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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加哥之死(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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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萝娜,他们爱喊我萝萝,随你便。”萝娜笑着说,“你呢?”

“吴汉魂。”

“吴—— ”萝娜掩着嘴大笑起来,“别扭!我叫你tokyo算了吧!”

“我是中国人。”吴汉魂说。

“啊,无所谓。你们东方人看来都差不多,难得分。”萝娜笑道,吴汉魂看见她露出一排白牙,门牙上沾着口红。萝娜脸上敷着浓厚的化妆品,眼圈荫蓝,蓬松的头发,红得像团熊熊的火焰,萝娜的身躯很丰满,厚实的胸脯紧箍在孔雀蓝的紧身裙里。

“寂寞了,来这里找刺激是吧?”萝娜歪着头,装着善解人意地说道。

“我第一次到这里来。”吴汉魂说道,他不停地啜着杯中剩下来的威士忌。

“得啦,得啦,你们东方人总爱装老实。”萝娜摇着头嚷道。

“这是我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吴汉魂说。

“放心,我很开通的。”萝娜拍拍吴汉魂的肩膀说道,“莫太认真了。我猜你是个学生吧?”

吴汉魂没有答腔,他把杯里的剩酒一口喝尽。酒精在他喉头像把鸡爪子,抓得火辣辣的。

“怎样?我猜中了?”萝娜突然凑近吴汉魂脖子,皱起鼻尖,嗅了一下,大笑起来说,“我闻都闻得出你身上充满了书本的酸味。”

“我已经不是学生了,我今天刚毕业。”吴汉魂怔怔地瞪着萝娜,喃喃说道,好像在跟自己讲话似的。

“那么恭喜你呀!”萝娜举杯,一仰而尽,兴致勃勃地叫道,“快去替我买杯杜松子,你也要杯酒来,我们且乐一乐。”

吴汉魂挤进人堆,到柜台买了两杯酒,再挤到萝娜身边。萝娜时而偎近他亲昵地叫一声“我的中国人”,时而举杯嚷道:“为东方人干杯。”

唱机里播着一首震耳欲聋的扭扭《莎莉》,酒台边一大群男女都耸肩踏足,左右晃动起来。整个酒吧人影幢幢,突然有一对男女从柜台后转了出来,大家一声欢呼,让开一条路,围成了一个圈子。男的细长得像竿竹篙,穿着大红衬衫,头发染成淡金。满面皱纹的脸上却描着深栗色的眉毛。女的全身着黑,男装打扮,胸前飘着一根白丝领带,像个矮缩了的小老头。观众喝彩击掌。男的愈扭愈起劲,柔软得像根眼镜蛇。女的舞到兴浓时,突然粗嘎着嗓门,大喊一声:“胡啦—— ”喝彩声于是轰雷一般从观众圈中爆了出来。

萝娜笑得伏在吴汉魂肩上,指着那个男的说:“他就是有名的‘红木兰小姐’,他的舞伴就是‘红木兰先生’。”

“我的酒呢?”对座的醉汉被闹醒了,蓦然抬起头来,呓语不清地问道,再后又趴跌到桌上,嘴角直冒白泡。他的手把吴汉魂的酒杯扫翻了,酒液全泼在吴汉魂的西装外套上。吴汉魂掏出手帕,默默地把襟上的酒汁揩掉。萝娜凑近吴汉魂端详了一会儿说道:

“怎么吗?你的脸色不大好呢。”

“我的头不舒服,这里空气太闷。”吴汉魂说,他好像听得到自己的两穴在跳动,眼前的人群变得面目模糊,溶蚀在玫瑰红的烟雾里。

萝娜挽着吴汉魂的手臂低声说道:“走吧,到我那儿,我给你医医就好了。”

吴汉魂跟着萝娜走到她的公寓里。萝娜走进房间,双脚一踢,把高跟鞋摔到沙发上,嘘一口气嚷道:“热死我了!”萝娜打着赤足走到冰箱拿出两只炸鸡腿来,一只递向吴汉魂。

“我不要这个。”吴汉魂摇摇头说。

萝娜耸耸肩,倒了杯冰水给吴汉魂。

“我可饿得淌口水了。”萝娜坐到沙发上,跷起腿,贪饕地啃起鸡腿来。吴汉魂呆呆地看着她咂嘴舔唇地吮着手指上的酱汁。

“别急,我来替你医治。”萝娜突然抬头龇着牙齿对吴汉魂笑道,“你晓得,空着肚子,我总提不上劲来的。”

萝娜啃完鸡腿后,把鸡骨头塞到烟灰缸里,然后走到吴汉魂面前,“嘶”的一下,把那件绷紧的孔雀蓝裙子扯了下来。在较亮的灯光下,吴汉魂发觉萝娜露在白亵衣外的肩胛上,皮肤皱得像块浮在牛奶面上的乳翳。萝娜转过身来,用手往头上一抹,将那毯火红的头发,整个揪了下来。里面压在头上的,却是一片稀疏亚麻色的真发,刹那间,萝娜突然变得像个四十岁的老女人,两腮殷红,眼圈晕蓝,露在红唇外的牙齿却特别白亮。吴汉魂陡然觉得胃中翻起一阵酒意,头筋扯得整个脑袋开裂似的。

