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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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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田静马这是第二次拜访琴乃汤了。第一次是在两年前。他有个老气横秋的爱好,喜欢环游温泉,所以和大学的友人意气相投。两年前的寒假,他俩在信州冷门的温泉地转悠了整整一个月。那次旅行很寒酸,他俩在各个目的地打工赚旅费,仔细调查旅游指南杂志,尽量选择便宜却又看似氛围良好的旅馆投宿。虽然囊中羞涩的时候他俩会搭便车,但菜肴,只有菜肴是个例外,他俩要求具有一定水准的美味佳肴。对于平日只吃垃圾食品的他俩来说,可谓略显豪奢。

被雨淋啊,步行两小时啊,这样的苦头虽然吃了很多,但正因如此,满足感也特别强,如今已成人生的美好回忆。一连走了将近二十个温泉地,在旅行临近尾声时,他俩顺路走访的温泉,就是琴乃汤。

琴乃汤是很小的温泉旅馆,所以连旅行指南上都没有刊登。当初他俩也没有走访的打算,只是从前一天投宿的旅馆老板那里听说, 有个默默无闻的秘密温泉,他俩的计划才突然变更了。默默无闻的不仅是那个温泉旅馆,琴乃汤所在的栖苅村也一样。旅行指南的粗略地图上连村名也没写,只是在表示山顶的三角记号前画了两条线,一条是河,一条是戛然而止的山道。

“这样的地方,是个不为人知的妙处啊。”

就像发现了阿拉斯加金矿似的,友人露出了熏黄的牙齿。然而他俩换乘了几辆公共汽车,抵达栖苅村后一看,大吃一惊——村子比想象中还小。被险峻群山环绕的低洼地上,坐落着这个荒僻的小村庄,村内只有稀稀落落的庄院排列着。村中央流淌的河把村子一分为二,仅有的一点平地上,铺陈着水田和梯田。从两侧逼近前来的山脊银装素裹,压迫式地遮掩着天空。他俩下了公共汽车,找村里人问路。村人露出了稀奇的表情,指了指河的上游。追问缘由,对方答说,虽然每年会有少量旅客来温泉疗养,但大家都是开车来的。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去旅馆的路不通公共汽车,静马和友人背着登山包走了三十分钟左右的坡道。

关于两年前的琴乃汤,就只有这些印象了。道路虽然记得很清楚,但那个最关键的旅馆是什么样的构造,已经记不大清了。建筑物也好,露天浴池也好,一应俱全又十分陈旧,但照管得无微不至。也是因为没有别的客人吧,氛围极佳——静马脑中只剩这些模糊的印象了。尽管温泉和旅馆都不错,但没给人带来多大震撼,不至于一直留存在记忆里。因为是小村子,也没有打工的机会,只住了一晚就匆忙离去了,这也是印象淡薄的原因。这个萧条的温泉旅馆跟金矿差得太远了。

因此,就在一个月之前,琴乃汤还被静马丢在记忆的角落里呢,简直可以说是忘了个精光。静马突然想起琴乃汤,是因为琴乃汤老 板讲的那个老故事。

“种田先生,你今天去哪里?”

静马正要走出旅馆大门时,老板琴折久弥客气地上来搭讪。这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看起来挺粗鲁的山里人,但语气和态度却颇为柔和。

他的脚边缠着宠物藏臼。藏臼是身长二十厘米左右的纯白色雪鼬,只有尾巴梢是黑色。去年,在收纳于里仓的石臼中,受伤的它被人发现了,因此被命名为藏臼。据说雪鼬是警戒心很强的动物,不过,也许是久弥照料它的时候它刚出生不久,因此性情很温顺,和人格外亲近。据说,它现在作为琴乃汤的吉祥物被放养着。

“再去看看龙之首什么的。”

“龙之首啊……”

久弥露出了“又是那里”的表情。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静马在这四天来老往龙之首跑。

静马逗留在这里,已经三天过去了。按照一般的想法,这里并不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会独自度过很多天的场所。为了不让别人觉得自己可疑,静马姑且拿“为了毕业论文,在此实地考察”做了幌子,但久弥究竟有没有多心猜疑,就无从判断了,虽然久弥说这里偶尔是会有学者来。说不定,他频繁地和静马搭讪,就是为了窥探静马的动态。

“可是,有那么需要调查的东西吗,在那种僻静场所?”

