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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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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医院走回家,是个很寂静的夜晚。我拿了一本书出来,里面讲述了一名少年放学回家的路上发生的平凡故事。那少年说他想成为在麦田里守护孩子们的稻草人。故事结局是那少年穿着蓝色外套,看着妹妹菲比坐在旋转木马上。 [6] 这没头没脑的结论不知道为什么深得我心,是本我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回的书。

睡下之前接到了允教授的电话。他一直不说话,取而代之的是长长的沉默和不断的叹气。允教授要说的是,他会支付所有的医疗费,还有不会再让坤接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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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不能被救赎的人类,只有放弃拯救的人类。”这是原为死囚的美国作家pj罗兰 [7] 说的。pj罗兰因为涉嫌杀害自己的继女而被宣判死刑。他声称自己是清白的,因而在服刑期间写下了自传性的小说。后来书虽然成为畅销作品,但pj罗兰本人永远也不知道这件事,因为死刑仍如期举行。

他死后十七年,随着真凶自首,pj罗兰的清白也被证实了。对他女儿下毒手的人是住在隔壁的邻居。

pj罗兰之死在各方面都引起了争论。虽然女儿的事他是清白的,但他已经有实施暴力、偷盗、杀人未遂等前科。很多人说他是颗定时炸弹,也就是说即便宣告无罪,总有一天还是会犯下可怕罪行。总之在世人任意对这位已死去的男人进行审判之时,pj罗兰的书依旧继续大卖。

书的大部分内容赤裸裸地描写了他不幸的童年,还有充满愤怒的少年时期。由于把刀插入人体内、强奸他人时是什么感觉,用的什么方法等内容都写得非常详细,因此在部分州区被列为禁书。他就像是在说明如何把食物分门别类放进冰箱,或是怎样把文件放进信封才不会让它们散落各处一样,清楚地描写着那些内容。“没有不能被救赎的人类,只有放弃救赎的人类”……他是在怎样的心情下写下这句话的呢?是渴望被救赎,还是带着很深的怨恨呢?

对母亲和外婆挥刀的男人、坤和pj罗兰是同一类型的人吗?跟pj罗兰相似反而更好吗?

我想要更了解这个世界,在这层意义上,坤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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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医生是那种别人都在狂奔时仍会保持镇定的人。我跟他说我跟坤之间发生的事时,他就是那样,我第一次跟他说了很久关于自己事情的那一天也是。在听完我天生杏仁体较小、大脑皮质觉醒水准较低,还有母亲教育我的方法后,沈医生也只会说,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坤打你时原来你不会怕啊,但你也知道那不是代表勇敢,对吧?我也讲过了,再发生那种事的话,我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因为那也是我的责任。但无论怎样,你必须先学会避开危险。”

我同意,因为母亲也一直教我那样做。但没有教练在,选手就会松懈。我脑子受惊吓程度也就只会跟杏仁体的大小一样。

“对人感到好奇当然是很好的事,但我个人对于你好奇的对象是那个孩子这点并不是很开心。”

“一般情况下,应该会叫我不要跟坤在一起玩,对吧?”

“也许。如果是你妈的话也会这么做,一定会。”

“我总是有想更了解他的想法,那是不好的吗?”

“你是说想跟那孩子更亲近点吗?”

“所谓更亲近点,具体来说是什么?”

“比方说,像你跟我这样坐在一起聊天、一起吃点什么,或分享些什么想法。就算没有什么金钱往来,也会愿意为了对方花时间。这些就叫作亲近。”

“我不知道,我跟叔叔算是亲近的。”

“哈哈哈,不要说不是。总之虽然是有点老派的说法,但会遇到的人总是会遇到的。时间会告诉我们,那孩子能不能跟你成为那种关系。”

“我能问叔叔你为什么不拦我吗?”

“我一直很忌讳轻易判断一个人,因为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更是如此。”

沈医生本来是大学医院的心脏外科医生,不仅执刀多年,对患者的术后护理也很周到。但在他没日没夜地忙着医治别人的心脏时,他妻子的心脏也出现了缺口。妻子的话越来越少,而他仍然忙到没时间照顾她。某天他们终于去补上了延宕许久的旅行,是可以看到蓝绿色大海的岛屿度假胜地。医生边喝着透明的葡萄酒边望着夕阳,满脑子想的都是回去后要做的事。夕阳沉入大海以前,医生睡着了,不久后他被一阵气喘吁吁的声音吵醒,他的妻子正瞪大双眼紧抓着胸膛。她心脏内的电流信号出现错误,毫无预警地,脉搏飙升到每分钟五百下。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医生能做的只是边哭边抓住妻子的手一直说:“会没事的,再忍一下就好。”

