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我们的王国里 23(1/2)
我们睡到第二天下午,两人睡得一身汗,爬起来,冲了个冷水澡,都换上了干净衣服,才出去。小玉先到西门町今日百货公司去买了一大堆资生堂的化妆品带给他母亲。他说他母亲虽然上了年纪,可是仍旧喜欢搽胭抹粉,所以他每次回去,总带些给她。他把那些化妆品用一张印了青松白鹤的花布包袱包了起来,那张包袱就是他跑出来,他母亲替他包衣服用的,他一直留着。小玉母亲住在三重镇天台戏院后面一条摆满了摊子,人挤人的小巷里。我们到了小玉母亲家的大门口,小玉却不敢进去,带了我悄悄地绕到后门厨房,探头探脑张望了半天,回头向我咋了一下舌头说道:
“那个山东佬果然走了,他跟我阿母说:‘俺抓住那个小兔崽子,劈开他的狗脑袋!’”
小玉清了一清喉咙,才高声叫道:
“阿母,玉仔回来了。”
小玉母亲从后门跑了出来,她看见小玉,先满头满脸摸了一阵,又扎实地捏了一下小玉膀子,说道:
“怎么又瘦了?天天吃些什么?丽月那个婊子刻薄你么?一定天天在外面野,没好好吃,对么?”又打量了小玉一下,说,“头发倒剪短了。”
小玉母亲大概四十七、八了,可是却打扮得非常浓艳。脸上着实糊了一层厚厚的脂粉,眉毛剃掉了,两道假眉却画得飞扬跋扈,嘴上的唇膏涂得鲜亮。她身上穿了一件菜青色飞满了紫蝴蝶的绸子连衣裙,一身箍得丰丰满满,前面露出一大片白白的胸脯来。从前小玉母亲大概是个很有风情的红酒女,她那双泡泡眼,虽然拖了两抹鱼尾纹,可是一笑,却仍旧眯眯地泛满了桃花。小玉那双眼睛,就是从他母亲那里借来的。
“阿母,我带阿青来吃拜拜。”小玉牵了我过去见他的母亲。
“好极了,”小玉母亲一把搂住小玉的膀子,往里面走去,一面对我笑道,“我们隔壁老邻居火旺伯家里宰了一头两百多斤的大猪公,今晚我们都过去。”
“阿母,你搽的是什么香水?难闻死了。”小玉凑到他母亲脖子上,尖起鼻子闻了一下。他母亲一巴掌打到他屁股上,笑骂道:
“阿母搽什么香水,干你屁事?”
进到里面厅堂,小玉笑吟吟地把手上那个包袱打开,在桌上抖出了几瓶化妆品来:一瓶香水、一瓶雪花膏、一管口红、一支描眉毛的画笔。
“这是‘夜合香’,有薄荷香的,夏天搽最好,你闻闻。”小玉打开那瓶玉绿色玻璃瓶的香水,擎到他母亲鼻子下面。
“也不怎么样,”小玉母亲撇了撇嘴笑道,却径自打开那罐雪花膏闻了一下,“倒是这瓶雪花膏还不错,我那瓶搽完了,正要去买。”
小玉将香水倒了几滴在手掌上,用手指蘸了,在他母亲耳根下点了两下,其余的又抹到她头发上去。
“这点像足了你那个死鬼老爸!”小玉母亲瞅着他点头叹道,“你老爸从前就爱搞这些胭脂水粉,他走了除了你这个祸根子什么也没留下来,资生堂的粉底倒丢下二三十盒。我用不了都拿去送人去了。阿青,”小玉母亲摩挲着小玉的腮转向我笑道,“我偏偏生错了,把他生成个查埔郎,从前我的眉毛都是玉仔替我画的,我老说:‘玉仔是个查某就好了!’也免得淘气,到处闯祸—— ”
“阿青,你不知道,”小玉笑嘻嘻抢着说道,“阿母怀着我的时候,跑去庙里拜妈祖,她向妈祖求道:‘妈祖啊,让我生个查某吧。’哪晓得那天妈祖她老人家偏偏伤风,耳朵不灵,把‘查某’听成‘查埔’了,便给我阿母一个男胎—— ”
“死囝仔,死囝仔呵—— ”小玉母亲笑得全身乱颤,轻轻批了小玉面颊一下,一面用手绢擦着眼睛跑了进去,不一会儿,端出了一大盘西瓜来,放在那张油腻得发黑的饭桌上,她递给我和小玉一人一大片鲜红的西瓜。我们都渴了,稀哩哗啦地啃了起来。小玉母亲挨在小玉身边坐了下来,手上擎着一柄大蒲扇,一面替小玉打扇。小玉母亲这间厅堂,阴暗狭窄,连窗户也没有一个,案上又点着两根蜡烛,一大炷香,在供着保生大帝,空气很燠热,我和小玉两人额上的汗水,不停地流泻。
“丽月那个婊子怎么啦?天天还跟那些美国郎混么?”小玉母亲问道。
“丽月姊的生意愈来愈旺啦,纽约吧里她最红。有时候郎客多了,她忙都忙不过来。常常叫腰痛,要我替她按摩。”小玉咯咯笑道。
