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杏仁 > 第一章

第一章(2/2)

目录

幸亏有母亲不间断的努力及日复一日半习惯性半义务性的训练,我也渐渐大致了解在学校平安度过的方法。升上小学四年级后,也能适当地在团体中生活,算是实现了母亲所谓不要太显眼的愿望。大多数时候只要沉默就足够——该生气的时候如果沉默,就是有耐心;该笑时如果沉默,就是慎重的表现;该哭时如果沉默,则代表坚强——果然沉默是金。但是“谢谢”跟“对不起”则要形成习惯时常挂在嘴上,因为这两个是可以解决很多复杂情况的魔法词。到这里为止都很简单,就像对方给我一千块 [4] ,我找他三百块零钱一样。

困难的是我先拿出一千块的情况。也就是说,要表达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喜欢什么的这类情况。这些事之所以困难,是因为还需要额外的动力。也就是说,虽然我必须先拿钱出来,但我既没有想买的东西,也不知道要拿多少出来。这就像要在平静的湖面强行弄出波澜一样费力。

比如,看到我完全不想吃的巧克力派要说出“我也想吃”,还要微笑着问“能不能也给我一个”;如果有人撞到我就走掉或是失约时,我要问“怎么能这样”,还要边哭边紧握双拳。

那些对我来说是最累的,既然很累就想说干脆不要做。但母亲说人如果像平静的湖水一样太沉默,也会被贴上奇怪小孩的标签,所以说这种事还是要“偶尔做”。

“人类是教育的产物,你可以的。”

母亲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换句话说就是“爱”,但在我看来,那更像是母亲为了不让自己心痛而做的挣扎。如果照母亲这么说,所谓的爱不过是泪眼汪汪地看着我,告诉我这时要这么做、那时要那么做,对每件事都唠叨一大堆。如果那就是爱,既不给予也不接受,是不是会更好?当然我没说出口,因为母亲的行为要领中有“如果说话太直接会伤害到对方”这个原则,我可是背到口干舌燥。

11

用外婆的话来说,比起母亲,我跟外婆更合拍。其实母亲跟外婆除了都喜欢李子口味的糖果外,无论是长相、兴趣,还是个性,几乎没有一处是相似的。

外婆说母亲小时候最早在店里偷的东西是李子口味的糖果。一听到“最早”这两个字,母亲急着补充说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但外婆呵呵地笑着说她也只是说说而已。“小时偷针,长大没变成偷金的小偷,真是万幸啊。”

两个人喜欢李子口味糖果的原因有点特别,说是因为那糖果能让人“同时感受到甜味及咸血味”。闪闪发亮的白色基底上刻有一条红线的李子口味糖果,把那糖果放在嘴里滚来滚去是她们两人珍贵的开心记忆。那条红线融化得特别快,吃着吃着常划到舌头。

“说起来真挺神奇的,咸血味和甜味搭在一起居然不违和。”母亲在找痱滋膏 [5] 时,外婆就抱着整包糖果灿烂地笑着说。奇妙的是,外婆说的话不管听几次都不觉得无聊。

外婆是突然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在母亲撑不下去向外婆发出求救信号前,她们已经断绝往来将近七年,过着各自的生活。断绝骨肉之情是为了一个男人,也就是我爸爸。

母亲还在外婆肚里时,外公就因罹患癌症过世,失去外公的外婆,为了不让母亲因为没有父亲而遭人欺负,奉献了整个青春,可以说她的人生都是为了女儿而活。幸运的是,女儿虽然不是特别杰出,但功课也不错,还考上了首尔的女子大学。可是那样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却眼瞎看上在女子大学前摆摊卖饰品的野男人,这是外婆对父亲的称呼。那野男人应该是拿了摆在摊上的一个便宜戒指套在了她珍贵的女儿手上,还许下会永远相爱的誓言。虽然外婆说她躺进棺材前都不会同意,但母亲说爱情不是需要谁同意不同意的签核文件,而下场就是挨了一巴掌。

