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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我们的王国里 2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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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 ”

我离开大世纪,便直奔西门町的银马车,去找严经理。严经理是湖南人,湖南衡阳。我刚离家的头一个星期便在公园里遇见了他,他把我带回他金华街那间公寓里,要我搬进去跟他一起住。他在银马车替我安排了一个职位,当侍应生。他皱起眉头,指着我的脸训道:

“小娃仔,你刚出道,还有救。快点做份正经事。你在公园里混,陷下去就要万劫不复了!”

我在银马车做了三天,溜走的时候,口袋里还有一把严经理金华街的公寓钥匙,总也没有机会拿去还他。我到银马车走进经理室,冲着严经理便深深一鞠躬向他请安道:

“严经理,你好。”

“嘿!小鬼头,你还有脸来见我?”严经理见了我先是一怔,旋即余愠未消地说道,“我还以为你给抓到火烧岛去了!”

“请经理帮个忙。”我笑着说道。

“原来你也还有用得着我的一天!”严经理冷笑道。

“要向经理通融一下,先借五百块钱,救救急。”我欠身笑道。

“借钱?哪有那么容易?”

“缴不出房租,房东要撵人了呢。”我央求道。

严经理朝我点着头叹息道:

“真是块贱料子,我那里让你白住,你不安分,偏偏自甘下流—— 听说你在公园里混得很不错!还缺什么钱?”

我低下了头去,半晌说道:

“经理先借我五百块,我设法还就是了。如果经理这里有事,我愿来做,扣薪水好了。”

“听你的口气,想改邪归正了?”严经理终于心软了,“再给你一个机会吧,我们这里有个小弟请三天病假,正要找人代班,明天两点钟,你来报到。”

说着他从皮夹里抽出三张一百元的钞票来,说道:

“成不成器,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先给你三百,你来上班,再补给你。”

我接过严经理的钱,千谢万谢,然后跑出了银马车,在路边水果摊买了一斤荔枝,又在五香斋门口一个卖萝卜丝饼的摊子上,买了四枚刚烤好的萝卜丝饼,两甜两咸。这一家的萝卜丝饼做得特别好,壳子又软又酥,馅儿肯放猪油,特别香。从前在育德上夜校,放学回家,在西门町转公共汽车,要是袋里还有钱剩,我就跑到这家摊子买四枚萝卜丝饼回去,跟弟娃两人分着吃夜消。冬天夜里,我便把报纸包好的萝卜丝饼塞到胸前夹克里去,拉上拉链,回到家里,饼子还是暖暖的。有时候弟娃睡着了,我便把他拉起来,两人坐在床上,摊开报纸,吃得一床的芝麻。

小弟已经横卧在床上,脱得精光,衬衫内裤丢得一地,睡得很熟了。我走近床边,赫然发觉,垫在他下半身的那片草席上,黑阴阴湿了一大块。我赶快放下手中的荔枝及那包萝卜丝饼,过去将他推醒。

“起来、起来。”我双手执住他的膀子,将他揪了起来。他睡眼惺忪地瞪着我,左腮上睡得红红的一格格席子印。

“你看,你闯祸了!”我指着席子那块尿渍对他说。我揭开席子,下面垫褥也浸湿了,黄黄的一摊。我看小弟兀自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东张西望,禁不住有点恼火,走过去顺手一巴掌,啪的一下便打在他屁股上。

“这么大个人还溺床!”