原本疯狂跳着的心突然停止跳动了。既没有心脏起搏器发出的急救信号,也迟迟没人过来。他就像个业余医生一样,对着已无可能性的心脏疯狂地按压。过了一个多小时救护车到达现场,但妻子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就这样,他的妻子永远地离开了他。这件事后医生也放下了手术刀。

他们没有孩子,所以他是一个人。每次想到妻子时,脑海中就会浮现香喷喷的面包。他的妻子总是亲自为他烤面包,那个味道让他回想起一些旧事,比如已经遗忘的童年记忆,或是一些渺小记忆里的某个难以言说的场景。即使是繁忙的早晨,餐桌上也永远会放着香喷喷又热腾腾的面包。于是医生开始学做面包,因为这是他觉得他能为妻子做的唯一一件事。从常理上讲,令人无法理解,毕竟妻子已经离开了,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虽然我不知道,但医生跟母亲聊了很多。从新入住者变成常客的母亲,跟医生聊了各种话题。母亲跟谁都不曾提过我的事情,但最常跟医生说的就是,要是自己有个三长两短,拜托医生要多多帮忙直到我长大成人。母亲总是用尽一切心力不让外界知道我的状态。会将我还有她的人生告诉某人的母亲,是我不熟悉的。我很庆幸对母亲来说,还有那样特别的人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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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外婆的说法,书店是个成千上万名作家笔下无数活着的或死去的人物高密度聚集的地区,但书却很安静,还没打开前非常宁静,打开的瞬间就有各种故事纷至沓来。隐隐约约,我感觉这刚好就是我想要的。

我突然感觉有人,转头便看到一名身材矮小的男人忸怩地整理了一下衣领就消失在书柜后。我匆匆一瞥,后脑勺上一处星星模样的秃头部位吸引了我的目光。接着,柜台上便出现一本成人杂志。上面有个骑在摩托车上的金发女郎,鬈发如狮子鬃毛一样,穿着皮外套勉强盖住快要露出来的胸部。嘴巴微张,背则完全向后倚靠。

“还真无聊啊。就当作收集古董帮你买一本,多少钱?”

是坤。

“两万块。就像你说的是古董,所以不便宜。”坤边嘟囔着边翻找口袋,接着把钞票和零钱丢了出来。

“你,”说完就把手肘放在柜台,撑住下巴直盯着我,“听说你是机器人?什么都感觉不到啊?”

“不完全是那样。”

坤吸吸鼻子说:“我可是调查了一下你,确切来说,是调查了你那颗该死的脑袋。”坤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发出像是敲打熟西瓜时的声音,“难怪,难怪啊,我就觉得有点奇怪。我呀,什么都没有,就最爱用力气。”

“你爸说如果你来找我,我就要打给他。”

“不需要这么做。”坤的眼睛里瞬间冒出火花。

“看来得打一下了,既然都约好了。”虽然拿起了电话,但电话还没放到耳边就被丢到地上。

“你没听到吗?臭小子,我叫你不要打,我不会动你的。”坤绕了书店一圈,无所谓地翻找起了书,接着站在远处大叫道,“被打的时候痛吗?”

“痛啊。”

“听说你是机器人,看来不完全是个空壳啊。”

“嗯……”我欲言又止。我的情况总是很难说明,尤其是在会帮我补充说明的母亲离开后更是严重。

“比方说,冷、热、肚子饿,还有痛,这些我也能感觉到,如果不这样就活不下去。”

“这就是全部?”

“也能感觉到痒。”

“如果搔你痒,你也会笑?”

“应该会吧。我已经很久没被人这样开玩笑,所以不太确定。”

听我这么一说,坤发出了泄气的声音,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站到柜台前。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我耸耸肩,坤把眼睛转向别处。

“听说你外婆死了,是真的吗?”

“嗯。”

“母亲现在是植物人?”

“非要这么说的话,也没有错。”

“听说是在你眼前变成那样的?被某个疯子砍成那样。”

“没错。”

“但听说你只是默默看着。”

“就结论来看,算是这样。”

坤一下子转过头来。“真是个神经病啊!你外婆跟妈妈在你面前死去,你就只是看着?那种人就该当场把他揍死。”

“没那个时间,那个人也当场死亡了。”

“这我知道。但就算那个人活着,你也什么都做不了。你什么都阻止不了,胆小鬼。”

“也许是那样。”

我的回答让坤摇了摇头。

“我说这些,你心情也不会不好吗?居然会面无表情?你不会想念吗?你不想念你外婆和母亲吗?”