然而母亲威胁外婆说,如果继续反对她就要怀孕。确切来说,是在一个月后,威胁变成了事实。外婆下了最后通牒说如果真的生下小孩,以后就再也不要见面,母亲却真的离家出走了。因为这件事,母亲跟外婆的缘分暂时断了。

我没见过父亲,只看过几次照片。我还在母亲肚里时,有个人喝酒骑摩托车撞上了父亲的摊位,造成父亲当场死亡,只留下各种不值钱的饰品。在那之后,母亲更无法与外婆联络了,当初说要寻找爱情负气离家出走,她不想带着这样的不幸回去。就这样七年过去了,撑了又撑,撑到再也撑不下去的时候,撑到母亲意识到自己无法一个人照顾我的时候。

12

我跟外婆第一次见面是在麦当劳。那天母亲特别点了两个平时不常买给我的汉堡套餐,自己却碰都没碰。母亲的眼睛一直盯着大门,只要有人进来,眼睛就会一会儿睁大一会儿眯起,上半身则时而挺直时而垂下。后来我问母亲,她说那是感到害怕又安心的时候会出现的行为之一。

最后就在母亲等累了拍拍屁股准备起身离开的瞬间,门忽地打开,一阵风飕飕地吹了进来。一抬头只见一个肩膀宽厚、虎背熊腰的女人站在那里。灰发上压着一顶紫帽,上头插着一根羽毛,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罗宾汉。那女人,就是母亲的母亲。

外婆真的很高大,除了高大,我想不到其他适当的词能形容外婆。非要比喻的话,外婆就像那永远不会枯萎的栎树,不管是体形还是声音,就连影子都很壮硕。尤其是双手,就像力气很大的男人的手那般厚实。外婆坐在我前面双手抱着胸,嘴巴紧闭成“一”字状,一句话也不说。母亲低头喃喃自语,正准备说什么话时,外婆用又低又粗犷的嗓音命令道:“先吃吧。”

母亲只好先将已经冷掉的汉堡一口接一口地塞进嘴里,直到最后一根薯条消失后,母女俩还是沉默不语。我在手指上沾了口水,把散落在褐色塑料盘上的薯条渣一个个沾起来吃,等待着下一幕。在双手抱胸的外婆面前,母亲紧咬下唇直盯着自己的鞋子。等到餐盘上什么都不剩的时候,母亲终于把手放在我双肩上,用蚊子般的声音说:“就是这孩子。”

外婆深吸一口气,身体向后靠并发出了“哼”的一声。后来问外婆,她说那声“哼”代表“要过就过得像样点啊,烂丫头”。外婆用整间麦当劳都能听见的洪亮声音大吼道:“好样的啊!”

每个人都在看我们,母亲则哭了起来。从她那几乎没张开的嘴里,一五一十地说出过去这几年自己人生遇到的波折。对我来说,从头到尾都只听到抽噎声,偶尔夹杂擤鼻涕的声音。幸好外婆好像都听懂了母亲说的话,她的双手原本像拴上门般一直紧抱在胸前,不知不觉放到了膝盖上,流连在脸上的光泽也渐渐消失。在叙述我的事时,外婆的表情也开始变得跟母亲一样。在母亲说完一切后,外婆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换了个表情。“如果你母亲说的是事实,你就是个怪物啊。”

母亲唰地张大嘴巴看着外婆。外婆则边将脸贴近我边微笑着,嘴角上扬,眼角下垂,眼睛和嘴巴都快碰在一起了。“这世上最可爱的怪物,原来就是你啊!”

说完后用力摸了摸我的头。从那时起,我们三个人的生活便开始了。

13

重新跟外婆一起生活的母亲选择的新职业是卖旧书,当然是在外婆的帮助下。但按照母亲的说法,爱“秋后算账”的外婆只要一有空就会唠叨个不停。

“我为了供唯一的小孩念书,这辈子都在卖年糕,结果那丫头书都念不好,现在居然还卖起旧书了,烂丫头。”

“烂丫头”这个词照字面意思解释的话,实在是很惊人,但外婆时刻都这么称呼母亲。

“母亲对女儿说什么烂丫头啊?谁是烂丫头?”

