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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和暴风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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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正月。墨田区y镇的天空是一望无垠清澈的蓝。

有田国政的心情却没有那么平静。虽然说已经半放弃了,但他果然没有接到和他分开住的老婆和闺女一家的电话。

除夕夜那晚,八点钟电话响了,他一个激灵,拿起话筒,竟然是堀源二郎。“喂,政。明天要不要来我家?年节菜准备好了哦。”

国政隐藏起自己的失望。“去。闺女给我送来了亲手做的叉烧,我也给带上。”

其实叉烧是国政做的。在书店站着看食谱,把分量和制作方法都背下来了。年纪是上了一些,不过记忆力尚在,国政对自己很满意。他给在商店街买的猪肉块缠上风筝线,然后和葱一起放进去煮。平时他不会像这样花心思来做,但他对自己做出来的料理却总是很有信心。

老年分居的老婆,以及她后来寄居的闺女一家,似乎都不愿意和国政一起度过正月。结束源二郎打来的电话,国政来到昏暗的厨房,把叉烧切好放进饭盒,连红白歌会都没看,径直上了二楼。

源二郎是不是料到我会一个人过新年,所以才打电话邀请我的。嘁,自己还不是个独居老人?国政在被窝里翻了个身。一想到自己是被可怜,就怎么都睡不着。不知道源的年节菜都有些什么,我喜欢小鳀鱼干……脑海里的想法不断膨胀,结果在依稀听到除夕钟响之前,国政一直在翻身。

就这样迎来了元旦。五点半,国政醒了,躺在床上想几点去源二郎家比较合适。去太早让对方以为自己非常期待可不行,但要是磨磨蹭蹭去晚了,让源二郎等不说,搞不好连年节菜都吃不上。难得的正月,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能吃的也只有加热过的冷饭和一道叉烧。

深思熟虑后,国政决定八点钟出门。走到源二郎家大概要五分钟。早上8点5分就去人家家里是有点不合常理,反正对方是生下来就没和常识打过交道的源二郎,有什么大不了的?

距离八点还有两个半小时,这段时间对于国政来说简直度日如年。

国政泡好澡,刷了个牙,用平时不常用的吹风机吹干头发,再定个型。穿上干净的t恤、毛衣和裤子。但这也才到6点20分。时间过得很慢,慢到令人绝望。外面终于开始泛白。虽然冷,但天气貌似还不错。在玄关擦好要穿的皮鞋后,国政从信箱取回厚厚的报纸,坐在厨房桌子前认真地看起了报纸。单独印刷的新年特辑里,有政治家和艺人的对谈以及各地新年参拜场所的推荐。

七点半左右,门外传来邮递员摩托车的声音,国政这次又去取贺年片了。数量少到让人感到悲哀:银行职员时期的同僚送来的几封,远近亲戚送来的几封。每一封的正文和收信人姓名都是打印上去的。

闺女一家今年也寄来了印着全家福的贺年片。照片像是孙女过七五三时照的。孙女可爱是没错啦,不过他倒没那么想看女婿的脸,看到老太婆那张无孔不入的脸也只会火大。看来妻子不是在闺女家吃闲饭,而是作为家庭新成员融入了进去。国政把这封来自闺女一家(以及老太婆)的贺年卡的正面、反面、边边角角都快瞅烂了。可是不管看几遍也找不到一处手写的地方,就差没用火烤,看会不会有字浮出。

这家人也太见外了。弄张破明信片,下了一则禁客令——正月绝对不要来我们家,我们都给你寄贺年片了,你自己见好就收,一个人在家老老实实过新年吧。

我的人生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啊。为家庭、单位工作了几十年,人过七十,剩下的就是十张都不到的贺年片(还是碍于情面)吗?我好歹写了三十张贺年卡,还都是手写的。