“我很想念,非常,非常地想念。”

“那你还睡得着?怎么还能继续去上学?你家人就在你眼前流着血死去了啊。”

“就这样活下来了。虽然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比我花更长的时间去适应,但应该都是过一段时间就会继续吃饭和睡觉的。因为人类就是会活下去的存在。”

“还真会假装懂很多呢。如果是我,一定每天都很生气,委屈得睡不着觉。其实我听到这件事后,已经连续好几天都睡不着。如果是我,那家伙早就死在我手里了。”

“抱歉,我害你睡不着觉。”

“抱歉?听说你外婆死时,你一滴眼泪都没掉啊,居然还知道跟我说抱歉?真是无情的家伙啊。”

“这样听下来你的确有可能那样想。至于抱歉这句话,是我学来的,所以知道怎么恰当使用。”

坤吐吐舌。“你这个家伙,完全无法理解。”

“大家虽然没说,但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因为我母亲也是这样跟我说的。”

“疯子……”说到这儿坤嘴巴就闭上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沉默不语,我又回想了一次坤和我之间的对话。这次轮到我开口。

“但你……会用的词汇还真的不多啊。”

“什么?”

“虽然大部分是脏话,但讲出来的脏话也就那几句,词汇量好像很有限,多念点书的话应该会有帮助,这样也能跟别人聊多一点。”

“你这机器人还好意思给别人建议啊。”

哈,坤干笑了一声。

“我会认真看的,好看的话我再来。”他晃晃自己选的书走出店门,那阵风在骑摩托车女郎的胸部上引起一阵涟漪,门关上之前,坤转身过来,“啊,对了,不用打电话给那个我叫爸爸的人,因为我要回去了。”

“好,希望你没有骗人,毕竟如果你说谎,我也察觉不到。”

“还真像个老师啊。我都这么说了,你就那样相信吧。”

门啪的一声关了起来。一阵风被吹进店里,带有微微夏日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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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允教授给了店主适当的赔偿,在比萨店发生的事好像没有被通报到学校。那件事只在学生间传来传去,一股好像什么大事要发生的冷冽气氛弥漫其中,但没过几天大家就发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坤低着头不跟任何人对视,原本跟着坤的两个人也混到其他团体,不再围在坤的身边打转。坤有自知之明地在偏僻处独自吃着饭,不再瞪着别人而是趴着睡觉。从被视为问题学生到变成只是个普通孩子并没有经过太久,随着坤脱离话题中心,关注我的人也逐渐变少。学生们的注意力总是放在更奇怪或更有趣的事情上,自从有个学生进入无线台选秀节目的决赛后,其他人连日就在讨论他。

一般而言,在高中生的认知中,我和坤算是“敌人”。光是看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的确该如此。所以虽然没有人先开口说要这么做,但我跟坤在学校都假装不认识,互不交谈,也不看彼此。我们就像黑板擦跟黑板一样,只是构成学校的存在而已。在那里谁也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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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还真艺术啊,都遮起来了有什么好看的?”坤把之前买走的杂志啪的一声丢到柜台上咕哝道。虽然言行举止跟之前差不多,但语气和动作温柔了些,没有把书丢到地上,而是放到柜台,说话的分贝数也低了不少,肩膀倒是比之前更挺拨了。

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总之之后坤便常突然到访,非我所愿。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路过店里,每次停留的时间都不可预测。有时说完几句没意义的话后就嗖的一下跑掉,有时也会静静地看书或是啜饮着罐装饮料。可能是因为我什么也没问,所以他更常来。

“真遗憾你不喜欢这本书,但按规定不能退货,如果是有瑕疵的书就另当别论,但既然已经买走这么久了,实在是无法退了。”

坤大声地哼了一声。

“谁说要退货了?只是觉得放在家里不知道要干吗,所以才拿来的,就当是付你借书的钱。”

“这本很经典,可能还有粉丝哦。”

“原来我读了经典啊?看来要放进书单里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话很好笑,坤扑哧笑了出来。但他看到我没跟着笑,便马上正色收起笑脸。回应那句话对我来说是很困难的事,再怎么努力也只是嘴角微微上扬而已。勉强微笑实在太明显,反而有可能会让对方误会是在嘲笑他。

从小学开始就被看作冷漠又乏味的小孩也是因为我的笑容。虽然母亲常和我强调,根据情况自然微笑是社会生活很重要的一环,但每次看到我做又都会要我放弃。后来母亲想了别的方法,要我试着假装在做别的事或是没听到别人的问话。但大部分都时机不对,常常要等一阵沉默后才能艰难地找到要说的话。现在在坤面前好像不需要这么做,因为我们还在聊经典的话题。

“一九九五年出版的话,算是杂志界的老爷爷了,这可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的。也许别人不知道,但这真的是经典。”

“那你给我推荐其他的书看吧,经典的。”

“你说的是‘那种’经典吗?”

