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押字(1/2)
我和我任职工厂的老门卫(其实他不到五十,只是总给人一种苍老之感)栗原交好不久,但这应该是他的压箱话题,不管对象是谁,一旦亲密到能聊隐私话题时,就会迫不及待地拿出来说。某天晚上,我便坐在守卫室的火炉旁,听栗原分享他奇妙的经历。
栗原讲话方式十分引人入胜,似乎还是个高明的小说家,因此这个小故事还有不少加工的痕迹,即使如此,其魅力依然叫人不忍割舍,在这类故事中,这也是我至今难忘的一个。我就模仿栗原的口气记述下来吧!
嗨,整件事犹如相声脚本,不过先说出结尾可没意思。你就当成一段平凡无奇的罗曼史,姑且听之吧。
那是我三十多岁时的事。如同我老对你说的,我虽然受了多年教育,却总是三心二意,见异思迁,不管干哪一行,都撑不了一年。我一行换过一行,终于落到这种境地。当时,我刚辞掉工作,还没找到下一份差事,处于失业的状态中。就像你看到的,我到这把年纪仍没有孩子,如果整天待在犹如鸽子笼般的家里和歇斯底里的老婆大眼瞪小眼,怎么受得了?所以我常去浅草公园 [1] 消磨时间。
说是公园,但不是六区的见世物 [2] 小屋那一片,而是池子往南的那片小树林,林子旁边摆放着一排排椅子,由于长期的日晒雨淋,椅子上面油漆剥落、泛白,大石头和树干错落其中。一大群于浮世风雨中飘摇、失魂落魄的家伙,带着走投无路的神情,把椅子挤得满满当当的,几乎和周围的景致完全融为一体。我也是其中之一,你不明白吧,但那种情景,唉,瞧着真有无尽的酸楚。
有一天,我窝在长椅上,依旧茫茫然地空想。时值春天,樱花季已过,池子另一端的电影小屋却人山人海,“砰砰砰”的声响、乐队声、混杂其间的吹气球的吹气声、冰淇淋摊贩的吆喝声等皆清晰传来。相反的,我们所处的森林,静寂得宛若另一个世界,由于穷酸到连买电影票的钱都没有,大伙儿只好带着饥渴忧愁的眼神面面相觑,继续枯坐。这阴郁哀伤的光景,叫人禁不住想到罪恶便是如此发酵的。
那是森林中的一块圆形空地,看似幸福的人群不断从眼前走过,对方要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长椅上的落寞者还会同时望过去。当时人潮暂缓,视野之内一片空旷,我自然注意起角落的弧光灯柱旁冒出的一道人影。
那是个年约三十的年轻人,穿着虽不寒酸,却有些落寞,至少他的表情绝不像来找乐子的,反倒更像我们这群落魄者。他在原地杵了一会儿,似乎在寻找空位,可每张长椅都被坐满了,且与他的文质彬彬相比,其他人都肮脏、凶悍得多,他可能无法忍受吧。正当他打算离去时,视线忽然与我对上。
于是他总算松了口气,朝我身边仅余的一丁点儿空间走来。尽管这么说有些可笑,但穿着老旧铭仙 [3] 和服的我,外表应该强过其他人,也没那样凶恶。后来我才想到,或许他一开始就看见我了。哦,当中的理由很快便揭晓。
看来我又犯老毛病了,说话拖拖沓沓的。那名男子坐下后,取出和服袖袋里的敷岛牌香烟,抽了起来。我渐渐涌起一股奇妙的预感,心里正疑惑,留神一看,发现男子正盯着我瞧。那绝非随意一瞥,而是别有用意。
对方像个抱病在身的老实人,所以比起内心发毛,我更多的是好奇,便按兵不动,不着痕迹地观察他的举止。待在喧闹的浅草公园中央,确实能听见许许多多的声响,我却不可思议地感到异常的宁静,好长一段时间就这么坐着,等待男子开口。
终于,男子怯生生地开口道:“我们是否在哪儿见过?”我多少预料到这种情况,不怎么惊讶,只是有些意外,因为我对他没印象,根本认不得这个人。
“你认错人啦,我没见过你。”听到我的回答,对方一脸难以置信地重新打量我。这家伙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我也不舒服起来,不禁反问:“在哪儿遇上的?”