国政低下头,坐到厨房椅子上。透过桌子缝隙看到袜子脚趾破了个洞。这可不行。国政返回二楼,换了双新袜子穿上,顺便还剪了脚指甲。

终于,终于到八点了。准确来说是7点58分。老花眼哪儿看得了那么细。国政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便拿着饭盒出门了。

就算披着大衣、围着围巾,北风依旧吹得人脸生疼。国政一边走一边看天,晴空万里无云,他心想,原来现在的孩子不怎么放风筝啊。

位于三丁目拐角的源二郎家里飘溢着红烧菜和杂烩粥的香味。好温馨。打开因蒸气蒙上一层水雾的推拉门,就听到吉冈彻平热情的招呼。“新年快乐!”

“新年好。真早啊。”国政脱下鞋子,从土间走向茶室。

“嗯,我昨天也睡这儿做正月的准备来着。”彻平得意地指着矮桌上摆放好的料理。

多层漆饭盒里精心摆放的年节菜和盘子里的红烧菜。身为源二郎的徒弟,为了让师父能开开心心迎接新年,彻平也是尽了全力。

“红烧菜是麻美做的哦。她昨晚工作到很晚,等会儿就来。”

看样子彻平的女朋友麻美元旦也会在源二郎家吃饭。

“这是我闺女做的叉烧。”说完国政把饭盒交给了彻平,“源二郎呢?”

“师父还在睡。不过,我也要叫他起床了。等会儿要烤年糕,有田大爷要吃几块?”

“给我两块吧。”

“好。啊,您坐着啊。”

国政叠好大衣和围巾,听彻平的话坐在了矮桌旁。

彻平站在楼梯下面朝二楼喊:“师父!你要吃几块年糕?”远处传来了含混不清如猛兽梦呓似的声音。彻平应了一声“好的”,急急忙忙干起了活——把年糕放到烤炉里,把年糕汤加热好,再从冰箱里取出鱼糕和醋拌菜丝。

麻美到的时候,源二郎正打着哈欠从二楼走下来。虽然是正月,但源二郎还是穿着自己的便服——已经彻底走样的浴衣。国政和麻美互相问了个“新年好”,看到进入视线一角的源二郎,也没能迅速认出来,不自觉地揉了揉内眼角。

直到去年末,源二郎耳鬓稀稀疏疏的几根毛还是粉色,新年后就变成了蓝色。

“啊、啊、啊……”

红毛好歹还听说过,暖色系也能理解,但这蓝毛要怎么解释?以地球人类的发色来看不会太出奇了吗?而且源二郎和国政一样,今年都七十四岁了。国政吓破了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早啊,政,今年也请多关照。”源二郎爽朗地笑了笑,稍微整了整敞开的浴衣,在国政旁边坐下。

都说神清气爽迎新年,源二郎却好像一点要改变装扮的想法都没有。浴衣下面搭了个骆驼图案的腰带。更过的是,他大清早就一心念着酒。“喂,彻平,给我烫壶酒。”

国政实在没有勇气直视源二郎那如同脸色难看的火蜥蜴般的头发。他有意无意避开源二郎的视线,小声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染成这个颜色啊?”

“为什么?偶尔换换颜色才有意思吧。”

你是信号机啊,国政连声叹气。彻平把年糕汤端了过来,貌似他的想法和国政并不相同。

“麻美这次染得也很帅哎。就像是动画里的坏长官。”

你师父像动画你高兴啊,国政刚想要驳回去,看看彻平,还真的是乐乐呵呵的。

“堀大爷的头发很顺很好染哦。”就连美容师麻美也一直盯着源二郎的头,好像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

“这样发根不会越来越脆弱,净长出些没有弹性的头发吗?”国政忍不住摆起了臭脸。

源二郎拥有太多让国政羡慕的东西。作为细工花簪匠人的手艺、客人们、有点蠢但很忠心的徒弟,就连仰慕他的麻美也是。上了年纪后,源二郎周围反而聚集了一群人。国政能够赢过源二郎的,也就只有发量了。

