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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安乐乡 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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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常照旧一身的黑,一张瘦长的马脸,粉刷过一般,垩白的,一张口便露出了两排焦黄的烟屎牙来。

“咱们还得去检查检查,”小玉笑嘻嘻回嘴道,“有些‘老妓无毒’,早就免疫了呢!”

说着却将一盅啤酒往赵无常面前一推,推得杯里的酒液来回浪荡,直冒白泡。

“拿去灌吧,这杯白送,今晚由咱们安乐乡来倒贴!”

小玉也不等赵无常答话,径自走到吧台的另一端,从我手中把一杯红牌威士忌接了过去,搁在心脏科名医史医生的面前。

“史医生,我有病。”小玉说道。

“你有什么病,小家伙?”史医生猛吸了两下烟斗,颇感兴味地问道,“明天到我诊所来,我来替你全身检查。”

史医生常常给我们义诊,他是个劫富济贫的仁医,据说有一次盛公去找史医生,量了一量血压,就挨了五百元。

“我有心病。”小玉指了一指胸口道。

“心病?那正是我的专长。我来给你照照爱克司光,做个心电图。”

“照不出来的,”小玉叹道,“我这个心病有点怪,只怕你这位大医生也没有妙方:我一看见像你这样漂亮的男人,心就乱跳。怎么办?你能治么?”

“这是风流病!”史医生呵呵地笑了起来,“你这种心病,咱们这儿可无药可治。听说外国倒有一种电疗法:给你看一张男人的照片就电你一下,电到你一看见男人就想呕吐为止。”

“罢了,罢了!”小玉双手护住胸口嚷了起来,“那种电法,病没治好,心倒先电死了!”

张先生已经喝到第三杯闷酒,都是吴敏送过去的。这次吴敏见到张先生,额头上不再出冷汗了,因为小精怪萧勤快没有跟来。吴敏将一杯白兰地捧给了张先生,并且殷勤地递上了一块洒了香水的冰毛巾。张先生抓起毛巾,在脸上忿恚地抹了两把,可是并没能抹掉他嘴角边那道近乎凶残的沟痕。

“那个小贱人,你可看到了?”小玉凑近我耳边低声说道,“他在吃回头草呢!”

卢胖子伸手一捞,一把又揪住了老鼠一只耳朵。

“耗子精,今晚我来捧你的场,招呼你也不来跟我打一声。”卢胖子真的有三分气了。

“卢爷,”老鼠歪着头,脸上扭成了怪相,讨饶道,“你也可怜可怜我吧!这一夜哪里有半刻空闲?腿都快跑断喽。”

卢胖子把老鼠的耳朵拎到他的嘴边,叽咕了几句,老鼠笑得吱吱怪叫,挣脱了卢胖子的手,一溜烟,窜进了人堆里。

盛公那边最热闹,圆桌子坐满了做明星梦的少年家,身后还有站着的,都在聚精会神地聆听盛公讲古,追述三○ 、四○ 年代的星海浮沉录。

“你们听过标准美人徐来没有?”盛公问道,少年家面面相觑。

“他们还没出娘胎,懂得什么徐来徐去呀?”我们师傅坐在盛公身边插嘴道,“盛公,你老和徐来合演的《路柳墙花》我倒看过的,你在那张片子里头俊俏得紧哪!”

盛公那张皱成了一团的脸上突地绽开了一个近乎羞赧的笑容来,抚摸了一下头顶仅剩的三绺头发,不胜欷歔。

“杨胖子,亏你还记得《路柳墙花》。那倒是‘明星’一张招牌片,‘明星’是靠它起死回生的呢。”

师傅告诉过我们,盛公是三○ 年代的红小生,有名的美男子。那时候上海南京许多女学生都争着买盛公签了名的照片,挂在闺房中。盛公提起当年盛况不免惆怅,因此他最肯提拔后进,偏爱美少年,譬如像华国宝,盛公说,华骚包那副骚兮兮的模样,倒有几分像他当年。

盛公把三○ 、四○ 年代那一颗颗熠熠红星的兴亡史,娓娓道来,说到惊心动魄处,盛公却戛然而止,觑着他那双老眊 的眼睛,朝向围他而坐的那些少年家逡巡一周,喟然叹道:“青春就是本钱,孩子们,你们要好好地珍惜哪!”

安乐乡的冷气渐渐不管用了,因为人体的热量,随着大家的亢奋、激动,以及酒精的燃烧,愈升愈高。在这繁华喧闹的掩蔽下,在我们这个琥珀色的新窝巢中,我们分成一堆堆,一对对,交头接耳,互相急切地倾吐,交换一些不足与外人道的秘辛。在这个中秋夜,大家从四面八方奔来聚在这个地下室里,不分老少,不分贵贱,骤然间,混成了一体,纵使还有个人深藏不露的苦痛、忧伤、哀愁、憾恨,也让集体的笑语、戏谑、癫狂,以及杨三郎那一声紧似一声的电子琴一下子掩盖下去。杨三郎扬起头,他那张带着黑眼镜沧桑斑斑的脸上,又漾起了一抹茫然的笑容来。他换上配音,奏出了他在日据时代亲自谱写的一曲《台北桥勃露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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