我出手重了些,小弟被我打得啊的一声,往前打了一个踉跄,他惊惶地望着我,一只手摸着屁股,蹭到房间一角去。我把草席跟垫褥都抽了起来,搂到洗澡房去,褥子没法洗,只好暂时挂在架子上,等到有太阳再拿出去晒,草席我便用抹布洒上肥皂粉猛力揩拭,换了几次水,才把那块尿渍洗干净,拿到厨房后面天台的晾衣架上,挂起来晾干。转回房中,小弟却蹲缩在房间角落里,双手搂住膝盖,跼 成一团。他看见我走进来,嘴巴闭得紧紧的,眼睛睁得浑圆。我拾起那包萝卜丝饼,坐在他对面,将报纸打开,摊在地板上。

“你看,小弟,我买了萝卜丝饼回来给你吃。”我挑了一枚甜的递给他,他怔怔地睇着我,也不伸手来拿。

“这是甜的,好吃得很呢。”我笑着把饼子送到他面前,他却倏地歪过了头去。

“不吃算了,我来吃!”我几口便把那枚甜饼吃掉。

“好香!”我咂着嘴,瞄了他一眼。他的眼睛随着我的嘴巴一上一下地动着。

“要不要?”我又拿了一枚咸的送到他嘴边,突然他手一拨,便将那枚饼子打落到地上,滚得一地的芝麻。

“你想死呀!”我用手猛敲了一下他那剃得青亮的光头顶,爬起身,把滚到床脚的那枚萝卜丝饼捡回来,吹了两下。小弟双手抱住他那个光头,嘴巴一憋一憋,开始呜呜地哭泣起来,眼泪一颗一颗滚落到他那瘦棱棱青白地胸胁上。我立在这个光着头赤着身、泪珠滚滚的孩子面前,突然感到有点手足无措起来。我蹲下身去,拍拍他的肩膀,笑道:

“跟你开玩笑的,小家伙,又没有真的打你。”

他不理会,仍旧死命护住头,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着。

“得了,得了,以后不碰你就是了。”我把他的头乱抚摸了一阵。

去年弟娃十五岁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我揍了他一顿,把他的鼻子打出了血来。弟娃对我一向顺从,那晚不知怎的,他却发起牛脾气来。那晚轮到他去洗碗,他躲在房中,坐在床上,看我租来的连环图《黄天霸》看得入了迷。我叫他好几声,他也不理睬。我伸手去夺他手上的书,他一把推开叫道:“去你的!”我一阵暴怒,一拳抡过去,捶到他面门上,将他打翻到床上。我从来没有对他那样粗暴过,那一下失手,把他的鼻血打了出来。弟娃不哭,也不做声,只拿了一叠厚厚的卫生纸,仰起头,一张张在揩拭鼻孔里流出来的鲜血。我吓了一跳,完全慌了手脚。到了晚上,我们躺下了,在黑暗里我还不时听到弟娃用卫生纸擤鼻子的声音。那一夜我都没有睡好,心中异常懊恼。第二天,我把那管功学社买来的蝴蝶牌口琴送给弟娃时,弟娃竟乐得开口笑了。捧着那管口琴,吹来吹去一刻也舍不得放下,他的鼻翼上还沾着一小块没有洗干净的血斑。

我哄了小弟好一会儿,他终于停止了哭泣。我去拿了一块湿面巾来替他揩了面,又递了一枚甜萝卜丝饼给他。这回他接了过去,吃得兴高采烈起来,一下子,两枚饼子都吃得精光,嘴角上还沾了几粒芝麻。

“萝卜丝饼好吃么,小弟?”

我们一块躺在硬床板上时,我问他道。

“唔。”他应道。

“你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甜的—— ”他想了一会儿。

“那么下次我光买甜的给你吃,好不好?”

“喔。”

“你不许再溺床,溺床没的吃。”

“呵呵。”他笑了起来。

“今天游水好玩么?”

“好玩。”

“过两天,我们再去水源地。”

“喔。”

“你知道,台风来了就不能游了。”我说。晚上收音机广播,菲律宾那边有强烈台风爱美丽,正向台湾吹来,如果风向不变,一两天内,会掠过台湾北部。

“台风—— 大风,呼、呼、呼,懂不懂?”

“呼—— 呼—— ”小弟学我道,我笑了起来。

“小弟,我们睡觉吧。”我说。

“喔。”他应道。

我侧过身,伸过手去,搂住了他那瘦骨棱棱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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