在国政看来,源二郎能这么折磨自己的发根,就像是在说“头发变薄就变薄,无所谓”一样,他根本不紧张自己的头发。国政觉得,这就像是对除了拥有一头浓密的银色头发之外什么都没有的自己的讽刺。他知道这是被害妄想症,但他还是为此焦躁不安。

源二郎他们根本不知道国政还有这样的烦恼。他们用烫好的酒干杯,吃起了年节菜和年糕汤。国政做的叉烧也获得一致好评。

“听说这是有田大爷闺女做的。”

“嗯,味道不错。”

“停不下筷子啊!”

装着叉烧的盘子在源二郎、彻平和麻美三人之间来回传。

“我才刚开始吃饭和叉烧啊……”被麻美抢走叉烧的源二郎一边咀嚼着鸡蛋卷一边说,“既然这么难得,大家不妨来说说自己新年的抱负?”

国政不停地夹小鳀鱼干,心不在焉地应道:“你跟我只剩下死了吧。”

“练练你的腰吧。”源二郎一脸“你说什么丧气话”的表情,“那样说不定还能再混出个什么来呢。”

“算了吧,麻烦死了。”

“我要成为了不起的细工花簪匠人!”年轻的彻平绽放着耀眼的光芒,“然后……能和麻美结婚就好了。”

“小平平你真讨厌。”麻美双颊泛红,“我想把堀大爷的头发染成彩虹的颜色。”

再染得比现在更奇怪怎么办。国政往自己的酒杯里倒酒。

“师父、有田大爷,吃完饭我准备和麻美一起去浅草参拜,要一起去吗?”

源二郎像是被彻平的提议吸引了。“这样啊,政,你想去吗?”

“我就算了。”

正月的浅草寺去了也只会累。被人群挤来挤去,猝死也不是没可能。明明是去拜神的,搞到最后变成被人拜就真的有点得不偿失了。

“那我也留下来看家。”源二郎说。

“什么啊,你就和彻平他们一起去呗。”

“反正睡着过正月也挺有趣的。彻平,你可以用船哦。”

“那我就用了。”

位于荒川和隅田川中间的y镇遍布着河道。去浅草坐源二郎的小船走水路是最快的。

彻平和麻美穿上厚衣服,开开心心地出门了。小船的马达声消失在河道尽头。

源二郎不知道是不是吃撑了,枕着坐垫歪歪斜斜躺下身子。国政没有办法,只好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收到冰箱里,再洗好菜盘和盛年糕汤的碗。回到茶室的时候,源二郎已经闭上眼睡着了。

这时还没到正午。今天路上没什么车辆,y镇显得非常安静。

国政端坐在源二郎脚边,想着回去也无事可做,接下来该干什么呢?

“所以?”源二郎突然搭了话。

国政还以为他在打盹,没想到下一秒他就眯着眼睛看向自己。

“什么‘所以’啊?”国政问。

源二郎单单靠着腹部的力量就爬了起来。“那个……你表情很难看不是吗?正月一大早过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敢情你还在别扭啊。又要说闺女和老婆正月都不喊你了吧。”

国政被源二郎说中心事,一阵紧张。

“我又不是小孩子。”国政故作镇静。

“是吗?”源二郎嬉皮笑脸地挠了挠下巴,“你做的叉烧很好吃哎。”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心中故作平静的壁垒就这么轻易崩塌了,“你知道是我做的?”

