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2)
一月二十三日星期日至一月二十九日星期六
莎兰德来到斯鲁森附近、米尔顿安保所在的办公大楼,从地下室搭电梯直达七楼,也就是米尔顿所占三层楼当中的顶楼。她用几年前盗制的卡片锁打开电梯门。走进未亮灯的走廊时,很自然地瞄了一下手表。星期日,凌晨三点十分。夜间警卫会坐在五楼的警报中心,离电梯很远,她几乎可以肯定这层楼除了她不会有别人。
她的惊讶一如往常,安保公司对自己的安保系统竟会犯下如此低级的失误。
过去一年间,七楼的改变并不大。她先去看了自己原来的办公室,那是阿曼斯基安置她的一个小隔间,就在走廊上一面玻璃墙后面。门没锁。除了有人在门内放了一个装废纸的纸箱外,其他完全没变:办公桌、办公椅、垃圾桶、一个(空)书架和一台过时的东芝笔记本电脑,硬盘小得可怜。
莎兰德看不出任何迹象显示阿曼斯基已将办公室腾给他人使用,虽觉得是好预兆,却也知道没有多大意义。这样的空间几乎没有任何用处。
莎兰德关上门,走过整条走廊,确认没有夜猫子待在任何办公室里。来到咖啡机旁稍作停顿,接了一杯卡布奇诺,然后用盗制的卡片锁打开阿曼斯基办公室的门。
里头也一如往常,整洁得叫人生气。她先很快巡视一圈,检查了书架后,才坐在桌前打开他的电脑。
她从夹克内侧口袋取出一片光盘,放进硬盘,接着启动一个名叫asphyxia13的程式。这是她自己写的,唯一的功能只是将阿曼斯基电脑中的网页浏览器ie升级为较新版本。过程约五分钟。
更新完毕,取出光盘,以新版的ie重新启动电脑。这个程式无论外观或实际运作都和原始版本一模一样,只不过稍微大一点点、速度也大约慢个百万分之一秒。所有的安装都和原来一样,包括安装日期在内,因此不会留下新文档的痕迹。
她打了一个服务器在荷兰的ftp位址,出现一个指令画面。按下“复制”,名称打上“阿曼斯基/米保”,再按“完成”,电脑立刻开始将阿曼斯基的硬盘复制到荷兰的服务器。画面上有个时钟显示整个过程需要三十四分钟。
传输进行之际,她从书架上一个罐子里拿出阿曼斯基办公桌的备份钥匙,利用接下来的三十分钟翻阅阿曼斯基放在右手边最上层抽屉的资料,以得知他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内容。当传输完毕电脑铃响后,她依照原来的顺序将资料放回。
然后,她关上电脑和桌灯,随手带走已喝完的咖啡杯。她依原路离开米尔顿安保,时间是凌晨四点十二分。
她走路回家后,坐在电脑前面,登入荷兰的服务器,启动复制的asphyxia13程式。这时出现一个视窗,询问硬盘名称。总共有四十个不同选项,她一一往下拉。其中有“尼斯毕尔曼”的硬盘,她通常每隔一个月就会去看一看。看到“麦可布隆/笔记本电脑”和“麦可布隆/办公室”时,她停顿了一下,这些图标都已经一年多没点进去了,有些犹豫该不该删除。后来决定原则上还是应该保留——既然都已经费功夫入侵一台电脑,就这样删除不免愚蠢,何况也许有一天整个程序得从头来过。另外一个名为“温纳斯壮”、许久未曾开启的图标也是一样。那个人已经死了。最后建立的“阿曼斯基/米保”的图标,在清单的最底下。
她原本可以早一点复制他的硬盘,不过一直没有这么做,因为当时在米尔顿工作,轻易便可取得阿曼斯基想对其他人隐瞒的资讯。她侵入他的电脑并无恶意,只是想知道公司现在接了哪些案子,想了解一下情况。她点了一下,一个名为“阿曼斯基硬盘”的新档案夹立即开启。她测试看能不能进入硬盘,并检查是否所有的资料都在。
她看了阿曼斯基的报告、财务报表和电子邮件,直到早上七点才终于爬上床,睡到中午十二点半。