“我说错了吗?反正人死了本来就会烂掉,我是说实话又不是脏话。”

总之,因为与外婆的重聚,之前不断搬家的我们终于安定下来,至少外婆不再责骂母亲为什么不做更赚钱的工作了。外婆对文字有着憧憬,所以即使家里状况不好,仍买了许多书给母亲,希望她能成为“韦编三绝的女人”。其实外婆一直希望母亲成为作家,尤其是当个终身不嫁,虽然孤独却优雅老去的女作家。如果时光能倒流,那其实是外婆想过的人生。将母亲取名为“知恩” [6] 也是因为这个。

“知恩啊,知恩啊,每次叫名字都以为她会写出很厉害的文字,为了让她变聪明还买很多书给她看,结果在书上学到的就是跟个无知的男人谈一场愚蠢的恋爱,哎哟喂呀……”外婆常这么唠叨。

在网络二手交易已经很盛行的情况下,没有人会认为旧书店是赚钱的生意。但母亲仍坚持要开旧书店,旧书店是个性实际的母亲所做的最不实际的决定。那也是母亲一直以来的梦想,因为有阵子,就像外婆希望的那样,母亲有过当作家的梦想。但母亲说她无法将这伤痕累累的人生化作文字,虽说应该贩卖自己的人生,但她没有信心这么做,也不认为那是一个作家该做的。所以她决定卖别人的书,那些已经浸透岁月味道的书,而不是定期上市的新书。既然要做,她就得一一亲自挑选,那就只能是旧书。

书店位于水逾洞住宅区巷内,至今仍有许多人称为水逾里。虽然我很好奇是否真的会有人来这里买旧书,但母亲信心十足。母亲选旧书的眼光很卓越,也知道如何用实惠的价格买入书迷可能会喜欢的书籍。我们住的地方就在书店后,有两个房间和一间没有浴缸的厕所,住我们三个人刚刚好。睡到一半如果有客人找可以直接出去,如果不想起来,只要把门锁上就好。在擦得光亮的玻璃窗上写着“旧书店”三个字,也挂上了“知恩书坊”的招牌。开店前一晚,母亲搓搓手嘻嘻地笑道:“以后不会再搬家了,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那句话成了事实。虽然外婆常唠叨说真稀奇,但不管怎样,卖书的收入足够我们生存下去。

14

我也觉得那个地方很舒服。虽说在其他人的表达里,可能是“很喜欢”或“很合心意”,但在我会的词汇里,“舒服”就是最好的说法了。确切来说,是我渐渐熟悉了旧书的味道,仿佛早就闻过一样。只要有时间我就会打开书闻味道,虽然外婆常骂我说闻那些满是臭味的旧书到底要干吗。

书能马上带我到我去不了的地方,让我听见我遇不到的人的告白,看到我观察不到的那些人的人生。我感受不到的情绪、没遇过的事物,都被秘密地收录其中。这跟电视还有电影有本质上的差异。

电影、电视剧还有漫画里的世界都太过具体,没有我能参与的空间。影像里的故事就是拍摄出来的、画出来的那个样子。比方说,如果书里有这样一句:在一栋六边形的房子里,一名金发女子正跷着二郎腿坐在褐色坐垫上。那么在电影或画作上,女人的皮肤、表情,甚至连指甲的长度都已经被确定了。在那个世界里,没有任何事物是我能改变的。

