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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裤袋里的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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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以后,雾愈来愈浓。酝酿了三四天,雨还是下不畅快。到了晚上,空气里的水分统统挤了出来,凝成一团团软瘩瘩的水雾,挂在半空中,又湿又重。经过霓虹灯一照,西门町的上空变成了一大片潮湿的霉红色。

吕仲卿倚在新生戏院对面的一根铁灯柱下,望着戏院的广告牌在发呆。新生正在放映《流浪者》,广告牌上画着安妮麦兰妮及珍妮伍华的像。湿雾从吕仲卿的头顶慢慢滑进他的颈子里,他感到一阵奇痒,又温又黏,痒得他全身直冒鸡皮疙瘩。这是一个回潮的三月天,他觉得整个人里里外外,都是腻湿腻湿的。他没有掏出手帕来揩去颈背上的湿气,他的两只手深深地插在裤袋里,手掌心不停地在发汗。每逢星期六的晚上,他挨玫宝赶出来以后,总要忍受这一阵挣扎的痛苦。那一股奇怪的欲望,不自主地会在他心中翻腾起来。一走到大街上,他就把双手插进了裤袋里,街上的人愈多,他的手藏得愈严紧。他挣扎着想避开街上的人群,可是那一股欲望却像炼火一般,愈烧愈辣毒。他感到脑门热胀得快要炸开了似的,脚下却虚弱得不能移动。他把面颊贴在冰凉的铁柱上,含糊地叫着:“玫宝,嗳,玫宝……”在迷濛 的雾气里,他看见广告牌上安妮麦兰妮伸着一双胖手拼命地在乱抓;珍妮伍华咧着嘴,一头乱发,像丛枯白的稻草。

玫宝喜欢打桥牌,这晚她又约了银行里几位太太到家里来斗牌。吕仲卿对于桥牌一窍不通,四门子花色,他老搞不清楚。可是他却渴望着这晚的来临,因为只有在打牌的时候,吕仲卿才有机会跟玫宝亲近。他可以乘她在牌桌上聚精会神的当儿,端张椅子,挨着她身后,悄悄地坐下来。

这晚玫宝穿了一袭深玫瑰红的洋装,圆领短袖,在粉红色的座灯下,整个人好像融化了一般,全身圆熟得散出浓郁的香味来。吕仲卿坐在她身后,一直瞅着她浑圆的颈项在出神。不晓得有过多少次,他想在她润滑的颈脖上亲一下,可是他总也没敢这样做。尤其当玫宝晚上卸装,坐在梳妆台前把头发刷上去的时候,吕仲卿看见她的项背完全露在灯光下,他就禁不住朝她慢慢地走了过去。可是他还没有挨近她身边,玫宝就会倏地一下转过身来,把刷子丢到台上,冷冰冰地截住他道:

“干吗?干吗?你又想做什么啦?”

吕仲卿当时真恨不得回头就溜,可是他的脚却生了根一般,一脸通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知道玫宝嫌着他,他一点也不怪玫宝。玫宝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处处要强。可是他却不行,他什么也不行。他站在她面前,简直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他站着比玫宝还要矮半截,一身瘦得皮包骨,眉眼嘴角总是那么低垂着。玫宝老说他笑起来也是一副哭相。他不怪玫宝,他自己也厌恶着自己。他在玫宝面前总想装着很开心很坦然的样子,但是只要玫宝朝他多望一眼,他就不自主地扯手扯脚,一会儿摸摸领带,一会儿掸掸衣角,好像全身爬满了蚂蚁似的,直到玫宝不耐烦骂起他来:

“别那么神经兮兮好不好?弄得我周身都不自在了!”

可是没有办法,他天生来就是那么一个神经质的人,玫宝骂了他,他只有感到歉然,老惹玫宝生气。无论玫宝对他怎么难堪,他总默默地忍着。他就是离不开玫宝,半步也离不开她。他们结婚没有多久,玫宝就吵着要分房睡,常常半夜里,玫宝尖叫着把枕头塞到他手里,把他推出房门外,啐着他嚷道:

“我受不了你这副窝囊样子,你懂不懂?我看见你就心里头发紧。”

可是他实在离不开玫宝,他百般央着玫宝让他跟她在一起。玫宝在房中置了一铺架床,她让吕仲卿睡上铺,她自己睡下铺,她说这样他总不至于半夜里爬下来扰她了。吕仲卿睡在上铺觉得很满足,虽然每晚爬上去有点吃力,可是他睡得倒还安稳,蜷在被窝里,他感到玫宝离得他很近。有时他闭着气,静听玫宝均匀的呼吸声,他忍不住轻轻地唤一声:

“嗳,玫宝—— ”

