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婚宴上也会有惊险场面。信不信由你。(2/2)
卢宝桑悻悻地瞪着路喜纯,不挪脚,路喜纯犹豫着。这时孟昭英来了,她对路喜纯说:“大拨客人走了,光剩下坐席的几个,我看你就把汤送上去吧。你能歇歇,我也能松口气儿。”
路喜纯便端着汤钵朝宴席而去。
这时薛师傅和薛大娘正把大拨的客人送至院门,席面上突然冷清起来——只剩下新郎新娘、七姑、薛纪奎、王经理、殷大爷几个;薛纪跃二姑妈的大儿子,以及他们售货组的组长佟师傅,当时也随大拨客人告辞离去。人稀了,新房中的物件“水落石出”般凸现出来,只见各处都搁着杂乱而花哨的礼品,其中不少是廉价而无实用价值的“样子货”,如粗糙的仕女形塑料花瓶,描金涂银、然而杯口欠圆的处理陶瓷盖杯,图案奇突的“外转内”亚麻枕巾(其实是擦餐具的抹布)……等等。自然都是成双成对的,有的歪搁在五斗橱、床头柜上,有的摊放在床铺和茶几上,倒也五彩斑斓,蔚为奇观。路喜纯端着那一钵汤迈进门坎以后,眼中所见,便是这么个情景。
薛师傅和薛大娘送完客回来,见路喜纯正要上汤,慌忙回到座位。他们都很重视宴席中的这一环节,这意味着婚宴从饮酒到吃饭的转折,而女家送亲人员,将到此告退,儿媳妇从此便正式成为了这个家庭中的一个稳定的成员。
路喜纯待二位老人坐定,这才郑重地把汤钵放到桌心。他搓着手,诚恳地说:“今儿个我是尽了最大的力了,我弄得的这些个玩意儿哪一样不地道,不可口,诸位多多包涵。这汤是‘四喜汤’,怎么个四喜?夫妻恩爱这是一喜,上下和睦又是一喜,邻里友爱也是一喜,还有咱们祖国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这更是最最要紧的一喜。希望大家伙趁热多喝,喜上加喜!”
路喜纯一番话说得满席喝彩赞叹。薛大娘后悔包好的“汤封”里只放了十二块钱,真是薛家命里该着有福,遇上了这么个好“红案”!她想跟薛师傅临时商议一下,是不是再给这小伙子往红包里添上四张贰元的?七姑本来把厨师上汤视为最大的恨事,及至听了路喜纯那么一番话,竟也欢笑起来。新郎新娘对视了一眼,心里漾起蜜般的波纹……惟独只有一个人并不领情,那便是从苫棚踅回宴席的卢宝桑。他见满屋的人都以感激、赞赏的眼光望着路喜纯,心里好生嫉妒,便借着酒劲,斜着眼睛,哑着嗓子命令路喜纯说:“给我盛汤!”
路喜纯没理卢宝桑,他只是劝薛师傅、薛大娘和七姑先尝他烹的这钵“四喜汤”,新娘便给公婆盛,而新郎随即便给七姑盛。当三位老人呷了一口汤,齐声赞“鲜”时,其余的人方开始用自己的瓷勺去舀汤。这时卢宝桑用五个指头盖住自己的碗,一捏一提一顿,搁到了路喜纯面前,青筋暴突地又一次命令他:“给我盛汤!”
路喜纯仍然没理卢宝桑。这时新郎新娘开始给路喜纯敬酒,感谢他今天的辛劳,其余的人都随声呼应;薛纪跃将斟满白酒的酒杯,朝路喜纯递去;路喜纯刚要接过那酒杯,卢宝桑突然气不忿地伸手将薛纪跃手中的酒杯一打,酒杯“乒”地掉在了桌上,洒了一桌子酒。卢宝桑身边的王经理正待劝阻他“不要胡来”,卢宝桑却已经冲着路喜纯大声喊了出来:“你他妈的跟这儿卖什么好儿?你的老底儿我最清楚!你爹是‘大茶壶’!你他妈的是‘小茶壶’!”