“谁叫有你做的菜的味道呢。”

说是闺女做的,这种无谓的虚荣心在发小面前似乎有些多余。被源二郎轻易识破,国政感到非常屈辱。

“我回去了。”

国政刚起身,源二郎就拦住了他。“好啦好啦,我们也去参拜吧。”

“免了。”

“我可没说去浅草寺,去拜拜天神吧。”

天神说的是y镇一所很小的神社。国政和源二郎小时候经常在庙会当天结伴去那儿玩,新年参拜也多半去那里。

源二郎迅速换了身深茶色的和服,又拿起装饰在工作室的破魔箭 【15】 ,穿上木屐。国政不情愿地跟着源二郎走下土间,穿上黑色皮鞋。

冬天的道路遍布着灰尘,刚擦好的皮鞋瞬间便黯淡无光。

源二郎把破魔箭插在腰带上,一晃一晃地迈着步子。和源二郎在一起,附近的邻居和店主都会主动跟他打招呼。要只是国政一人,新年问候道过了也就结了,不知道为什么,源二郎在的话,人们好像愿意笑着再跟他添句问候。

“哎哟,一起出门啊。”

“源,今年也来我店里玩啊。”

“有田,叉烧做得还好吗?”

书店老板开玩笑问起了叉烧的事。国政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看着国政这样,源二郎一脸像是在忍喷嚏的表情。想笑却不笑,就会变成这样的表情吧。

“政,听说你在书店站着看叉烧烹饪法啊?”

“我忘了y镇没有隐私这回事。下次做菜我会记得去邻镇的书店。”

“又不是买黄书的毛孩,至于嘛。”源二郎摇了摇肩膀。

天神神社热闹非常。

狭窄参道两旁是建好的流动棚子,队伍从前殿的香资箱经由鸟居 【16】 一直排到道路尽头。看样子还要等很久才能拜神。国政和源二郎排在了队伍最后。

队伍前进得很慢。前面正殿挂着的铃铛一直在响。

“忘了给彻平提个醒了。”

“细工花簪那方面的?”

“不是、不是,忘了跟他说去浅草寺要穿带帽子的衣服。那边不是有人从很远的地方投钱吗?说不定会投到帽子里。”

“把供奉的钱据为己有不好吧。”

“把帽子里那份钱也拿去拜就好了,能有什么事。”今年源二郎也精神头十足,宣扬着自己那套规则。

国政呆若木鸡、一言不发。

队伍终于前进到鸟居前的洗手池附近。源二郎趁着洗手漱口的工夫,把吐水的龙头摸了个遍。

龙又不是象征金钱的,为什么要摸?国政视而不见。难道是对那圆圆的脑袋弧线有亲近感?

源二郎果然不能乖乖排队,把去年的破魔箭供奉上去后,又跑到社务所 【17】 买了新的,顺便只买了自己那份苹果糖,舔个不停。国政这会儿则还在站队等待,被人挤得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你要不要也去摊子上逛逛?”源二郎终于回来了,舌头被苹果糖染成了红色。

秃了一半的头,蓝色的头发和鲜红的舌头,跟妖怪基本无异。国政不希望别人觉得自己认得他,继续装作无视。

“你还在介怀?”源二郎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要是那样就别固执了,直接跟你老婆和闺女说想去她们那儿吧。”

“要你多管闲事。”

“也许是吧。”源二郎像是有些为难,视线在空中游走,“那个,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是因为什么跟你老婆闹掰的?”

“我要知道的话就不会这么辛苦了。”国政咬牙切齿地说,“意识到的时候,我和她之间已经没有对话了,她的态度也变得冷冰冰的。”

“是不是你劈腿被发现了啊?”

“你以为我是你啊!”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呢。虽然说花枝走后,我是玩了玩。”

“花枝过世时才40多吧。要是再活长一点,你又动了花心,肯定会嫌弃你的。”

“你说什么?!”

“我和我老婆在一起快五十年了。加上有了孩子,我才那么拼命工作的。每天对上奉承拍马,还要帮不中用的下属擦屁股……结果倒好,老婆闺女到现在都还无视我。你一直吊儿郎当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又怎么能了解我的心情!”