“没错,就是你所谓的‘真正’的经典。”

经典总是放在隐秘之处。我带坤走到角落的书架区,从最里头堆满灰尘的角落拿出一本书。是在旧韩末时期 [8] 拍的粗野照片,可以看到士大夫和妓女相拥的各种体位,因为很大胆,所以照片十分露骨,偶尔还有一些性器官露出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上面的人物,穿着韩服,这与现代是不同的。

坤盘腿坐在角落接过书,翻页时他的嘴巴张得极大。

“哇,我们的祖先居然有这么了不起的一面吗?”

“‘了不起’这个词是比你年纪小的人用的,看来你得多认点字了。”

“胡说。”坤边回答边继续翻页。他留心看着每一页并且规律地吞咽口水,不知道是不是身体很痒,坤耸耸肩又抖了抖盘着的双腿。

“多少钱啊?”

“很贵,非常贵,这可是特别版,就算是复印本也有收藏价值。”

“还有人来找这个吗?”

“真正懂得经典的人就会来找啊。因为数量不多,所以如果不是真正的收藏家我是不卖的,所以你也小心点。”

坤一下子盖起书,开始翻找附近的书籍。《阁楼》《好色客》《花花公子》《首尔星期天》 [9] ,都是既珍贵又昂贵的书。

“这些都是谁找到的啊?”

“我妈。”

“你妈真有眼光啊!”刚说完坤又补充道,“这是称赞,我是说你妈做生意的手腕很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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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话是错的。母亲跟所谓有做生意的手腕差得极远,只要跟我无关,母亲就会根据浪漫的想法和自己的心情来决定大部分事情,开书店这件事就是个证明。刚开书店时,母亲烦恼要用什么书来装饰书店,好像是想不出什么特别的主题,只好先像其他旧书店一样,用各种技术、学术书籍、试题本、童书、文学书进行一定的装饰。之后等到有一些余钱时,母亲就说要在书店里放台咖啡机。书和咖啡香,绝配。这是母亲的想法。

“咖啡机会冻坏的。”对此嗤之以鼻的是外婆。外婆总是能用几句话就让母亲气得跳脚。母亲对于自己的高尚兴趣被嘲笑感到愤怒,外婆眼睛眨也不眨地又补充说:“还是放点色情书刊吧。”

母亲一张大嘴巴发出哼哼声,外婆就马上发挥她说服的功力。

“金弘道 [10] 的画中也是春画最精彩,时间一过都是经典,越是露骨就会成为越有价值的经典。就从那些书开始找起。”最后又补了一句首尾呼应,“咖啡机会冻坏的。”

母亲苦恼了几天后决定接受外婆的建议。

母亲用网络寻找那些想卖过季杂志的人,第一次跟个男子约在龙山站面交。因为量多所以我跟外婆也一起去了。那名四十五岁到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好像被面前两个女人带一个小孩的组合吓到,从母亲那边拿到钱后立马就嗖的一下跑掉了。杂志用细绳绑着,所以封面都很容易看见,在回家的地铁上,我们三人和放在我们面前的杂志堆吸引了不少周围人的目光。

“也是啦,没穿衣服的女人被细绳捆绑着的确是很引人注目。”

外婆说完就听到母亲抱怨道:“是妈你叫我这么做的,不要假装不知道!”

后来又顺利完成几次面交,那些要给坤看的稀有资料也是那时候收集来的。几次奔走下来终于完成了外婆的“经典收藏”。

很不幸地,这次外婆看走了眼。虽然有时会看到一些叔叔到成人杂志区翻书,但这个时代并不像母亲二十几岁时那样,大家不需要鼓起勇气亲自购买爱情动作片。这些隐秘的事情可以通过各种渠道,在家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因此在二十一世纪头十年后期的旧书店里,把色情杂志放在柜台,特别是放在女老板面前,并不是件寻常事。除了一家中古唱片行老板说要装潢店里买走几本外,那个时代的“经典”一本也没被卖掉,躺在角落。光明正大地单买一本的人,坤是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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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坤假借“经典”的名义买下了几本书,还问我能不能借,我跟他强调这里是卖书的地方不是租书店。

“我知道啦,呆头。反正我看完又会拿来还的,放在家里保管有点那个不是吗?”