书就不一样了。因为书里有很多空间,每个词语、句子间都有很多空隙。我可以在那里或坐或走,甚至写下我的想法。就算不懂内涵也没有关系,只要随便打开一页就成功一半了。

我会爱你的。

即使永远都不知道那会是罪或毒,还是蜜,我也不会停止这旅程。

就算完全感受不到那意思也没关系,光用眼睛追随文字就够了。边感觉书的香气,边用眼睛慢慢地跟着每个字、每个形状和每一笔画。那对我来说就跟咀嚼杏仁一样是很神圣的事。等到觉得用眼睛摸够每个字后,这次试着发出声音来阅读。我会,爱你的。即使,永远都,不,知道,那会是,罪,或,毒,还是,蜜,我,也,不,会停,止,这旅,程。

就像在咀嚼文字一样,边琢磨边念出声音,一直念,不停地念,直到背下来为止。如果不断重复同一句话好几次,那句话的意思就会变得模糊。之后到了某个瞬间,文字不再是文字,句子不再是句子,听起来就像是毫无意义的外星语。到那时,原本对我来说很难理解的爱啊、永远啊这些东西,我觉得反而更亲近了。我跟母亲介绍这个有趣的游戏,她便回我说:“无论什么事,只要不断重复好几次就会变得毫无意义。一开始看起来好像有什么进展,但过一段时间后,看起来就像变了或是褪色了,到最后所有意义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彻底地消失。”

爱情、爱情、爱情、爱情、爱情、爱、情、ài、qg、爱情、爱情爱、情爱、情爱。

永远、永远、永远、永、远、yong、yuǎn。

这下,意义就消失了。仿佛一开始就是张白纸,和我的脑袋一样。

15

季节就像反复在记号里游走般,走过冬天又重新回到春天,不断重复着。母亲与外婆常因各种事吵到笑出声来,而当夕阳开始下山,话就渐渐变少。等到天空都被渲染成红色后,外婆就拿出白酒发出“呀”的声音,母亲也用从胸腔发出的声音说“呀,真棒”来配合外婆。母亲说那句话的意思就叫幸福。

母亲桃花很旺,即使是跟外婆住在一起后仍谈了几场恋爱。外婆说个性很差的母亲之所以会吸引男人,是因为长得像年轻时的自己。每到这种时候,母亲虽然撇着嘴,最后还是会说出“我妈那时的确是很美啊”这种无法证实的话。我对母亲的男朋友并不是很好奇。母亲的恋爱模式都是固定的,虽然先来招惹的通常是男人,但最后跑去纠缠的总是母亲。外婆说这是因为男人要的只是谈恋爱,但母亲想要的却是能够当我父亲的男人。

母亲的身材很苗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在又圆又黑的眼睛上画栗子色的眼线,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看起来更大了。及腰的头发就像海带一样乌溜溜的,嘴唇总是涂得红通通的,令人联想到吸血鬼。我有时会去翻找母亲以前的照片,母亲从小就长得像四十岁的人,所以照片里的她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不管是穿着打扮,还是发型,就连长相都差不多,好像永远都不会变也不会老,只有身高一点点地抽高而已。母亲听到外婆如口头禅般挂在嘴上说的“烂丫头”会心情不好,我帮她取了个“不会烂的女人”的绰号,她却撇撇嘴说那个名字她也不喜欢。

外婆好像也不会变老,灰发既不会变黑也没有变白,不管是庞大的身躯,还是大碗的酒量,年复一年仍没有缩减的迹象。

每年到冬至这一天,我们就会上去顶楼,把相机架在砖块上一起拍全家福。在不老的吸血鬼母亲与巨人外婆间的少年,只有我,在这两个不会变的女人间独自嗖嗖地长大成人。

那一年,事情发生的那个冬天,在快下初雪的前几天,我在母亲的脸上发现了陌生的东西。一开始以为是较短的发丝沾在脸上,于是我便伸手将它拨开,结果发现那不是头发而是皱纹。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已经又长又深地印在那里。那时我才知道母亲老了。“原来妈你也有皱纹啊。”

听到我这么一说,母亲微微笑了笑,皱纹就被拉得更长了。我虽然试着想象渐渐变老的母亲,却想象不太出来,毕竟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以后妈妈剩下的就只有等着变老了。”

母亲说这话时,不知道为什么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她面无表情地凝视远方一会儿后,闭上了双眼。是在想什么呢?想象自己老了以后变成老外婆的模样吗?但是母亲说错了,命运并没有给她变老的机会。

16

洗碗或是擦掉地板上的灰尘的时候,外婆总是在称不上旋律的自创曲中加入歌词哼唱着。

夏天就要吃玉米,冬天就要吃烤番薯。

很好吃哟,很甜哟,赶快来尝尝吧!