说着这番话的同时,国政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过分了。一狠心全盘托出后,这回他又小心翼翼地看向源二郎。源二郎把双手揣在怀里,一直盯着地面。队伍前面的人应该也注意到这场争论了吧。他们转过头微微一瞥,脸上写着担心。

“你说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源二郎小声嘟囔着,“但是大过年的,我们还是不要吵了。”

两个人一言不发,默默等待着队伍慢慢缩短。

仗着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一下子说了些过分的话,国政有点后悔。站在一旁的源二郎虽然说了“不要吵架”,但多少怒气未消。可能是心理作用,总觉得他的体温也好像上去了几度。虽然说这也能御点寒,不过看到他那失落的样子,就算想道歉也很难开口。

我明明知道源二郎有多在乎花枝,也知道他有多希望花枝能再活久点。国政想起了源二郎第一次谈起花枝那天。

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是1950年。

y镇因为战争变成一片荒原,寸草不生。那时候复兴得也快,因为正好赶上全日本经济高速成长期。只要工作就有钱拿,镇上充满活力。

当时,国政和尚且在世的父母一同住在现在的家里。他大学毕业后,自春季起开始在银行上班,可谓是鼓足了干劲。源二郎则在位于三丁目拐角的家中自立门户,靠做细工花簪谋生。在空袭中丧失亲人,幸存下来的师父前年也因为高龄去世了,到最后也还是孑然一身。

对于独立没多久的匠人来说,一般不会有大活儿找过来。不过就算这样,源二郎也没有放弃,而是持之以恒地用诚意来打造色彩缤纷的簪子。

国政虽然很担心发小,但银行的工作实在是太忙了。替人保管一大笔钱,再运作它。为经济运转做贡献的成就感让国政热血沸腾。说不定他内心也曾小小鄙视过很久以前就投身匠人世界的源二郎。

夏天拿到第一份奖金的时候,他都快忘了源二郎的存在。母亲一直在帮他筹划相亲,他活在期待和害羞当中,根本没有空去理会源二郎。

盂兰盆节前一天晚上,国政从繁重的工作中解放出来,睡在一楼七平方米挂着蚊帐的房间里。从屋后流过的河道像是在冲洗着岸边。遥远的海上传来汽笛的声音,睡得迷迷糊糊的海鸥沙哑地叫着。

几艘小船扬长而去,留下阵阵马达声,也许是为了晚上出去钓鱼吧。当时手动划的船还很多,依稀还能听到桨拍打水面的声音。

难以入睡的夜晚,国政终于抓到了睡魔的尾巴。他闭上眼睛打起了盹,这时,哪里传来了发动机细微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在屋后停了下来。

国政心想,总不至于是源二郎吧。门外传来有人沿着河道石阶走进屋子的脚步声,一个黑影在外廊坐了下来。果然是源二郎。不知道是不是月亮出来的缘故,他的影子竟然快伸到蚊帐这边了。

“你怎么来了?”国政睡意蒙眬地问道。

源二郎“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平时虽然吵得要死,偶尔也会有安静的时候。

“你在那里待着会被蚊子叮的。进来吧。”

源二郎没有拒绝,他脱下木屐,掀起蚊帐一角敏捷地钻了进来。

“好久没见啊。”说着这话的源二郎比之前又瘦了一些。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看上去更精悍了。

“银行那边怎么样啊?”

“数钱数得越来越快了。虽然是别人的钱。”国政掀开薄毯站了起来,点亮枕边的灯,“什么事?”

源二郎端坐在榻榻米上,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扭扭捏捏地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什么啊,我很困哎。”

“不好意思啊。我是想跟你商量一下……”

“说呗。”

“是这样的,我有了喜欢的女人。”

听到源二郎的话,国政透过帐篷看向天花板。“又来啊。”

“不是,这次不一样,我是真的爱上她了。”

“你每次不都这么说……”

源二郎向来很容易陷入爱河,也把自己正在交往的女人介绍给国政过几次。交往几个月厌了就会带别的女人过来。有一次,一个女人拿出菜刀,又是要分手又是不要分的,源二郎慌慌张张逃到国政家,国政还收留过他。

“然后呢?是什么样的女人?”