薛纪跃和潘秀娅听不懂这话,但一见路喜纯的脸色,也便慌了神儿——路喜纯竟仿佛被人重重地朝胸口打了一拳,脸上的血猛地飞散了,变得煞白煞白,嘴唇哆嗦着,脖子上的筋暴起老高……
几位上了年纪的人,却一下子听明白了卢宝桑的话。旧社会下等妓院里的杂工,俗称“大茶壶”,是社会最底层最让人瞧不起的下等角色——他不但要伺候嫖客,还要伺候妓女,除了为他们收拾房间床铺,跑腿买烟卷零食,还经常要提着个裹有棉花套的大茶壶,去给各屋续水,“大茶壶”的称谓便由此而来。几位上了年纪的人原不必相信卢宝桑的话,但路喜纯在卢宝桑嚷出那话后的反应,却又使他们不得不作出这样的判断:这个能烹出如此鲜美可口的“四喜汤”的小伙子,竟果真是个“大茶壶”出身!薛师傅心中只是遗憾,薛大娘除了遗憾还有一种迅速膨胀的不快,七姑顿时把对路喜纯的好感驱赶走了一大半,她心里嘀咕着:“好呀,你们薛家真够大意的,你们找了个什么人来掌勺啊!菜做得好又怎么样呢?‘大茶壶’的儿子可万万不能让他接近这婚嫁酒宴呀!”想到这儿,她竟至于立即感到反胃。
路喜纯此刻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痛苦地痉挛。他是在父母去世之后,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世的。解放前父亲是天津一家下等妓院里的杂工,而母亲当年竟是一个卖入娼门的妓女!那卢宝桑的父亲卢胜七,恰是提供有关情况的一个关键人物。那是在他母亲去世不久,他彻底成为一个孤儿时,卢胜七作为他父母的老相识,并且作为他父亲生前的同事,来他家看望他,一边喝着他沏的茶,一边慢慢地讲给他听的。卢胜七那回来看他确实出于好意,给他提来了一捆富强粉挂面,临走还给他留下了五块钱。正是从那次谈话中,路喜纯知道了“大茶壶”意味着什么。他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在外头淘气,汗淋淋地跑回家中,渴得不行,尖着嗓子问父亲要凉白开喝,他伸手指着桌上的茶壶,没嚷“凉白开”,而是嚷着:“茶壶!大茶壶!”正在喝酒的父亲竟不但没递给他那茶壶,还突然伸手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使他小小的心灵深受刺激——他很长时间都困惑不解,父亲虽是个粗人,脾气不好,对他却一贯是怜爱依顺的,他那回并未犯什么错误,为什么父亲竟动手打得他脸蛋肿起老高?更奇怪的是,母亲一贯是护持他的,有回父亲不小心把他绊倒在地,母亲为此叨唠了父亲足足有一个钟头;可是当父亲这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以后,母亲却并未如他所期待的那样,把他搂进怀中,数落父亲,反倒配合父亲似的,暴躁地把他臭骂了一顿,说他一天到晚就知道瞎跑胡玩,“人嫌狗厌”……待父母双亡之后,卢胜七来过,他才恍然。啊,“大茶壶”——这三个字里包含着父母多少血泪与屈辱!怪不得班主任请父亲去学校“忆苦思甜”,父亲不是一般地拒绝,而是闷声闷气地说:“甭拿我开心!”他的那些遭遇,可怎么讲得出口哇?他的苦,只能就着烧酒,咽进心底,深埋起来!啊,父亲!你这曾提着大茶壶在社会的最底层挣扎的父亲,我爱你!我也爱我那同样被知根知底的人所瞧不起的母亲!母亲啊!你脸上的那些皱褶,你额头、太阳穴、脖子上所掐出的那些“紫红的花瓣”,你那粗哑的嗓子里冒出的那些鄙俗的语汇,都掩不住你心底的善良与温厚;你同父亲在解放后才结合,你们好不容易生下我来,在对往事的缄默中含辛茹苦地抚养我成长,这恩情,这心意,我该怎样地报答?啊,亲爱的双亲,你们的所谓“不名誉”,是那个远去的社会强加给你们的,我不承认!谁敢污辱你们,我一定不把他轻饶!……
心里翻腾着钢水般的愤懑,路喜纯用全身心恨着卢宝桑,他的拳头捏得格格作响,指甲简直就要嵌入掌心,看样子他就要挥出那钢浇铁铸般的拳头,直奔卢宝桑的下巴了。卢宝桑面对着这样一个路喜纯,酒醒了一大半,背上沁出了一片冷汗,可是为了防备对方那狂暴的一击,他本能地用双手撑住了餐桌的桌沿,倘若路喜纯那一拳飞将过来,他便下决心把整个桌面掀起朝路喜纯扣过去……这形势在座的每一个人一瞬间都洞若观火,哑然中都感到心脏堵到了嗓子眼儿……