“哈哈,你这张老k到底让我挤下来了吧?”玫宝眉飞色舞地伸出手去把下家一张红心老k拈了过来。吕仲卿看见她滚圆白润的膀子上,泛着一层粉红色的光辉。他微眯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玫宝的头发上幽幽地在散着一阵浓香。玫宝用的是一种叫做“柔情之夜”的法国香水,香水瓶子的形状是一个蔷薇色的裸体女人。玫宝不在家的时候,吕仲卿老爱偷偷地去抚弄这瓶香水。他一闻到那股香味,心中就软得发暖。他会抱着玫宝的浴衣,把脸埋到玫宝的枕头上,拼命地嗅着,把浴衣的领口在他腮上来回地揉搓,浴衣及枕上都在散发“柔情之夜”,浓一阵,淡一阵,嗅着嗅着,忽然间,吕仲卿整个人都会瘫痪在玫宝的床上,痉挛地抽泣起来。

“trup!”下家伸出一只黝黑的手,把玫宝的方块a扫了过去,瘦骨嶙峋的手指上,戴着一粒卵大的蓝宝石,紫光不停地闪耀着。

玫宝叫了一声哎哟,头往后一仰,发尖触着了吕仲卿的鼻子,吕仲卿猛吃一惊,赶忙退缩,将身子坐正。玫宝回头瞥见吕仲卿坐在她身后,把手中的牌放下,打量了他两眼,问道:

“你又呆坐在这里干什么了?”

吕仲卿觉得脸上一热,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被识破了一般,搓着手,讪讪地答道:

“我—— 我在看你打牌呢。”

一说完这句话,吕仲卿就恨不得闭上眼睛,躲开玫宝的视线,他觉得玫宝两道闪烁的眼光,往他心中慢慢刺了进去似的。

“看我打牌?哈!”玫宝忽然尖叫起来,当着人的时候,玫宝总喜欢跟他过不去,她拿起一张梅花十送到吕仲卿面前带着威胁性的口吻问道:

“这叫什么花头?你倒说说看。”

吕仲卿感到有点眼花,牌上的梅花,一朵朵在打转子,他闻到玫宝的指尖发出了一丝“柔情之夜”的香味来。

“说呀,你不是说在看我打牌吗?连花色都认不清楚?”玫宝把牌愈来愈逼近吕仲卿,他看见她的嘴角似笑非笑地翘着,两只耳坠子不停地晃动。另外三位太太都放下了牌,抱着手,在等待着,吕仲卿觉得脸上烧得滚烫。

“说呀!说呀!说呀!”玫宝一直催促着。吕仲卿朝她眨了一眨眼睛,嘴唇抖动了好一会,却说不出话来。

突然间玫宝的对家放声笑了起来,一身翠绿色的绒旗袍痉挛地扭动着,于是四个女人都一齐着了魔一般地狂笑起来。玫宝手里不停地摇动那张梅花十,喘着气叫道:

“说出来啊!这叫什么?这叫什么哪?”

吕仲卿干咳了几声,瘦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做出了一个僵僵的笑容,他也想随着她们笑一下,可是他笑不出声音来。他觉得一阵接着一阵的热流,直往他脸上涌来,他知道自己又在脸红了,而且一定还红得非常滑稽。他不由自主地将椅子朝外面挪了一下,移出了粉红色的光圈外。桌子上又恢复了牌局,玫宝的手灵活地洗着牌,金色的扑克一张张在跳跃。她的一举一动吕仲卿都默默地注视着,他的眼光跟着她丰腴的手膀一上一下地眨动,他心里也跟着一阵紧一阵松,忽儿沁甜,忽儿溜酸的搅动着。

不晓得是为了什么缘故,他从小对女人就有一种奇怪的感情,他惧畏她们。他见了女人,就禁不住红脸,周身发热。但是他又喜欢跟她们在一起,悄悄地,远远地看着她们。他小时候整天都缠着姆妈及荷花两个人。他是姆妈的独生子,无论姆妈到哪里,他都跟着去,姆妈到舅妈家打牌他就待在那儿一整天,他不跟小表弟们去斗蟋蟀,他宁愿坐在牌桌下的烧瓷矮凳上,守着姆妈。瓷凳子冰冰凉的,坐着很不好受,可是他离不开姆妈。姆妈老伸手下来抚弄着他的脑袋,一忽儿摘下绣花手帕来替他擤鼻涕,一忽儿把山楂片塞到他的嘴巴里。他喜欢闻姆妈手帕上的枸橼香,可是山楂片甜得他的牙齿直发疼,他不敢张声,他怕姆妈嫌烦,把他撵开。他呆呆地瞅着紫檀木桌上姆妈的胖手臂,雪白的腕上戴着一双碧绿的翡翠镯子,不停地发出当琅当琅撞击的脆响。他耐心地等着,等到姆妈打完牌回家睡觉,他好爬到床上,把头挤过去,偎到姆妈的胖手膀上,他喜欢那股浸凉的感觉——

“你说谁?玫宝,佛兰克辛那屈?我也最讨厌他,瘦皮猴,丑男人!”

“你们两个别说得这样难听,他的戏演得可真不坏啊!”

“算了罢,演得再好我也不爱看,一张脸瘦得只剩下三个指拇宽。”

“喂,你们只顾聊天,该谁攻牌啦?”

“轮到我攻—— 依我说汤尼寇蒂斯长得倒很漂亮。”

“嘘—— 瘟生!油头粉面,我最看不得没有男人气的男人。”

“tr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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