“住在堀切,和我们年龄一样大,刚当上小学老师。”

堀切是位于荒川另一头的一个城市。有艘船的好处就是,源二郎看来没少去y镇以外的地方玩。

国政呆住了。“你准备要女人养着吗?一会儿是演奏长呗 【18】 的,一会儿是在政府办公的,净是对花柳界,不然就是职业妇女下手。这次又说是老师?”

“我还没碰过她呢。”源二郎有些自我感觉良好,“不,我其实是想下手的,但总是错过机会。”

难得还有这种情况。源二郎的艳闻一般都是从“情色”开始的,他从没有像这样斩钉截铁地说过“爱上”但还没睡过的女人。每天靠着野生动物般的本能和生命力度日的源二郎,只有睡了人家,脑子才能意识到自己“爱上了”。这样还有女人靠过来,只能说“野生动物”确实非同一般。

据源二郎所说,花枝(源二郎爱上的女人的名字)是非常非常老实的女孩。

五月放晴的某天,源二郎来到荒川附近的河滩。他要给用来做细工花簪的纺绸糊上糨糊。就当是换个心情,源二郎坐着小船横渡荒川,到y镇对岸的河滩来工作。

“现在想来,这就是命运吧。”源二郎充满感慨地说。

他铺开染得很漂亮的布,让它们顺着江风飞扬。这时,一条锦鲤图案的手帕飞了过来。

靠着天生的反射神经和跳跃力,源二郎抓住了快要掉进江里的手帕。回头看向堤坝,一个穿着嫩绿色连衣裙的女生正在挥手。

“谢谢。那个手帕是我的。”她迈着让人心惊胆战的步子走下堤坝。走近一看,少女身材苗条,个子高挑,五官也很好看。

源二郎被女孩的气势压倒,默默地递上了手帕。女孩又道了一次谢,用取回的手帕遮住了脸。

“看您很有干劲嘛。是在染色吗?”

“那些也是我一个人完成的,我是专门做细工花簪的哦。”

“咦?我还以为上次战争后这门手艺就失传了呢。”女孩像是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看向随风飘扬的纺绸,“下次,我可以带着孩子们去参观学习吗?”

源二郎就是以此为契机,和来堤坝散步的花枝亲近了起来。

“你刚才说‘孩子们’,我还在想你看上去这么年轻,都有好几个孩子了啊。原来是学校的老师啊。”源二郎得意地解释着,国政感到一阵头痛袭来。

“等等、等等。源,你要说草帽飞过来,你陷入了爱河,我还可以理解。用手帕遮脸这算怎么回事啊?年轻女孩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不奇怪。”喜欢的人被贬低,源二郎有点怒上心头,“花枝是很有常识的女人。草帽又不能擦汗,手帕不仅能擦汗,还能遮阳,一石二鸟好吧。”

是这样吗?国政觉得自己不能完全接受这解释,但还是先让步了。

再后来,花枝带着自己教的孩子来源二郎家参观学习细工花簪手艺。傍晚在荒川堤坝上散步成为两人每天的功课。源二郎早就没心思给纺绸涂糨糊了。爱恋让源二郎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花枝身上,被爱情捆绑,无意反抗,像忠犬一样跟在花枝身后。

花枝好像也不讨厌源二郎。有一次源二郎忍不住,把花枝拖到枝繁叶茂的樱花树下,半强迫地吻了她。抱在怀里的花枝的身体非常柔软,好像一点都没有使力。不过就算她挣扎,估计源二郎也感受不到那连微风都不及的力量。两人之间力量的差距可谓天差地别,源二郎就这样爱上了花枝。

源二郎放开她的唇,看着她的脸。花枝瞪着大大的眼睛。

“喂,没事吧?”源二郎担心地问道。

花枝终于回过神来:“我被吓到了。”说完低下了头,“我们必须结婚。”

源二郎不假思索地脱口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听到源二郎话的国政也抛出同样的问题:“这又是为什么?”