那是外婆年轻时在客运站里卖的东西,蹲坐在入口处等着卖给往来的行人。

年轻时的外婆唯一用眼睛享受过的奢侈事情,就是等东西卖完后,用眼睛尽情地扫过长长的客运站。会让外婆看得目不转睛的就是佛祖诞辰纪念日和圣诞节的时候。暮春到初夏那段时节,客运站外放满一排排花灯;到了冬天又挂满了华丽的圣诞节装饰品。虽然是自己工作的地方,但那些景象是外婆所向往的世界。粗糙地制作出来的花灯,还有那些假圣诞树,都是她想要拥有的东西。于是在外婆把卖玉米和烤番薯的所有收入都拿来开辣炒年糕店时,第一件事就是买下漂亮的花灯和迷你圣诞树。无论四季,外婆的年糕店里总是和气融融的,挂满花灯和圣诞装饰。

在外婆关了年糕店、母亲开了旧书店后,外婆的坚持铁律之一是不管有什么事,都一定要过佛祖诞辰纪念日和圣诞节。

“耶稣跟菩萨真的是圣人,你看他们还选在不同季节出生。如果一定要选一个过的话,不管怎么说还是要选平安夜吧。”外婆摸着我的头说。

平安夜是我的生日,每到那天我们都会出去吃好吃的庆祝生日。那年平安夜是个又冷又潮湿的日子,我们三个人正准备外出。天空很阴暗,充满湿气的空气渗入皮肤。虽然在一边穿上外套,但我不认为有必要特意出去过生日。真的啊,早知道就应该选择不要出去的。

17

市区人声鼎沸。如果说跟过去的平安夜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刚搭上公交车没多久就开始下起雪了。大雪挡住了去路,广播中也传来到明天圣诞节会持续降暴雪,这将会是暌违十年的白色圣诞节的播报。在我的记忆中,那也是第一次在我生日的时候下雪。

纷飞的雪花瞬间覆盖了大地,就像要吞噬掉整座城市一样不停地倾泻而下,原本灰蒙蒙的城市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也许是因为这样,公交车上的乘客都没有对完全被封住的道路有太大的不满。大家都好像被迷住一样,不是望着窗外,就是拿出智能手机拍照。

“看来要吃冷面了。”外婆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还要加热乎乎的水饺。”母亲发出啧啧声。

“再来碗热腾腾的汤。”我一说完,母女便对视着嘿嘿笑了起来。好像是想起来不久前我问过为什么大家冬天的时候都不太吃冷面的事。也许外婆跟母亲以为我那样问是因为我“想吃”。

我们睡睡醒醒几次后终于下车,沿着清溪川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时整个世界都变得一片雪白,抬头只见白净的雪花以极快的速度飘落下来。母亲边大叫边像个孩子一样对着天空伸出舌头接雪花,外婆则说以前去过的一间小巷里的传统老冷面店,现在也消失了。直到弄湿裤脚的水汽渐渐向上渗透,小腿也开始感到冰冷时,我们终于进入母亲用智能手机导航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家冷面店,是位于鳞次栉比的咖啡店中间的一家连锁冷面店。

上面写着“平壤式”几个大大的字,但除了面可轻易咬断外,这里就没有其他特色了。肉汤里有腥膻味,饺子有焦味,冷面里还有汽水味。味道寡淡,就连第一次吃冷面的人都能感觉出来没下功夫。尽管如此,外婆跟母亲还是吃光了。也许有时比起味道,气氛更有助于食欲吧,那天当然就是因为下雪的关系。外婆与母亲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我则把一个大冰块含在嘴里。