“嗯,因为是实地考察,和那种为了毕业的修行差不多。”

静马移开视线,随口搪塞着。

“大学还真辛苦……对了,要不要我把钓具借给你?钓鱼的时候 也能观察,对吧?那一带常常能钓上鲑鱼来。”

久弥用粗壮的手臂做出了甩竿动作。他个子大,腿和双臂似乎有静马两倍粗,身材魁梧,黑黝黝的脸庞棱角分明,却总是一副眼角下垂的柔和表情。这样貌和明朗的性格一起,酿出了实实在在的健康朴实农家男子的气息。狩猎期一到,他就会单手扛着猎枪进山打猎。上次是这样,这次也是。久弥捕获的野猪和鹿,在晚餐时做成了火锅。他说他结婚了,但没有子嗣,双亲早逝。静马上次来时,琴乃汤是他和妻子光惠两个人一起料理杂务的,然而光惠在一年前病倒了,卧床不起,所以现在基本上是他一个人操持了。

静马来的第一天,听到这些情况,就说了一句“真辛苦呢”,向久弥表示了同情。久弥却爽朗地笑道:“不,遗憾的是店里很清闲,所以并不怎么辛苦。偶尔几拨客人撞在一起来,那种时候村里会有人来帮忙。”

“……钓鱼?可我一次也没钓过啊。”

“一次也没?”在村里长大的久弥似乎难以置信,惊讶地瞪大了眼,“不过,如果你试着钓一下,就会发现钓鱼出人意料地容易。我这里有秘传的钓饵。拟饵钓鱼的话呢,需要种种巧技,但用鱼类可食用的真饵就没那么辛苦了。今年夏天有一位年纪超过六十岁的客人,在两小时内钓上了六条鲑鱼,非常高兴。他说他从幼童时期以来,应该足有五十年没钓过鱼啦。”

拒绝的话,似乎会把谈话拖长,于是静马顺从地借了钓具。再说了,反正今天没什么事要做,也许钓鱼是个消磨时间的好活动。

久弥从屋子里取出钓具,对静马进行了简单的教学课程之后,又说:

“你钓上的鱼,我会做成今晚的菜肴哟。虽然鱼的季节已经过了, 但我保证是美味。老是吃肉,现在已经到了快吃腻的时候了吧。总之用那个钓饵的话你准行。”

他又这样追加了一句,一副“静马怎么笨拙都能钓上鱼”的样子。他的大脑里,已经在转“钓上来的鱼该怎么烧”的念头了吧。

静马无可奈何地用右肩架起钓具,在冬季的透明阳光中向龙之首走去。一到十二月,山貌就变作了灰蒙蒙一片,曾经蓬勃的生命力消失了。这是“忍耐”的季节吧,可静马却产生了“真的那么想生存下去吗”的念头。

他踏着刚刚开始腐烂的潮湿落叶,从琴乃汤出发,在河边的狭窄捷径上一路向北往上走。过了十五分钟左右,他来到了一个略为开阔的场所。溪流从上游突然拐弯,形成了一个潭,其内侧则成了小河滩。这个地方人称龙之潭。在潭旁,只能隐约听到沉静下来的潺潺水声,完全没有人的气息,只有野鸟寂寥的鸣叫声和凉风把针叶树摇得簌簌作响的声音。

几乎直抵天空的树枝肆意伸展着,潭的内侧虽说是河滩,却只是个滚着嶙峋乱石的场所,粗砾不堪,不是铺开塑料纸吃午饭的悠闲之地。而且在潭的外侧,水流比较湍急的地方,耸立着刀削般笔直的崖,严重遮蔽了视野。河滩的背后又紧接着山的陡坡,通向上游的道路在这里被截断了,所以,死胡同般的憋屈感无比鲜明。

河滩最里面,正对着潭的方向,有一块巨大的岩石从山坡边竖起,直指天空。这块简直像是从树木间骤然出现在人眼前的突出岩石高约四米,其前端向潭的方向探出着,有一定角度的倾斜。由于河滩狭小,存在感比它的外观看起来更强。这块把周围一切压倒的暗灰色岩石,名叫龙之首。

虽然是双臂展开也及不上其宽度的大岩石,却像个四角锥似的, 干脆利落地向着上方变细变小,唯有前端略呈弯曲,打横向潭伸展。据说它的形状像被斩首的龙,因此被命名为龙之首。

这样的话,就不该是“龙之首”而是“龙之胴体”啊。不过,根据村子的传说,曾经为村子带来灾难的龙被消灭后化成了这块岩石,被斩下的首级长眠于岩下。

大岩正面的下部被掏空了一块,空洞高约五十厘米,深约三十厘米。换个角度看,未必不能理解为祭祀龙首的祠堂。不过,虽然是传说中的遗迹,这河滩上却没有注连绳 [1] 和指示牌。如果不是事先听过故事,人们大概会想着“只是一块单纯的怪石头”,毫不在意地走过吧。

