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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我们的王国里 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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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娘咧!”丽月咯咯骚笑了起来,“那个小玻璃专爱吃‘沙西米’!去年有一个大阪来的华侨,开中华料理的。玉仔为了他失魂落魄,做了好几个月的樱花梦。昨天半夜老周还来找他,我替他撒谎,说他回三重镇去了。老周只是不信,抓住我诉苦,一口呢呢侬侬的上海话,我也听不大懂。我看那个胖阿公对玉仔还有几分真心。”

“老周上星期才给小玉买了一只精工表,一千五,自动的,还有日历呢。”

“我看到啦,玉仔戴在手上亮来亮去,”丽月笑叹道,“谁教那个胖阿公偏偏迷上这个没心肝的玻璃货,算他倒霉!”

“阿母—— ”

阿巴桑带着小强尼走了进来,那个小杂种一看到他母亲,便摇摇晃晃,笑嘻嘻地一头撞进他母亲怀里叫道。丽月一把将小强尼抱了起来,剥开他的开裆裤,在他那浑圆的小屁股上咬了一口,恨道:

“你这个小野仔,小杂种,你要了你阿母的命啦!”

阿巴桑是个大胖子,性情异常急躁,爬上楼半天还喘不过气来,脸上的汗水滴滴答答的。她把手里一对红蜡烛,两炷香,四五串锡箔元宝,还有一大叠纸钱往桌上一搁,便一五一十跟丽月算起账来,我猛然才想起,今天竟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了。

“你给谁烧冥钱,丽月姊?”我问道。

“给我那个死鬼阿爸呀!”丽月叹息道,她提起一串元宝来,窸窸窣窣 地抖响着,“他在的时候,天天向我讨钱。死了,梦里头还要向我讨。不烧给他,我害怕,怕他到阎王面前去告状。”

“丽月姊,你分一半元宝给我,我钱给你。”我掏出了二十块钱来递给丽月。

“你又烧给谁啦?”丽月诧异道。

“我烧给我阿弟。”

“他也向你要钱么?”

“他向我要口琴,”我说,“今天是他的生日—— 十六岁了。”

“口琴?”丽月哈哈大笑,“那个地方大概也有口琴卖的吧?人家说,阴间跟我们这里一样,什么都有。一定也有许多酒吧,我死翘翘了就到下面去当吧女去!要不然,越战打死那么多美国兵,怎么办?”

丽月笑得乱晃起来,两个大奶子战弹弹的,她指着我叫道:

“玻璃鬼!玻璃鬼!你和玉仔两人死了,一定也变成玻璃鬼。你活着是什么货,死了也是什么货,想改也改不了!”

我把两串元宝拿回房中,搁在床上,然后到澡房去冲了一个冷水澡,把头发也洗干净了。我换上了一套新买的衣服,一条深蓝达克龙的西装裤,一件套头蓝白条子的紧身衫。我把一头又长又硬桀骜不驯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还抿上了一些小玉的发蜡。临走时,我将那管蝴蝶牌的口琴,插到后面裤袋里。我经过丽月房门口,丽月吹了一声口哨,叫道:

“这一身打扮,又去找郎客了!”

我头也没回,跑下楼去,闯进了外面的世界里。中山北路上上下下,好像都落满了白色冒烟的溶液一般,空气热得在闪闪颤动。我赶忙掏了我那副宽边深黑的墨镜来戴上。这副太阳眼镜,是一个客人遗留在旅馆里五斗柜上的,我收了起来,据为己有。白天在人群里,我便戴上这副宽边墨镜,把脸遮去一半。这样,即使碰见熟人,也可以装着没有看见,回避过去。

我在中山北路乘上公共汽车,坐到车子的最后一排角落里去,汽车里很燥热,刚洗完澡,一坐下来,一身又湿了。我要乘到西门町,然后转到南机场去。母亲就住在南机场那边。有五年多,没有见到母亲了。我得到关于她最后的消息,是她在南机场跟一个开地下茶室的男人同了居。那还是弟娃告诉我的,他曾经到南机场去看过母亲两三回。母亲带他到西门町一条龙去吃蒸饺,两人吃了三笼。可是母亲后来却吩咐弟娃:以后没有事,不要再去找她了。这次弟娃去世,母亲并不知道。好几次我都想去告诉她,不知怎的,总没有去成。因为许多年没有跟母亲见过面,怕见了大家尴尬,没有话说。

想到母亲,想到弟娃,我又不禁想起我们那个七零八落、破败不堪的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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