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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寸金莲 第二回 怪事才开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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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些相对的事儿,比方好和坏、成和败、真和假、荣和辱、恩和怨、曲和直、顺和逆、爱和仇等,看上去是死对头,所谓非好即坏非真即假非得即失非成即败,岂不知就在这好坏、曲直、恩怨、真假之间,还藏着许许多多曲折许许多多花样许许多多学问,要不何止那么多事缠成死硬死硬疙瘩,难解难分?何止那么多人受骗、中计、上套,完事又那么多人再受骗、中计、上套?

单说这“真假”二字,其中奥妙,请来圣人,嚼烂舌头,也未必能说破。有真必有假,有假必有真;假愈多,真愈少;真愈多,假却反而愈多!就在这真真假假之中,打古到今,玩出过多少花儿?演过大大小小多少戏?戏接着戏,戏套着戏,没歇过场。以假充真,是人家的高招;以假乱真,是人家的能耐;以假当真,是您心里糊涂眼睛拙。您还别急别气,多少人一辈子拿假当真,到死没把真的认出来,假的不就是真的吗?在“真假”这俩字上,老实人盯着两头,精明人在中间折腾,还有人指它吃饭。这宫北大街上“养古斋”古玩铺佟掌柜就是一位。这人能耐如何,暂且不论,他还是位怪人。嘛叫怪,作小说的不能说白了,只能把事儿摆出来。叫您听其言观其行度其心,慢慢琢磨去。

一大早,佟忍安打家出来,进了铺子就把大小伙计全都打发出去,关上门,只留下少掌柜佟绍华和看库的小子活受,不等坐下歇歇就急着说:

“把那几幅画快挂出来!”

每逢铺子收进好货,请老掌柜过眼,都这么办。古董的真假,是绝顶秘密,不能走半点风出去。佟绍华是自己儿子,自然不背着。对看库的活受,绝非信得过,而是这小子半痴半残。人近二十,模样只有十三四,身子没长成个儿,还歪胸脯斜肩膀,好比压瘪的纸盒子。说话赛嘴里含着热豆腐,不知大舌头还是舌头短半截。两只眼打小没睁开过,小眼珠含在眼缝里,好赛没眼珠。还有喘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口气总憋在嗓子眼里吱吱叫,静坐着也下气不接上气,生下来就这德行。小名活受,大名也叫活受,爹娘没打算他活多久,起名字都嫌费事多余。佟忍安却看上他这副没眼没嘴没气没神的样子,雇他看库。拿死的当活的用,也拿活的当死的用。

活受开库把昨儿收进的一捆画抱来,拿竿子挑着一幅幅挂上墙。佟忍安撩起眼皮在画上略略一扫,便说:“绍华,你先说说这几幅的成色,我听着。”这才坐下来,喝茶。

佟绍华早憋劲要在他爹面前逞能,佟忍安嘴没闭上,他嘴就张开:

“依我瞧,大涤子这山水轴旧倒够旧,细一瞧,不对,款软了,我疑惑是糊弄人的玩意儿,对不?这《云罩挂月图》当然不假,可在金芥舟的画里顶头够上中流。这边焦秉贞的四幅仕女通景和郎世宁的《白猿摘桃》,倒是稀罕货。您瞧,一码皇绫裱。卖主说,这是当年打京城大宅门里弄出来的。这话不假,寻常人家绝没这号东西……”

“卖主是不是问津园张霖家的后人?”

“爹怎么看出来的?上边又没落款!”佟绍华一惊。佟忍安两眼通神,每逢过画时,都叫他这样一惊又一惊。

佟忍安没接着往下说,手一指东墙上一幅绢本的大中堂画说:

“再说说那幅……”

以往过画,他一张口,爹就摇头。今儿爹没点头也没摇头,八成自己都蒙对了,得意起来,笑道:

“爹还要考我?谁瞧不出那是地道苏州片子,大行活。笔法倒是宋人的,可惜熏老点儿,反透出假。这造假,比起牛凤章牛五爷还差着些火候。您瞧它成心不落款,怕露马脚,或许想布个迷魂阵——怎么?爹,您看见嘛了?”

佟绍华见他爹已经站起来,眼珠子盯着这中堂直冒光。佟绍华知道他一认出宝贝,眼珠就这么冒光,难道这是真货?

佟忍安叫道:“你过去看,下角枯树干上写着嘛?”他指画的手指直抖。

佟绍华上去一瞧,像踩着的鸭子,“呀”的一嗓子,跟着叫:“上边写着‘臣范宽制’,原来一张宋画。爹,您真神啦!这幅画买进来后,我整整瞧了三天,也没看出这上边有字呀!您、您……”他不明白,佟忍安为嘛离画一丈远,反而看见画上的字。

佟忍安远视眼,谁也不知,只他自己明白。他躲开这话说:

“闹嘛?叫唤嘛!我早告过你,宋人不兴在画上题字,落款不是写在石头上,就夹在树中间,这叫‘藏款’。这些话我都说过,你不用心,反大惊小怪问我……”

“可咱得了张宝画呀,您知道咱统共才花几个钱——”

“嘛宝画,我还没细看,谁断定准是宋画了?”佟忍安接过话,脸一沉,扭头看一眼站在身后的活受说,“去把这中堂、大涤子那山水轴,还有金芥舟的《云罩挂月图》,卷起来入库!”

“剩……夏……织鸡古……鹅?”活受觍着脸问。

“叽咕叽咕嘛,去!”佟忍安不耐烦说。

活受绷起舌头,把这几个字儿的边边角角咬住又说一遍:“剩、下、这、几、幅、呢?”他指焦秉贞和郎世宁画的几幅。

“留在柜上标价卖!”佟忍安对佟绍华说,“洋人买,高高要价!”

“爹,这几幅难道不是……”

佟忍安满脸瞧不起的神气,忽然长长吐一口气,好一股寒气!禁不住自言自语地念了天津卫流传的四句话:“海水向东流,天津不住楼,富贵无三辈,清官不到头。”接着还是自言自语说道:“成家的成家,败家的败家。花开自谢,水满自干,谁也跳不出这圈儿去。唉——唉——唉——”他沉了沉,想把心里的火气压住却压不住,刚要说话,眼角瞅见活受斜肩歪脑袋,好赛等着自己下边的话,便轰活受快把画抱回库里,待活受前脚出去,后脚就冲到儿子面前发火:

“嘛,这个那个的!你把真假正看倒了个儿,还叫我当着下人寒碜你。再说,真假能当着外人说吗?我问你,咱指嘛吃饭?你说——”

“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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