“是不是被这突然的发展吓到了?”

“嗯啊,吓到了。是这样吗?是不是有那种把结婚看成无上珍宝的宗教。花枝这个女的是那里的信徒之类的?”

“不,不是。花枝那里信的是净土真宗。”

“我没问你她的宗派。到底为什么会扯到结婚啊?”

“听说她父亲非常严厉,好像是小学校长吧,觉得男女交往简直是无稽之谈。花枝从小也是被这么教育长大的,结婚之前别说接吻,就连和男的一起走路都不行。”

“可是,你不是跟她一起在荒川河畔散步来着吗?”

“我以为我们是在偷偷摸摸交往,但她可能只把那当成是散步吧。”

和“野生动物”一起散步,真的是对危机毫无警觉的女人。这样子还能教好小学生吗?

“反正,花枝觉得既然已经跟我接吻了,肯定要跟我结婚。”

“初夜那晚知道结婚的真相的话,她是不是会晕倒啊?”

“那个时候我会照顾她的。总之,我也没有异议,就去她家拜访了。”

结果花枝的父亲大怒,不仅让爱犬小绿(凶猛的秋田犬)去咬源二郎,还撒了一大把盐。花枝除了往返于学校,不准出家门一步。上下班的时候她妈也都跟着。

“那不是没招了?”

国政刚准备盖上毯子,源二郎就怒吼道:“你个白痴!为什么放弃得这么快!”

“还问为什么,这不都你搞出来的?谁叫你亲她的?我可不管。”

“也许是有点奇怪,但花枝是个好女孩啊,不经世事又开朗,还是个美女。如果不负责任跟她结婚的话,我作为一个男人也太丢面子了。”

“不经世事、性格开朗、长得漂亮又不奇怪的女孩多得是。放弃吧,那么多事。”

再说,什么“责任”啊。不就接个吻嘛,傻啊。

但是,源二郎抓着国政的毯子不肯放手。国政没有办法,只好再次做聆听状。

“就算你说你要结婚,你连她父母的同意都拿不到,你想怎么弄啊?”

“私奔。”

“花枝不是在堀切附近的小学教书吗?私奔不就不能上班了。”

“刚才表达错了,我要把花枝拐到我家。”

“什么?”

“y镇三丁目的话,这距离还是可以渡个河去堀切上班的。”

“可以是可以,花枝她爸要气吐血你信不信。”

“拐过来就是我的了。”源二郎邪恶地笑了笑,“那可是严厉到跟她说接吻了就要结婚的父母哦!说不定他们会说‘如果你们这辈子要在一起,轮回七生都必须做夫妻,不然没戏……这样你也想跟她结婚吗?’”

国政心生担忧,又接着问道:“既然是那么单纯的女孩,你要是劈腿了,谁也不知道她会怎样。‘负责’这件事,不是指你跟她结婚就好了,而是要跟对方一起共度幸福的一生。”

“那个……政,战争时父母、兄弟兄妹都死了后,你知道这十年我都在想些什么吗?”

国政看到,在台灯光线打出的阴影里,源二郎脸上的表情消失了。“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没有死。”

他的声音太过平静,平静到根本不像是平时的源二郎。国政感到有些害怕,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从死者国度传来的低声呻吟。

繁荣也好,在火灾废墟上重建起来的城市也好,国政每天数的纸币也好,这些东西全都是幻觉。国政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下了一道通牒。

“我的手可以做出好看的簪子——花、鸟、鱼、星星和植物。但我还是感到很空虚。像一块漆黑的木炭一样躺在地上的老妈和在她怀里死去的弟弟妹妹,始终浮现在我眼前。在那么多死者面前,我的簪子就是个屁。只是个徒有其表、可有可无的东西。”

“我没有这么想过。”国政激动地说。

他不知道自己比谁都亲、都要重视的好友有过这样的想法。他还自视甚高,一直只看着未来,他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

“我没有这么想哦,源。”

“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吧。我想有个家庭。想要跟正正经经的、开朗的、有意思的女人一起活下去。”

“会用手帕遮脸,还有‘接吻信仰’的女人真的好吗?”