“呃,我也记不清。奇怪,太奇怪了。”他纳闷地偏着头,“不是这一两天,而是更早以前便时常见到你,你真的不记得吗?”他竟质疑我,然后又露出怀念的微笑。
“不是我。你认识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问完,岂料他答得更妙:“我拼命地想,就是想不起名字,不该这样的。”
“我叫栗原一造。”我说。
“哦,我是田中三良。”男子自我介绍。
我们在浅草公园正中央互报姓名,有趣的是,不只我,男子也完全不记得我的名字。这多么荒唐,我俩不住大笑。结果啊,对方,也就是田中三良的笑容忽然唤起起我的记忆。古怪的是,连我都觉得好似在哪儿见过他,而且还是碰上极为要好的老朋友,那是种非常熟稔的感觉。
我突然止住笑,再次细细端详眼前这个自称田中的男子,田中也倏地收起笑容,露出严肃的神情。若在别的时候,我们可能不会往下深谈,而干脆分道扬镳。不过,我正逢失业,穷极无聊,又值悠闲的春季,再者,和外表比我齐整清洁的年轻人谈话不是坏事儿。我就当打发时间,持续这找不着头绪的话题:
“真诡异,聊着聊着,连我都觉得你面善。”我说。
“对嘛,果然如此。还不是那种擦身而过,只有一面之缘的关系。”
“或许吧。你故乡在哪里?”
“三重县。最近才第一次上京,现下正在寻差事。”
那他也算是个失业者喽。
“我是东京人。你何时上京的?”
“我到东京不到一个月。”
“大概是这段时间在什么地方碰着的。”
“不,不是最近。我几年前,在你更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你了。”
“对,我有同感,你说三重县?我不喜欢旅行,打记事起便几乎没离开过东京,我只知道三重县在京阪地区,压根儿不清楚确切位置,所以不可能在你故乡认识你,而你又是初次上京。”
“比箱根远的地方,我真的是头一次来,我在大阪受教育,之前都在那里工作。”
“大阪吗?我去过,但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就不会是大阪喽。直到七年前中学毕业,我从未离开过故乡。”
这样说明似乎挺累赘,可当时我俩都很紧张,即使回想起琐碎的细节,好比哪一年到哪一年在哪里,哪一年的几月去哪里旅行,交互比对,竟无任何重叠之处。就算偶然前往同一地方旅行,时间也完全不同。谈到这个地步,更叫人诧异不已。我说会不会是认错人,对方却坚持不可能有两个长得这么相似的人,若是单方面的想法倒也罢,不过我也感觉他似曾相识,难以断定他是否记错。我们越聊越觉得对方是老朋友,也更加搞不清到底在何处结识。你曾有过类似的经验吗?那真是十分古怪,神秘……对,神秘极了。不光为打发时间、排遣无聊,遇到像这般越探究越迷惘的情况,想查个水落石出岂不是人之常情?
可惜,最后仍是真相不明。我们不禁着急起来,越试图唤起记忆,脑袋就越混乱,明明是早就相识的两人啊。但不管怎么讨论,依旧不得要领,我们只能相视大笑。
虽然找不到交集,话题却逐渐深入、彼此好感渐生,以往姑且不论,至少此刻起,我们成为难得的好友。其后田中请客,我们移步到池边的咖啡厅,喝茶聊这段奇缘,之后平和地分手。离别之际,我们交换地址,邀对方到家里玩儿。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没什么好提的,但四五天后,我们发现了一件怪事,田中和我果然有某种关联。我最初所说的罗曼史,接下来才要展开。讲到这儿,栗原微微一笑。田中似乎正忙于渐有眉目的求职活动,一直没来找我,而我一如既往,闲得发慌,于是有一天,我一时兴起,去拜访他位于上野公园后方的租屋。抵达时已近黄昏,他恰巧外出返家,一看到我便迫不及待地大喊:“我知道,我知道啦!”
“就是那件事,我完全明白了,昨晚在被窝里忽然想起的,抱歉,真的是我误会了,我们确实一次也没见过,可是这不代表我们毫无缘分。你记不记得北川澄子?”
这平白无故冒出的问题吓了我一大跳。听见北川澄子的名字,遥远过往的青春气息恍若柔柔吹拂的微风,数日来的扰人谜团似乎解开了一些。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