“生日快乐。”外婆对我说。

“谢谢你来到这世上。”母亲握着我的手又加了这么一句,“生日快乐。”“谢谢你来到这世上”,我想这是不管在哪里都很普通的说法,但有些日子就是得说这些话。

我们站了起来,还没想好等一下要去哪里。在外婆跟母亲去结账时,我看到了放在柜台前篮子里的李子口味糖果。更准确地说,是篮子里一个只剩下空包装的李子口味糖果纸。我摸了摸那糖果纸,店员笑着说要去拿糖果给我,让我等一下。

外婆跟母亲先走了出去。外面仍下着大雪,母亲不知道在为什么开心,边蹦蹦跳跳着边伸出手去抓雪花。外婆看着那样的母亲捧腹大笑了一阵子后,透过窗户给我送来大大的微笑。店员走过来撕开偌大的糖果袋,小小的篮子瞬间就堆满了一颗颗礼物般的糖果。

“没关系吗?因为今天是平安夜?”我两手抓着满满的糖果这么问,店员虽然犹豫了一下,但马上就笑着点点头。

窗外母亲跟外婆依旧笑得很灿烂,一队在街头表演的多人混声合唱团从她们面前经过,每个人都戴着红色圣诞帽,披着红披风,唱着圣诞歌。“圣诞佳音,圣诞佳音,以色列王今夜降生”。我双手插入口袋,边感受糖果外包装上尖尖的触感,边走向门口。

突然有好几个人大叫起来,圣歌的声音越来越弱,四处不断响起尖叫声,合唱团也乱成一团,大家捂着嘴急匆匆地向后跑。

从玻璃门看过去,有个男人正对着天空乱砍,那人身穿西装,从我们进门前就在附近乱晃。与穿着风格迥异的是,他一手拿刀,一手拿铁锤。男人一副想把飘落的雪都刺穿的模样,非常用力地挥舞着双手。接着就看到那男人走向合唱团,有几个人匆匆拿出了电话。

男人转过头,视线停在母亲和外婆身上,他改变了方向。外婆把母亲抓过来,但随即眼前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男人用铁锤敲打母亲的头,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母亲全身是血,倒在血泊里。我想推开门到外面去,但外婆一直大叫着用身体挡住门。男人将铁锤丢到地上,握着刀的另一只手不断地对空气挥舞。我用力地敲打玻璃门,而外婆使尽全力挡着门并摇着头,哭着不断地对我大喊什么。这时,男人走向外婆背后,外婆转身看见男人大吼一声,但仅有这一声。外婆宽阔的背遮住我的视线,玻璃上溅洒了鲜血,越来越红。我所能做的只是看着那道渐渐变得鲜红的玻璃门。事情发生时没有任何人挺身而出,远处看起来就像一幕冻结的景象,就好像男人与母亲还有外婆正上演一出戏剧,而大家都静静地看着,每个人都是观众,我也是其中之一。

18

受害者都跟男人没有任何关系。根据后来了解的结果,男人只是个过着极典型、极普通生活的“平凡人”。他大学毕业,在中小企业做了十几年的业务,却因经济不景气而遭到突如其来的组织变动。后来虽然拿退休金开了家炸鸡店,但不到两年就关门了。其间还欠了债,家人也都离开他,而后男人便足不出户,就这样过了三年半左右的时间。他住在半地下室,除了去附近超市买东西,偶尔去逛逛国立图书馆外,只待在家里。

他从图书馆借的书大部分是与武术、防身术,还有刀术等相关的书籍。而在他家里发现的,却是些成功的法则、如何养成正向思考习惯之类的自我启发性的书籍。而男人空荡荡的桌上,放着一张好像故意要让人发现的,用又大又潦草的字体写成的遗书。