静马在身边挑了块合适的岩石坐下,抬头看着龙之首。从遮蔽着天空的树枝间泻下的阳光,在岩石表面投下了斑驳阴影,宛如龙鳞。而且每次有风吹来,斑驳的阴影就会摇晃,看起来就像是失去了首级的龙还活着一样。

他姑且把钓具往脚边一放,正如这三日间一直做的那样,从左侧起步,向岩的上部攀去。土质虽然干燥但有黏性,沿着斜坡很容易扒上去。以前就有很多不文明的爬岩人吧。岩面上有一些感觉挺不错、可以当落脚点的小坑。因为龙之首的右侧有三块大岩密集在一起,不好下脚,所以攀登用的小坑都集中在左侧。

龙之首的前端是横向延伸出去的,上方平整,可以坐在顶端。由于宽度厚度都十分充足,坐上一个人也不会折断。

从上面掉下来会怎么样?最初,静马只是怀着单纯的好奇心,试着爬了上去,上去后却发现意外的心旷神怡。结果,他每天过午 都会走出旅馆,在这特等席上迷迷糊糊坐到太阳下山。因为崖比岩更高,所以视野并不好。不过,迫在眉睫的憋屈感和朝向天空的那种“简直只能向天上进发、唯此一途”的开放感,他非常喜欢。从河上吹来冬季的风,不时拂过他的面颊和衣领,阳光却意外地温暖。

……在这里等待第一场雪降临也不错。如果是在这里,就可以心平气和地等待了。

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安居之所。这天,他也一如既往地、单纯地眺望天空。然而当山鸟飞起的声响让他情不自禁回转过身时,他发现斜后上方的山腹中,有一个浅褐色的西洋风尖塔从树木间露了出来。那个塔在地上是看不到的,他又一直只顾眺望潭的方向,所以直到此刻才发现。虽然只能望见尖塔的上半部分,但隐约可见,在西洋风的圆锥形屋顶下,豪奢的露台向这边突出着。距离太远,因此不知道细节如何。从位置来判断,大概是琴折家的建筑物吧。

所谓的琴折家,是几乎拥有栖苅村全部山林的土豪。据说是打倒了静马胯下这条龙的英雄后裔,至今依然深受村人尊敬。琴乃汤的老板久弥也是琴折家的旁系。

静马想起了久弥昨晚说的话。最初,为了监视被打倒的龙,那里才建造了塔。据说以前是老式的望楼,大正时期才建起西洋风的尖塔,取代了望楼。

这么说起来,自己竟跨坐在如此重要的史迹上,如果有人来盘问,可能会变成大麻烦。静马心头突然涌起了不安。麻烦绝对要避免,但这个场所实在是太让人心旷神怡了,他不想放弃。

“你在那里干吗?”

正在静马犹豫着是否要在引发纷争前下岩时,脚下突然传来了年轻女性的声音。

他慌慌张张往下看,声音的主人是个身材娇小的少女,像个高中生。她仰着白皙的脸,从下面望着自己。

被她这么突然一叫,静马自然很吃惊,但更让他吃惊的是她的衣着,那简直就像是从平安时代冲出来的古风装束啊。这衣服应该是叫水干 [2] 吧,静马心想,牛若丸 [3] 穿的那种。上部是用薄薄的纯白布料绕颈覆盖的衣襟,在右肩处以细带固定。两肩有裂缝,能看到里面的赤色单衣。白色细带穿过舒展的袖口垂在下方,胸部与肘部各有两个堇色的菊缀纵列着。衣摆垂向前,衣摆下面的红裙裤在脚腕处扎了起来。也许正是因此,下面松松垮垮地膨胀着。脚上似乎穿着足袋 [4] 和黑鞋。毕竟是因为没戴乌帽子吧,少女那乌黑靓丽的长发在脑后用白布扎成了一束。

是村里人?是神职人员还是什么?静马看不清少女的细微表情,但从她的口气里能感觉出谴责的意味。

“我在眺望风景,不行吗?又没写禁止攀爬。”

静马不由得说出了辩解的话。在辩解的时候,并没有立刻意识到自己正在承认错误。

“也就是说,虽然这里没写禁止,可你也知道不能攀爬,对吧?”

少女用高亮通透的语声直指要害,静马无言以对。她则从怀里取出扇子掩口轻笑。

“总之你先下来再说?别担心,我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所以没有谴责你的意思。”

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但是,居然会有穿成这样旅行的人?