虽然还是爱骂脏话,但语气比之前更温和了。过几天坤又拿着书回到店里,虽然我跟他说不用还,但他坚持说:“收下,臭小子。”

“因为是以前的书所以很保守啊,跟我喜欢的实在差太远了。”

我感觉再争下去也没什么用,就把书收下了,但发现有几页不见了,中间也有几页被剪掉。我突然瞥见还没来得及撕下来的标题,波姬·小丝 [11] ,坤一脸做贼心虚地盯着我。

“这书很难找,书架上可没几本有记载漂亮宝贝希尔兹内容的杂志。”

“还有那个女人的照片吗?”

“要给你看吗?”

我打开柜台电脑,打上“漂亮宝贝波姬·小丝”搜索图片,出现一大堆波姬·小丝,从小时候到年轻时到达美貌巅峰的各种照片。坤赞叹连连。

“人怎么可能长成这样?”原本张着嘴看着一张张照片的坤突然发出呕吐的声音,“这什么啊,这张照片?”

是张写着“波姬·小丝近照”的照片。超过五十岁的年纪,满是皱纹的脸塞满了整个屏幕。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仍葆有些许年轻时的美丽轮廓。但坤好像不这么想。

“你知道我现在真的大受打击了吗?幻想完全破灭了,早知道就不看了……”

“也不是她愿意改变的啊,不要这样。岁月是不会避开任何人的,活着活着都会遇上各种稀奇古怪的事。”

“谁不知道啊?你怎么,每句话都这么像老人啊?”

“该说声对不起吧。”

“啊,真是,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啊……干吗给我看啊,臭小子,都是因为你!”

那天坤轮番对着我和波姬·小丝出气,最后什么也没买就走了。

两天后坤又出现了。

“我有点好奇。”

“什么?”

“我这几天一直在看波姬·小丝的照片,不是以前的,是最近的。”

“你是特地来说这个的?”

“你最近很欠揍。”

“我不是故意的,如果害你这样想我很遗憾。”

“总之看了波姬·小丝的照片后,我有了一些想法。”

“关于什么的?”

“命运和时间。”

“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新鲜啊。”

“你这小子,你知道自己总是能把一句很单纯的话讲得很糟吗?”

“不知道。”

“真棒啊。”

“谢谢哦。”

突然坤笑了,哈哈哈哈哈,一次呼吸里包含了五个哈。这句话里的笑点到底是什么?我转移话题问:“你知道黑猩猩跟金刚也会笑吗?”

“哦,那又怎样?”

“那它们的笑声跟人类的差别在哪里?”

“谁管那个啊,想要装有学问就直接说吧。”

“人类的每次呼吸里有好几个笑声,但猿人吐气时只能笑一次,就像腹式呼吸法一样,哈、哈、哈、哈、哈,这样。”

“那应该会练出腹肌吧。”讲完之后坤又自己笑了。这次是嘻嘻嘻地笑,接着为了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后,“呼”的一声地吐气。

我们之间好像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跟之前。

“但你刚刚说命运跟时间,那是什么意思?”我问。虽然这是第一次跟坤进行这种对话,感到有点陌生,但我不想停下来。

“很难说明……就是说,波姬·小丝年轻的时候会知道吗?知道自己会变老、知道自己会老成完全不同的面貌?所谓老去、所谓变化,就算知道也不太能想象吧。我突然有一种想法,也许现在在路上看到的那些奇怪人士,比如地铁站里自言自语的中年露宿者,还有那些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事没了双腿趴着乞讨的人,那些人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跟现在截然不同的面貌吧?”

“悉达多也跟你有一样的烦恼,所以离开了皇宫。”

“悉……他是谁?好像经常听到。”

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词穷了,好不容易想了个不会刺激到坤的回答:“有这么一个人,挺有名的。”

“不管啦。”

不知道有没有成功,总之他没什么反应。坤看向远处,声音变得低沉:“所以说你跟我也有可能成为我们完全想象不到的样子。”

“会吧。不管是哪个方向,那就是人生。”

“怎么聊得好好的又开始讲大道理了。就算这样,你跟我活的岁次可是一样的好吗?”