一月最后一个星期五,《千禧年》举行年度大会,出席的有公司会计、一名会计师与四名合伙人:爱莉卡(百分之三十)、布隆维斯特(百分之二十)、克里斯特(百分之二十)与海莉·范耶尔(百分之三十)。玛琳则以杂志社工会主席的身份代表其他员工前来开会,工会成员包括玛琳、罗塔、柯特兹、莫妮卡与行销主任桑尼·马格努森。这是玛琳第一次参加董事会议。
他们从四点开始,开了一小时的会,大多时间都在讨论财务报表与稽核结果。很明显可以看出《千禧年》基础稳固,与两年前陷入危机的情形不可同日而语。根据会计报表,公司获利两百一十万克朗,其中大约有一百万来自布隆维斯特所写有关温纳斯壮事件的书。
众人也同意爱莉卡的提议,将其中一百万另设基金,以便将来应急之用;提拨二十五万作资本投资,例如购买新电脑与其他设备,以及编辑室的修缮费用等等;另外拿出三十万作为加薪之用,还可以和柯特兹签订全职合约。剩余部分,每位股东可分得五万克朗的红利,并将十万克朗平均分给四名员工,不分专任或兼职。桑尼没有分到奖金。根据合约,他可以从卖出的广告中抽取佣金,累积下来他可是所有员工当中收入最高的。这些提案全都无异议通过。
布隆维斯特提议删减自由稿件的预算,以便增加一名兼职记者。他心里想到的是达格。如此一来,他可以《千禧年》为自由撰稿的基地,将来若是进展顺利,便可聘为全职人员。但爱莉卡表示反对,原因是倘若没有大量自由稿件,杂志社不可能存活。海莉也支持她的看法;克里斯特则是弃权。最后决定不碰自由稿件的预算,但可以研究一下能否调整其他费用。大家都希望达格加入团队,至少当个兼职的撰稿人。
接下来简短讨论了未来的管理与发展计划。爱莉卡再次当选下一年度的董事长,随后便宣布散会。
玛琳自始至终未置一词。她和同事们能得到两万五千克朗的分红,已经超过月薪,她感到很满意。
年度大会结束后,爱莉卡召开合伙人会议。因此其他人离开会议室后,爱莉卡、布隆维斯特、克里斯特和海莉继续留下。爱莉卡宣布开会。“议程上只有一个事项。”她说:“海莉,根据亨利和我们的协议,他的共有权效期是两年,如今期限就快到了,我们得决定你——或者应该说亨利——在《千禧年》中的股权变动。”
“我们都知道我叔叔之所以投资,是在非常不寻常情况下的冲动之举。”海莉说道:“如今那个情况已经解除,你有何提议?”
克里斯特气恼地皱起眉头。他是这里头唯一对那个不寻常情况一无所知的人,布隆维斯特和爱莉卡不得不瞒着他。爱莉卡只告诉他,说是布隆维斯特无论如何都不愿谈及的私事,但布隆维斯的沉默很明显与赫德史塔及海莉有关。他无须知道所有细节,一样能作出决定,而且出于对布隆维斯特的尊重,也没有将问题闹大。
“我们三人讨论过,也作出了决定。”爱莉卡直视着海莉的眼睛,说道:“但在解释我们的主张之前,我们想听听你的想法。”
海莉朝三人依序瞥了一眼,最后视线停留在布隆维斯特脸上,却解读不出任何信息。
“如果你们想收购我们家族的股份,加上利息大约需要三百万。你们付得起吗?”她口气温和地说。
“可以。”布隆维斯特面带微笑回答。
他为亨利完成任务后,这个上了年纪的企业巨子付给了他五百万克朗。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任务的一部分便是找出他侄孙女海莉的下落。
“那么就由你们决定吧。”海莉说:“协议上载明了到今天你们便可以不再让范耶尔家族持有股份。我绝不会像亨利一样,签订这么随便的契约。”
“如果必要的话,我们可以买回你们的股份,”爱莉卡说道:“但真正的问题是你想怎么做。你是一家——其实应该是两家——大规模企业的总裁,你喝杯咖啡谈定一笔生意的金额,可能就是我们一年的预算。你为什么愿意把时间花在《千禧年》这种边缘事业上?”