静马正要这么问,忽然想起来了,他来琴乃汤的时候已经有一组客人先到了。是父女俩,半个月前就开始逗留在此。父亲呢,静马见过几次,也寒暄过,但女儿却一次也没见过。据久弥说,他俩是占卜师,以父女组合的形式周游各地。父亲大概是四十五岁,哪怕在旅馆里,也会用笔挺的藏青色三件套西服全副武装,表情与口吻都给人刻板的感觉。静马对占卜师这种职业有先入之见,总觉得他这形象不怎么对劲。不过,细问下来才知道,原来实际上进行占卜的是女儿,而且谈话对象来访时,为了启动“仅限二人”的占卜,父亲会被女儿撵出房间。

“难不成,你是投宿在琴乃汤的占卜师?”

“我,虽然承蒙琴乃汤照顾,可不是什么占卜师。”

少女立刻用严厉的口吻回应了静马。看到这样的变化,静马有点明白了,看来,她刚才真的没有谴责他的意思。

似乎是“占卜师”这个词让她不快了。父女俩在村里得到了一些好评,村里人会上琴乃汤来,就失物呀烦心事呀之类的,向她咨询。静马也曾多次在走廊里和前来咨询的村里人擦肩而过,多的时候一天会来四五个人。至于静马自己,事到如今,早没了请人看看未来和运势的心思,所以对这父女俩完全没有兴趣。

一般来说,在旅馆中做这种奇怪的生意会惹人厌。不过,也许是因为久弥老板性格开朗吧,他完全没有怨言,还和被撵出房间的父亲优哉游哉地下起了将棋。唔,正因为是这样的旅馆,所以对静马也没怎么盘查,任由他混到了现在。

“抱歉啦,因为我听到了那样的传言啦。”

“你很直率,很好。不过,你打算居高临下俯视我到何时?”

“哦,确实。”

总比你在下面往上窥探好吧——这种低俗无聊的俏皮话,静马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他匆匆下到了地上,然后拍着裤子后头的灰尘,站在少女面前问:“这样行了吧?”

“ok!”少女点了点头,措辞和衣装毫不相称。

她身高约一米五零。从正面看是个美人,长着白皙而又端正的鹅蛋脸。不过,与其说是美女,还不如说她的相貌偏中性,当成少年也说得通。看似没化妆,但大眼睛令人印象深刻,血色良好的嘴唇是那么红润,让人的目光禁不住深受吸引。也是托了衣着的福吧,在她身上感觉不到城里孩子的时髦俏皮,却也不觉得她有农家少女的淳朴。她身上有种与世隔绝的气息,除了那可以充分判明其性别的女高音,总体上说,是个偏中性的少女。

“爬到那么高的地方,你在那里看什么呢?或者说,你是喜欢登高的人种?”

也许是心情好转了,少女恢复了柔和的口吻,向静马询问。但即便如此,也残留了十足的犀利感,这恐怕是她的本质吧。

“不,就是看看天。我绝不是喜欢爬高。”

“看天啊。”

少女以娴静的姿态抬头仰望天空。她的动作实在是太流畅舒展了,所以静马被带着抬头看了看上空。

“原来是这样。透明度高、冬季特有的天空啊。蓝色很深,天空和云的比例是八比二,风向东缓缓吹拂。这么看起来,明天也是个晴天呢。”

少女用清澈的声音说道。

静马向她解释说自己是在看天,可他并没有特意观察天空,只是呆呆地一边想心事一边眺望,反而是少女的话语,让他第一次知道了天空的样子。

“哎,但是为什么,你说明天也是晴天?”

“天空的颜色这么深,就说明空气有多么干燥。湿气重的时候,我们不仅能看到蓝色,红色系长波长的光也会散射,看起来就会泛白啦。今天是吹西风,可知西方干燥,没有降雨的迹象,因为天气是从西方开始变化的,就像那句老话说的,‘晚霞若绚丽,翌日亦放晴’,一个理。”

少女答道,她的声音没有丝毫抑扬顿挫,宛如读稿子的天气预报员。

“呀,有过硬的理由。我还以为你肯定是占卜出来的。”

“我说过我不是占卜师吧!你没听到?”

看来占卜师这个词是她的禁语。“抱歉,抱歉。”静马连声道歉,“我没那个意思。不过,只是看看天,你就能知道这么多呀。”

少女一脸意外地问:“这么说,你什么也不看,光是看着天?”

“所谓眺望天空,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你似乎不知道‘看’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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