“还不脱衣服,害臊?”萝娜走到门边把灯熄掉吃吃地笑着说道,“老实告诉你,我还没和中国人来过呢?他们说东方人温柔得紧。”

吴汉魂走到街上,已是凌晨时分。芝加哥像个酩酊大醉的无赖汉,倚在酒吧门口,点着头直打盹儿,不肯沉睡过去,可是却醉得张不开眼睛来。街上行人已经绝迹,只有几辆汽车,载着狂欢甫尽的夜游客在空寂的街上飞驰而过。吴汉魂从一条走到另一条,街道如同棋盘,纵横相连。吴汉魂好像陷入了迷宫,愈转愈深。他的头重得快抬不起来了,眼睛酸涩得泼醋一般,可是他的双腿失却了控制,拖着他疲惫的身体,拼命往前奔走。有些街道,通体幽暗,公寓门口排着一个个大垃圾桶,桶口全胀爆了,吐出一大堆牛奶盒、啤酒罐,及鸡蛋壳来。有些却灯光如画,静荡荡的店面橱窗,竖立着一些无头无手的模特儿。吴汉魂愈走愈急,当他转入密歇根大道时,吴汉魂猛吃一惊,煞住了脚。天空黝黑无比,可是大道上空却浮满了灯光,吴汉魂站在街心中往两头望去,碧荧的灯花,一朵朵像鬼火似的,四处飘散。幽黑的高楼,重重叠叠,矗立四周,如同古墓中逃脱的巨灵。一股阴森的冷气,从他发根沁了进去,吴汉魂打了一个寒噤,陡然拔足盲目往前奔去,穿过高大的建筑物,穿过铁栏,穿过林木,越过一片沙地,等他抬头喘过一口气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站到密歇根湖的防波堤上来了。

一溜堤岸,往湖心弯了出去,堤端的灯塔,在夜雾里闪着淡蓝色的光辉。吴汉魂往堤端走去,展在他面前,是一片邃黑的湖水,迷迷漫漫,接上无边无涯的夜空。湖浪汹涌,扎实而沉重地轰打在堤岸上。黑暗又浓又厚,夜空伸下千千万万只黏软的触手,从四周抱卷过来,吴汉魂一步步向黑暗的黏网投身进去。空气又温又湿,蒙到脸上,有股水腥味,混着他衣襟上的酒气及萝娜留下的幽香,变成一股使人欲呕的恶臭。他的心一下一下剧烈地跳动起来,跟着湖浪,一阵紧似一阵地敲击着。他突然感到一阵黎明前惴惴不安的焦虑。他似乎听到黑夜的巨网,在天边发出了破晓的裂帛声,湖滨公园树林里成千成万的鸟,骤然间,不约而同爆出不耐烦的鼓噪。可是黑夜却像一个垂死的老人,两只枯瘦的手臂,贪婪地紧抱住大地的胸膛,不肯释放。

吴汉魂走到了灯塔下面,塔顶吐出一团团的蓝光,投射到无底无垠的密歇根湖中。吴汉魂觉得窝在他心中那股焦虑,像千万只蛾子在啃龁 着他的肺腑,他脸上的冷汗,一滴一滴,流到他颈脖上。夜,太长了,每一分,每一秒,都长得令人心跳息喘,好像在这黎明前的片刻,时间突然僵凝,黑暗变成了永恒。

可是白昼终究会降临,于是他将失去一切黑暗的掩盖,再度赤裸地暴露在烈日下,暴露在人面前,暴露在他自己的眼底。不能了,他心中叫道。他不要再见日光,不要再见人;不要再看自己。芝加哥巨灵似的大厦,红木兰蛇一般的舞者,萝娜背上的皱纹,他突然又好像看到他母亲的尸体,嘴角颤动得厉害,他似乎听到她在呼唤:你一定要回来,你一定要回来。吴汉魂将头埋在臂弯里,两手推出去。他不要回去。他太疲倦了,他要找一个隐秘的所在,闭上眼睛,忘记过去、现在、将来,沉沉地睡下去。地球表面,他竟难找到寸土之地可以落脚,他不要回台北,台北没有二十层楼的大厦,可是他更不要回到他克拉克街二十层公寓的地下室去。他不能忍受那股潮湿的霉气,他不能再回去与他那四个书架上那些腐尸幽灵为伍。六年来的求知狂热,像漏壶中的水,涓涓汩汩,到毕业这一天,流尽最后一滴。他一想起《莎士比亚》,他的胃就好像被挤了一下似的,直往上翻。他从前把莎氏四大悲剧从头到尾背诵入心,可是记在他脑中的只有《麦克佩斯》里的一句:

生命是痴人编成的故事,

充满了声音与愤怒,

里面却是虚无一片。

芝加哥,芝加哥是个埃及的古墓,把几百万活人与死人都关闭在内,一同销蚀,一同腐烂。

“吴汉魂,中国人,三十二岁,文学博士,一九六〇年六月一日芝加哥大学毕业——”那几行自传又像咒符似的回到了吴汉魂的脑际,他心中不由自主地接了下去:

“一九六〇 年六月二日凌晨死于芝加哥,密歇根湖。”

《现代文学》第十九期

一九六四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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