海莉平静地看着这位董事长,许久没有开口。然后转向布隆维斯特,回答道:
“自从我出生那天起,就一直拥有些什么。而我整天忙着经营的公司,阴谋内幕比一本四百页的罗曼史小说还多。我第一次参与你们的董事会,只是为了履行我不能忽视的义务。但你们知道吗?过去这十八个月来,我发现在这个董事会上获得的乐趣,比其他全部的董事会加起来都还要多。”
布隆维斯特听了若有所思。接着海莉转向克里斯特。
“你们《千禧年》所面对的问题不大,可以解决。经营公司当然想赚钱,这点不言而喻。可是你们所有人都有另一个目的,你们都想完成些什么。”
说到这里,她啜了一口水,然后定定地看着爱莉卡。
“至于究竟是什么,我还不太清楚。目标相当模糊。你们不是政治团体,也不是有特殊目的的团体,只需为自己负责。但你们却直指社会的弊病,而且不在乎与公众人物开战。你们常常想要改变情势,真正发挥作用。你们全都假装愤世嫉俗、否定一切存在的意义,但其实却是以本身的道德观在操控杂志社的方向,而且有几次我发现,那是一种相当特别的道德观。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也许只能说《千禧年》具有灵魂吧。这是唯一让我因身为其中一分子而感到自豪的董事会。”
她接着沉默了好久,爱莉卡忍不住笑了。
“说得很不错,不过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几乎未曾参与过如此古怪、荒谬的事,不过我很喜欢和你们在一起,感觉十分愉快。如果你们希望我继续待下来,我很乐意。”
“那好。”克里斯特说:“我们反复讨论之后一致同意,我们要买回你的股份。”
海莉睁大了双眼。“你们想踢掉我?”
“当初签约时,我们是引颈就戮,别无选择。从一开始,我们就不断数着日子,要从你叔叔手上买回股份。”
爱莉卡翻开一份文件夹,将几张纸摊在桌上,连同一张金额分毫不差的支票推到海莉面前。她看过文件后,不发一语便签了字。
“好了。”爱莉卡说道:“事情倒也简单。对于亨利为《千禧年》所做的一切,我要郑重表达感激之意,希望你能代为传达。”
“我会的。”海莉口气平淡,丝毫不带一点情绪。其实她不但觉得受伤也深感失望,没想到他们让她说出想留下来的话之后,还是决定踢她走。
“现在,我想看看你对另一份完全不同的合约有没有兴趣。”爱莉卡说着拿出另一份文件,推到桌面。
“我们不知道你个人有没有兴趣当《千禧年》的合伙人。价钱就和你刚刚收到的支票金额一样。契约里没有期限或除外条款,你将和我们其他人一样,是承担相同责任的正式合伙人。”
海莉诧异地挑起眉毛。“为什么还要拐这个弯?”
“这是迟早要做的事。”克里斯特说道:“我们原本也可以每年续约,或是直到董事们起争议再把你赶出去。不过这总是一份迟早要解除的合约。”
海莉手撑着下巴,目光锐利地审视他。然后看着布隆维斯特,再看看爱莉卡。
“我们和亨利签约是因为财务碰上困难,”爱莉卡说道:“现在和你签约,却是因为我们想这么做。和旧合约不同的是,以后要把你赶出去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对我们来说有非常大的差异。”布隆维斯特低声说道,这也是他在这番讨论当中说的唯一一句话。
“其实我们认为你不只是以范耶尔这个姓氏提供经济上的支援,也为《千禧年》增加了些什么。”爱莉卡说:“你聪明、敏感,又能提出建设性的解决之道。直到目前为止你一直很低调,几乎像客人似的每一季拜访我们一次,但你对这个董事会而言却象征着前所未有的安定与方向。你有生意头脑。你曾经问过能不能信任我,而我对你也有同样的疑虑,如今我们都得到答案了。我喜欢你也信任你,我们都一样。我们不希望你借由某种复杂而混乱的法律形式成为我们的一员。我们希望你是合伙人,是真正的伙伴。”
海莉拿起合约,看了五分钟。最后抬起头来。
“你们三人都同意了?”她问道。
三人一齐点头。海莉于是拿笔签了字。
《千禧年》的合伙人们一块到塔瓦斯街上的“萨米尔之锅”吃晚餐。这是个安静的聚餐,有美酒与羔羊肉古斯古斯 9 相配,庆祝新伙伴的加入。谈话气氛很轻松,海莉却明显惶惑不安。她觉得有点像第一次约会般不自在:明明有什么事要发生,但谁也不知道究竟会是什么。
海莉七点半就要离开。她抱歉地说自己得回饭店,早点上床。爱莉卡要回家,丈夫还在等她,便陪她走了一段路,在斯鲁森分手。布隆维斯特和克里斯特又待了片刻,直到克里斯特开口告退,说他也得回家了。
海莉搭出租车到喜来登,直接回九楼的房间,更衣沐浴并换上饭店的浴袍后,坐在窗边望向骑士岛。她从袋中拿出一包登喜路。她每天只抽三四根烟,因此自认为是不抽烟的人,偶尔来一根也毫无罪恶感。
九点,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布隆维斯特,便让他进来。
“你这坏蛋。”她说。
他微微一笑,并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我真以为你们要把我踢出去。”
“就算是,我们也绝不会用那种方法。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重订合约吗?”