“没关系。有点怪也没关系。”源二郎微微笑了笑,“我爱上她了。”

那个时候,国政一直觉得源二郎爱上花枝这件事很可疑,是真心爱上,还是只是在源二郎情绪低落的这个点,正好遇上了花枝。

不过,婚后源二郎的爱根本不容置疑。两人在一起度过的时间越长,源二郎和花枝就爱得越深。他们总是看着对方笑,偶尔拌拌嘴,看向对方的眼神里写着诚实。

碍于源二郎的满腔热情,国政也卷进了这场私奔——“抢夺花枝作战”中。

小学正值暑假。他们猜想,花枝在父母的监视下,应该比平时更难出门。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跟花枝取得联系呢?国政和源二郎商量到最后,决定伪造一个手帕。

花枝有好几款遮脸用的手帕,边角上都绣着文字“h”。源二郎从附近的店里买来手帕,充分发挥自己灵活的手上功夫,凭借自己的记忆来绣字。他买的是条蓝底白条纹的手帕。

“花枝应该有条跟这差不多的手帕。”

国政拿着准备好的手帕,坐着源二郎开的船横渡了荒川。然后一个人爬上堤坝,走在堀切正午的太阳之下。

在源二郎告诉他的地方,盖着一栋复式楼房。院子里种着树形姣好的松树,秋田犬小绿和一只大型犬威严地守着门口。

“有人吗?”国政在门外喊道,“有——人——吗?”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中年女性伸出头来。应该是花枝的母亲吧。“来了。您是哪位?”

国政有点失望。如果出来的是花枝,就可以不靠手绢直接传话了。要是她妈,就没办法了。不,还是有的。不过机会只有一次。就是料到可能会有这种情况,他才提前准备好手帕的。

国政鼓起勇气,尽全力挤出看上去讨人喜的笑容。

“刚刚我在这前面捡到一条手帕,问路过的小学生有没有什么线索,他们跟我说可能是令千金的东西。”

“哎呀,劳您费心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她门也没锁,趿着草鞋走到大门口。

大门是格子推拉式的。小绿像是要保护她一样,盯着国政叫个不停。国政下了决心。

她推开大门,对国政鞠了个躬。国政把手帕递给她。

“是吗?是令千金的东西没错吗?”

她摊开手帕,确认起刺绣。国政趁机蹲了下来,装着用自己的手帕擦鞋子上的灰,又趁她不注意,把手伸到小绿面前。

一开始就启动战斗模式的小绿这下受了惊,条件反射地咬上来,正好咬到拇指和食指中间柔软的虎口。国政因为这超乎意料的痛,“哇——”的一声叫了出来。他心想,我的手不会被咬断吧。

“哎哟,不好了!小绿,这样不行,快放开!”

多亏她当下立断,拍着小绿的头把它赶走,国政的手才只是被咬出两个坑。但是,血却像喷泉一样不断涌出。国政痛到快麻木了。

她急忙用刚才那条手帕帮国政止血。“这可怎么办,真的是对不起啊。”

“不,不要紧。应该是因为我突然动了一下,吓到狗了吧。”

“总之先进来吧,我帮您包扎。”她感到非常过意不去,要带国政进门。

第一关卡顺利突破。

可怜的小绿躲在玄关旁的小屋里,十分沮丧。托源二郎的福,小绿和国政都受了不少罪。

“妈,出什么事了?”

看到走下台阶的花枝,国政这才恍然大悟。清新秀美的长相,加上生性开朗的性格,果然是源二郎会喜欢的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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