“是岁数,不是岁次。”

坤举起手又放下,嘴里说着:“真想一巴掌打下去——奇怪的是,我现在已经不想看以前那种杂志了,不好玩,那些美丽的事物都会变成枯萎的想象。虽然像你这种人永远都无法理解。”

“没想到你居然对波姬·小丝失去兴趣,我倒是能推荐其他对你有帮助的书。”

“拿来看看。”坤敷衍地回答。我推荐他一本外国作家写的《爱的艺术》。坤看到标题,脸上带着奇妙的微笑回去了。虽然没隔几天就又怒气冲冲地跑来说“把这些废话给我收回去”,但也不算是很没意义的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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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来到五月初。五月有许多事持续在发生,对新学期的陌生感也消失了。虽然大家都说五月是“季节的女王”,但我的看法有点不同。从冬天转换到春天,整个大地解冻后长出新芽,原本死气沉沉的枯枝开满各色花朵,这几个月才是最困难的。夏天不过是接续春天的动力,让所有生命进一步生长罢了。

所以我觉得五月是一年中最懒惰的月份,它所获得的珍贵评价远高于它所付出的。五月也是我觉得自己跟世界最不一样的月份,世上万物都在活动和发光,只有我跟躺着的母亲就像永远的一月一样,是一成不变的灰色调。

因为只有放学后才会开店,生意当然没有什么起色。让我想到外婆曾说,如果没有必要的生意就要收起来。虽然每天都在清扫灰尘,但少了两个人的空间总让人觉得越来越老旧。还能独自一人在这空间撑多久呢?

走在书架间,我抱在手里的书突然哗啦啦地掉落一地,手被书割伤。在满是湿气的旧书店里,这种事情并不常发生。因为是用坚固又厚实的纸张做成的百科字典,所以只能说是运气不好。地板就像被盖了章一样,红色的血滴滴滴答答地印在上面。

“在干吗啊?神经病,不是流血了吗?”是坤,都没发现他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不痛吗?”坤眼睛睁得圆圆的,赶紧抽出卫生纸包住我的手。

“这种程度还可以。”

“别瞎扯了。流血就会痛,你真的是白痴吗?”坤生气了。比想象中割得深,很快整张卫生纸都浸满血。坤又抽了新的卫生纸包住我的手,紧握着我的手指,脉搏剧烈地跳动着。握住一段时间后血渐渐止住了。

坤大声地说:“你都不知道要爱护自己的身体吗?”

“虽然有点痛但还能忍。”

“血一直在流还说能忍?你真的是机器人吗?我是这么想的。你总是这么敷衍,所以当你妈和外婆在你眼前发生那种事时,你只会傻傻地站着。连她们一定很痛、要阻止的想法都没有,也不会生气,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嗯,医生们是这么说的,天生的。”

精神病患,是小学开始每当小孩捉弄我时最常用的说法,虽然母亲和外婆对此暴跳如雷,但其实我有些同意那个说法。说不定我真的是那种人,因为就算伤到人或是杀了人也感觉不到自责或是不安。我天生就是这样。

“天生的?这句话是世界上最没意义的话。”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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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坤拿来一个塑料瓶。不知道是从哪儿找来的,里面有只蝴蝶。想要展翅飞翔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瓶子太小了,所以一直听到蝴蝶到处飞到处碰撞的声音。

“这是什么?”

“同理心教育。”

坤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不是在开玩笑。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瓶里抓起蝴蝶。蝴蝶像花瓣般薄弱的翅膀被抓住,无力地挣扎着。

“你觉得蝴蝶在想什么?”坤问。

“应该是想挣脱。”

把蝴蝶抓出来的坤,两手各捏着蝴蝶一边翅膀慢慢向旁边拉开。蝴蝶的触角到处弯来弯去,身体剧烈地挣扎着。

“如果你是因为想让我感觉到什么才做这种事的话,住手吧。”

“为什么?”

“因为蝴蝶也会痛。”

“又不是我在痛,我怎么会知道?”

“因为手臂被抓的话会痛,这是经验。”

但坤没有停手,蝴蝶的挣扎也到达顶峰。坤虽然抓着翅膀但视线却转向别处。

“你觉得会痛吗?如果这是全部的话,那可不够。”

“不然呢?”

“比方说,你也要有会痛的感觉。”

“我为什么会痛?我又不是蝴蝶。”

“很好,那就继续吧,继续到你感觉到什么为止。”

坤又继续拉开翅膀,视线依然投向别处。

“我明明叫你住手了。拿生命开玩笑是不好的。”

“不要像教科书一样喋喋不休的。我不是说了吗?等到你真的感觉到什么的时候,我就会放手。”

那瞬间蝴蝶的一边翅膀被撕碎了。坤的嘴里发出一声又急又短的叹息,失去一边翅膀的蝴蝶,剩下的一边也失去了意义,只能在原地转呀转。

“你不觉得很可怜吗?”坤气喘吁吁地问。

“看起来很不舒服。”

“不是看起来不舒服。我是问你,有没有很——可——怜。该死。”“住手吧。”

“不要。”坤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是针。他将针拿到在地上打转的蝴蝶面前。

“你在做什么?”