“呸,”小玉母亲啐了一口,“那个贱东西!前几年她跑来看我,哭哭啼啼,说是她那个美国大兵丢下她溜了。那时候我替她拉线。喏,玉仔,就是火旺伯那个大仔春发呀,丽月那个婊子,还嫌人家长得丑,斗鸡眼,碎麻子。人家阿发哥的皮鞋生意现在做大啦!火旺伯一家人都发财了。丽月不听我的话,叫她打掉那个小杂种她不肯,现在拖着个不黄不白的东西,累死她一辈子!”
“阿母,你那时为什么没有把我打掉,生下我这个小杂种,累死你一辈子,也害我活受罪。”小玉抬头笑问他母亲。他鼻尖上沾了两滴红红的西瓜水。
小玉母亲一把大蒲扇啪哒啪哒拍了几下,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还不是你那个死鬼老爸林正雄‘那卡几麻’?那个野郎,我上死了他的当!他说他回日本一个月就要接我去呢—— 你看,你现在都这么大了。”
“阿母,”小玉突然歪着头叫他母亲道,“我差一点找到林正雄—— 你那个‘那卡几麻’了!”
“什么?”小玉母亲惊叫道。
“我说差一点,”小玉拍了拍他母亲的肩膀,“这个人也姓林,叫林茂雄,差了一个字!那晚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我的心都差点跳了出来。我问他有日本姓没有,是不是姓中岛?他说没有。阿母,你说可惜不可惜?”
“这是个什么人?”
“他也是个日本华侨,从东京来的,到台湾来开药厂。”
“哦,”小玉母亲摇头叹道,“你又去乱拜华侨干爹了。”
“这个林茂雄不一样,他对我很好呢。他在台北办事处给了我一个位置,晚上还要供我去读书。”
“真的么?”小玉母亲诧异道,“这下该我交运了。玉仔,不是阿母讲你,你在台北混来混去,哪里混得出个名堂来?现在碰到这样好心人,就该好好跟着人家,学点东长西短,日后也不至于饿饭哪!”
“可是人家已经回东京去了,”小玉耸了一耸肩,“去了也不知几时再来。”
“嗳—— ”小玉母亲有点失望起来,叹了一口气。
“阿母,”小玉凑近他母亲,仰起脸问道,“你老实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你一共到底跟几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
“夭寿!”小玉母亲一巴掌打到小玉脑袋瓜上,笑骂道,“这种话也能对你阿母说得么?还当着外人呢,也不怕雷公劈?”
“阿青,”小玉指着他母亲笑道,“阿母从前在东云阁红得发紫,好多男人追她,比丽月姊还要红。”
“丽月是什么东西?拿她来跟你阿母比,也不怕糟蹋了你阿母的名声?”小玉母亲撇着嘴,满脸不屑,“从前我在东云阁当番,随随便便的客人,我正眼都不瞧一下呢!哪里像丽月那种贱料子?黑的白的都拉上床去。”
“可是你告诉过我,那时追你的人,姓林的就有三四个呢!”
“咳。”小玉母亲暧昧地叹了一声。
“阿母,你到底跟几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嘛?”
“死囝仔,”小玉母亲沉下脸来说道,“你阿母跟几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关你什么事?”
“你跟那么多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你怎么知道资生堂那个林正雄一定是我父亲呢?”
“傻仔,”小玉母亲摸了一摸小玉的头,瞅着他,半晌才幽幽地说道,“你阿母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阿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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