路喜纯的拳头就要挥起来了。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他的眼睛的余光扫到了新郎和新娘——薛纪跃缩起了脖子,潘秀娅依偎到了丈夫的胳膊上,两人的眼里充满了恐怖与绝望……
路喜纯忽然转身消失于屋门之外。事后追忆起来,包括卢宝桑在内,谁都说不清他是怎么突然一下子就跑开了的。
足足几秒钟过去,屋里的人才回过神来。薛师傅不由得颤声斥责卢宝桑说:“宝桑,你真不像话!”薛大娘揉着胸口呼应说:“宝桑,你瞎闹什么?”薛纪跃一反这以前的懦弱萎缩,激动地指着卢宝桑说:“你足撮一气还不够,还在这儿胡说八道,你走人!”七姑“各打五十大板”地尖声评论说:“这是怎么回子事哟?瞧你们请来的这些个人!”……
卢宝桑见路喜纯消失了,忽然又蛮横起来。他想我反正左右不是人儿了,干脆闹它个天翻地覆,我的双手既然没有离开桌沿,趁势将饭桌掀它一掀,岂不痛快?想到这儿,他便龇牙咧嘴地吼了一声:“走人就走人!”随着这一声吼,他的双手眼看就要完成那掀桌子的动作,桌边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呼;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人抢上一步来到他跟前,伸出右手两根手指头朝他身上点了一点,他便突然翻着眼睛,面条般瘫了下去;王经理忙顺势扶住他,让他瘫靠在了五斗橱上。
那走拢卢宝桑身前,伸出两根指头对他“点穴”的,便是薛师傅的结拜兄弟殷大爷。在此之前,他在宴席上一声不吭,几乎被同桌的人们忽略。他的这一点,使与宴的人们又受到一次刺激。潘秀娅一时间以为卢宝桑被他点死了,吓得紧偎在薛纪跃怀里,干哭起来。
殷大爷却两手互相掸掸说:“不碍的,他一会儿就能回过来。回过来他准就老实了。”又不慌不忙地回到座位上,招呼大家说:“喝汤吧。再喝几口汤,我看就盛上饭吃饭吧。”
七姑吁出一口气来,她扯平衣襟,准备告辞,可一看潘秀娅那余悸未消的可怜相,又犹豫起来,她能就这么着撇下秀丫走开吗?……
在屋外苫棚里,路喜纯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抱头,把头埋向大腿,闷声闷气地哭泣着。孟昭英在他身旁弯下腰,搜索着心里所能想出的最温存的话语,劝慰着他。可孟昭英怎知道此刻路喜纯心里所翻腾着的思绪?路喜纯本是条硬汉子,他很少哭泣,他本来是完全可以通过狠狠地揍卢宝桑一顿,以泄他心中的愤懑的,可是他在拳头就要飞出之际,忽然意识到他今天对更多的人所承担的义务。他所为何来?不为“汤封”,不为赞誉,为的是创造美,并将这美无私地奉献给这个举行婚礼的家庭,以及他们的亲友……不错,他出身低贱,他的父亲,当年的确曾是“大茶壶”,他的母亲,当年的确曾是“窑姐儿”,即使在解放后,翻了身,过上了人的生活,这样的身世经历也不便于公开地“忆苦思甜”。这是多么大的悲哀!那远去的社会不仅将屈辱刻在了他父母心中,更波及到了他这一代!可是他要强,越是从这种屈辱中诞生,他越是要自尊自重。他不堕落!他不消沉!他要在自己那平凡的岗位上,正正派派地为这个社会贡献出自己的汗水;他要在这种施展自己技艺的义务劳动中,认认真真地为普通的群众奉献出自己精心创造出的美来……可是他竟遭到了这般残酷的污辱!为了使这举行婚宴的一家不至于陷入丑恶混乱的漩涡,他只得强咽苦果,抽身回到这里,可是他必须痛痛快快地排泄出胸中淤积的悲苦和愤懑。啊,他,一条硬铮铮的汉子,竟闷声闷气地抱头痛哭起来!他哭,不是怨恨父母给他留下的屈辱,而是更加痛惜父母的早逝,他也为自己长期不理解父母而感到愧疚……
孟昭英回到屋里,报告大家说:“人家路师傅为了成全咱们,躲一边去忍气吞声,小伙子够有多好!”并提醒薛大娘说:“妈,还不快给人家送上‘汤封’,安慰安慰人家!”
薛大娘便让薛纪跃拉开五斗橱抽屉,取出“汤封”来——她在开宴前用红纸包好,搁在了薛纪跃放瑞士雷达牌小金表的那只抽屉里。薛纪跃过去开抽屉时,她趁便征求薛师傅意见:“再给他添上八块吧,我看他怪不容易的!”
薛师傅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见薛纪跃一声异样的惊呼:“唉呀!金表跟‘汤封’全都没啦!”
满屋的人——瘫在五斗橱下的卢宝桑除外——全都又一次陷于惊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