“当然,非常合理。”
布隆维斯特掀开她的浴袍,一手放在她的胸部,轻轻抚摸。
“你这坏蛋。”她又说了一遍。
莎兰德在一道门前停下来,门牌上写着“吴”。方才从街上看到灯光,现在又听到里面传出音乐,可见米莉安·吴仍住在圣艾瑞克广场附近通特波街上的套房。现在是星期五晚上,莎兰德原本希望米莉安会出门去玩,住处会一片漆黑。如今有待找出答案的问题,就只剩米莉安还想不想和她有任何瓜葛,她是否还是孤家寡人。
她按了门铃。
米莉安开门后,讶异得双眉高耸,接着靠在门框边,手按着臀部。
“莎兰德。我以为你是死了还是怎样。”
“没死。”
“你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有很多答案。”
米莉安朝楼梯间张望一下,才再次盯着莎兰德。
“说一个来听听。”
“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还一个人,今晚想不想有个伴。”
米莉安似乎愣了几秒钟,随后放声大笑。
“无声无息消失一年半以后,还敢来按我家门铃问我想不想上床,这种人我只认识一个。”
“你要我离开吗?”
米莉安止住笑声,安静了几秒。
“莉丝……天哪,你是认真的!”
莎兰德等着。
最后米莉安叹了口气,将门打开。
“进来吧,我至少可以请你喝杯咖啡。”
莎兰德随她进屋,门厅的小桌边摆了两张凳子,她挑一张坐下。屋内面积二十四平方米:有一间拥挤的房间和一个外厅。厨房其实只是门厅角落一个可以煮东西的地方,米莉安还从浴室接了一条水管到洗碗槽来。
米莉安的母亲是香港人,父亲来自波登。莎兰德知道她的父母住在巴黎,她自己在斯德哥尔摩念社会学,还有一个姐姐在美国念人类学。米莉安那头剪短的乌黑头发,和略带亚洲特色的五官,显然是遗传自母亲,而父亲则给了她一双湛蓝的眼睛。至于她的大嘴和雀斑却都与父母不像。
米莉安三十一岁,喜欢穿皮衣、光顾有表演艺术的俱乐部——有时候自己也会上场表演。莎兰德自从十六岁起,便不曾进过俱乐部。
米莉安除了上课外,每星期会有一天在斯维亚路旁某条街上的“化装舞衣时尚店”打工。上“化装舞衣”来的顾客都是渴望找些类似橡胶制的护士服或黑色皮制巫婆装的服饰,店内包办衣服的设计与制作。这间店是米莉安和几名女友合开的,对于每个月付几千克朗的学生贷款不无小补。莎兰德是在几年前的“同志光荣游行日”庆祝活动中,一个奇怪的表演节目上第一次看到米莉安,当天稍晚又在啤酒摊巧遇。米莉安穿着一件奇特的柠檬黄色塑胶洋装,露的比包起来的多。莎兰德丝毫不觉得那套衣服引人遐想,只是因为喝得太多,忽然想勾搭一个穿得像柠檬的女孩。令莎兰德大感惊讶的是,那颗柠檬看了她一眼就大笑起来,毫不扭捏地吻她之后说:“你正是我要的人。”于是她们回到莎兰德的住处,一整晚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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