今天,不管是谁,只要是笑着的人,都将跟我一起离开。

男人的日记里留有他憎恨这个世界的痕迹,每当他看到在这个让他感受不到快乐的世界上那些微笑着生活的人,他就兴起杀意。随着男人的生活和日记渐渐浮上台面,大众的关注焦点也从事件本身,转到他为什么不得不做出这种选择的社会层面。觉得自己的人生跟男人差不多的中年男子陷入叹息,对男人同情的舆论出现后,焦点便转移到发生这种事的韩国社会,而谁死了这些都不怎么重要了。

事件让新闻有东西可播报,打上了“是谁让这个男人变成了杀人犯”“笑就该死的国家——韩国”等标题。然而,没过多久,就像泡沫破灭一样,人们就不再谈论这事了,而从发生到落幕不过才十天。

唯一幸存下来的人是母亲,但医生说她的大脑进入了深度睡眠,醒来的可能性极低;就算醒过来,也不再是我认识的母亲了。死者家属半推半就地合办了葬礼。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在哭泣,那是站在惨死的罹难者家属面前,任谁都会有的表情和举止。

一名前来参加葬礼的女警向家属答完礼后便哭了起来,哭得一发不可收拾。没过多久,我看见她站在走廊深处被年纪较大的警察训斥:“以后这种事不计其数,所以要学着迟钝一点。”那瞬间我们四目相交,他打住了原本要说的话,我则若无其事地行个礼后走向厕所。

葬礼这三天总能听见他们议论面无表情的我。那些人交头接耳地进行各种猜测:一定是打击太大才会这样的;还这么小哪懂什么啊;妈妈跟死人没两样,他现在就等同孤儿,应该是还没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才会这样吧。

也许别人期待我会感到悲伤、孤单或茫然。但对我来说,比起那些情绪,更多的其实是疑问。

到底什么事那么好笑,让母亲和外婆笑成那样?

如果没发生那件事,我们从冷面店出来后又会去哪儿呢?

那男人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什么不去砸电视或是摔镜子,而要杀人?

为什么没人早一点出手相助?

为什么?

每天我都会把这一个又一个问题问自己数万次,但最后都回到原点,从头来过,因为没有一个答案是我知道的。我也把心里的问题都告诉警察,还有忧心忡忡的心理咨询师,希望他们能说点什么,但是没有人能回答我。大多数人都沉默不语,有几个话说到一半又沉默不语。也是,既然没人知道答案,的确有可能会这样。外婆还有那个男人都死了,而母亲也进入永远无法说话的状态。我那些问题的答案也永远消失了,因此我决定不再把那些问题说出来。

能确定的是,母亲跟外婆都消失了,外婆的灵魂和肉体都消失了,母亲只剩躯壳。以后除了我,再也没有任何人会记得她们的人生,所以,我要活下去。

葬礼结束,确切来说,是在我生日后第八天。我多了一岁,就这样十七岁了。这次真的只剩自己一个人,留下来的只有堆在母亲旧书店里的无数书籍,其他大部分都没了。以后,在家装饰花灯和闪闪发亮的灯泡、默记“喜怒哀乐爱怨欲”表,还有为了庆祝生日出去吃饭、穿过人潮到市区的那些理由,都消失了。

[1] 为韩国综艺节目,通常分两队进行比赛。

[2] 意即述情障碍,是最早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被报道的情绪性障碍。会因童年时情绪发展不完全、经历过创伤或先天杏仁核过小导致此现象。杏仁核过小时,尤其不太能感觉到恐惧。但有报告指出,与恐惧、不安等情绪相关的部分可通过后天训练成长。本书是作者根据事实再加上自己的想象来描写述情障碍的。

[3] 布罗卡氏区和韦尼克氏区。

[4] 这里指的是韩元。

[5] 原文为orady,是韩国专治口腔溃疡的药膏。

[6] “知恩”与韩文“作者”的发音相近。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