“看清楚了。”

“住手吧。”

“看清楚!不然我就把你这里掀了,听懂了没有?”

我并不希望书店变得一团糟,也很清楚坤是完全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坤好像在摆祭祀桌一样直盯着蝴蝶,下一瞬间蝴蝶的身体被针穿过,蝴蝶无语地挣扎着,尽最大努力拍着翅膀,拼命地拍着。

坤怒视着我,跟着一咬牙将蝴蝶的另一边翅膀也撕碎了。表情改变的人是他不是我。他的眉毛开始上下挑动,牙齿紧咬着上扬的嘴唇,好像在嘲笑一般。

“如何?现在你的心动摇了吗?这种程度你还只是觉得不舒服吗?这就是你感觉到的全部吗?”坤声音嘶哑了。

“我现在觉得蝴蝶很痛,非常痛,但你看起来更不舒服。”

“没错,我其实不喜欢这么做。我喜欢的是一次痛快地解决,而不是慢慢折磨和拷问。”

“那你为什么还要做?反正我也无法让你看到你想看到的。”

“闭嘴,神经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坤的脸渐渐皱成一团,好像回到在焚化炉那天他踢我的场景。坤想要再对蝴蝶做什么也无法了,蝴蝶没了翅膀,身上还插着针在地上不停地打转,已经无法再让人联想到它是蝴蝶了。昆虫全身都在展现它的痛苦,悽惨地前后左右不停地打转。是想大叫住手吗,还是想活到最后才这么做的呢?应该只是本能,不是情绪,而是感觉带来的本能反应。

“妈的,没有能弄的地方了。”

砰、砰、砰,坤把蝴蝶再度丢到地上,用力踩了好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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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蝴蝶所在的地方,留下了黑色痕迹。我祈祷蝴蝶能前往西方极乐世界,也认为如果我能阻止蝴蝶的不舒服就好了。

我把那天发生的事当作一场“对看”比赛,只是个游戏,谁先眨眼谁就输了。这种比赛我总是获胜的一方,因为其他人会为了不闭上双眼而用力,而我根本就不知道要怎么眨眼。

坤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间渐渐变长了。他对蝴蝶做出那种事后为什么会发火?是因为我没有反应,还是因为我没有阻止他,还是对事情只做一半的自己感到生气?能够分享这些疑问的人只有一个。

沈医生对于我抛出的问题,总是很努力帮忙解答。能够不带偏见地倾听我跟坤之间这种特别关系的人,也只有他了。

“我这辈子都会活得像现在这样吗?我是指什么也感觉不到这件事。”

我吞下乌冬面后这么问他。沈医生有时会请我吃饭,特别是吃面。他喜欢的东西好像除了面包就是面了。他把腌萝卜嚼了好几下吞下后擦了擦嘴。

“真是个困难的问题啊。我想这么回答你,能从你嘴里说出这个问题本身就已经是极大的改变,所以我的意思是要你再努力一下。”

“要做什么努力?不是说是天生脑袋有问题吗?就算母亲每天叫我吃杏仁也没有用。”

“嗯,怎么说呢?说不定不需要吃杏仁,给点刺激会更有效果?大脑这家伙可是比想象中还要愚蠢呢。”

沈医生的意思是,虽然我天生杏仁体偏小,但只要一直努力营造出假情感,久而久之,说不定大脑就会以为那是真的情感。这么一来可能会对杏仁体的大小和活跃度产生影响,也说不定能更容易地解读出其他人的情绪。

“过去十六年都没改变过的大脑,现在还有可能产生变化吗?”

“举个例子来说吧,对滑冰完全没天分的人,就算经过百日练习也无法成为最厉害的滑冰选手;天生乐盲的人,也不可能把歌剧的抒情小调唱得扣人心弦,博得听众的喝彩。但练习这件事是这样,就算有点摇摇晃晃,至少也能慢慢在冰上前进;就算有点生疏,但也是有可能唱好一小节歌词。这就是练习所容许的奇迹,也是它的极限。”

我慢慢地点了点头,虽然能够理解但还不足以说服我。这情况也适用于我吗?

“这些烦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久前。”

“有什么转折点或理由吗?”

“嗯……这就好像别人都看过的电影只有我没看过一样。虽然说没看过也能过日子,但是看了的话,跟其他人能聊的话题就会多一点了吧。”

“真是惊人的发展啊。刚刚你的话里包含了想跟别人对话的意念。”

“看来是青春期吧。”

沈医生笑了笑。

“既然这样,就练习吸收开心又美丽的事物吧。你现在跟张白纸没什么两样,所以避免那些坏的事物,尽量填些好的。”

“我会试试的。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去了解那些你不知道的情绪不一定全是好事。情绪是非常奇妙的,会跟你之前所认知的世界完全不一样。就连那些围绕你的小事物,你都会感觉像尖锐的武器。原本觉得没什么的表情或言语,也会变得像荆棘一样刺伤你。你看路上的石头,虽然什么都感觉不到,但也不会被伤害,因为它连自己被人踢都不知道。但如果‘知道’自己一天内被人又踢又踩,碎裂了数十次,那石头的‘心情’又会如何呢?说不定你连这个例子都还不能理解,所以说我的意思是……”

“我懂,因为妈妈常跟我说这类故事。虽然是为了安慰我说的,但妈妈真的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

“大部分的妈妈都很聪明。”沈医生微微笑着。

我停顿一下后开口说:“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当然,什么问题呢?”

“可以说是人际关系的问题吗?”

沈医生哈哈大笑一阵子后冷静下来,坐在椅子上并把双手放在桌上。我提起蝴蝶的事,故事越往后发展,沈医生两只手越紧紧握住,但等我都交代完后,医生的表情缓和下来并笑了笑。“所以说你真正想知道的是什么?坤在你面前做那件事的原因,还是坤的情感?”

“怎么说呢?两个都跟我说说吧。”

医生点了点头。“坤看来是想跟你当朋友。”

“朋友。”我跟着重复,“想跟人当朋友的话,还会在你面前把蝴蝶碎尸万段吗?”

沈医生双手交握。

“那倒不是。总之在你面前弄死蝴蝶后,他的自尊心好像受伤很严重。”

“把蝴蝶弄死,为什么会伤到自尊心?”医生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接着补充说,“要让我理解不是很容易的。”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在想该怎么说得更简洁一点。那,就说重点吧。那孩子很关心你。他想了解你,也想感受跟你一样的感受。但我听下来总觉得都是他在接近你,你要不要试着先接近他?”

“怎么做呢?”

“在这个世界上,同一个问题会有一百种不同的答案,所以我也很难给你正确的答案,尤其是在你这年纪,这个世界更像个谜团,是该自己找答案的年纪了。但如果真想要我给你建议的话,那我问你个问题吧。他最近对你做的事是什么呢?”

“打我。”

沈医生耸耸肩。“我都忘了,那个跳过,其他的呢?”

“嗯……”我想了下,“他来找我。”

医生轻敲了下桌子点头说道:“你所能做的就是去找他。”

46

身材臃肿的阿姨带着微笑,嘴角周围和眉眼很柔和,不笑时看起来也像在微笑。她帮我削苹果,苹果皮没有被削断,像螺旋一样延续着。我坐在一个陌生家庭的桌前,望着眼前的苹果等待着。等到苹果已经黄到开始变成褐色时,坤终于出现了,看到我他吓了一跳,还好阿姨在帮忙缓和气氛。

“坤来啦,你朋友已经在这里等了半小时,你爸说今天会晚点回来。吃了吗?”

“没关系的,谢谢您。”

我第一次在坤身上看到那样的神情,嗓音低沉且有礼貌。但等阿姨一走,坤就像回到自己世界的小孩一样,不耐烦地问:“有事吗?”

“来看看你而已。”

坤撇撇嘴。没多久阿姨就端着两碗热好的汤面出现。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饿了,坤一接过便开始咕噜咕噜地吃起来。

“一个礼拜虽然只来打扫两次,但我很喜欢这样,至少比跟那个叫爸爸的人待在一起要自在。”坤咕哝着。

看起来他仍跟父亲不亲近。坤和允教授住的地方离学校很远,住在能眺望汉江、干净又华丽的公寓最高层,在那里,大部分象征首尔的景色都能一览无遗,但坤说感觉不到自己站在那么高的地方。

父亲与儿子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对话了。一开始用尽心力的允教授最后放弃了与儿子的关系,他常拿上课或学会有事情当借口不回家,两人之间的隔阂并没有消除。

“那个男人啊……”坤说,“从没问过我那段时间过得怎么样。我在那个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又是跟哪些人混在一起,有过什么样的梦想,又因为什么事而感到绝望……你知道那个人见到我后讲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是‘我会送你去江南的学校’。可能以为我去那里就会好好用功考上好大学。但去了之后第一天,就发现那里绝对不适合我,每一个眼神都这么写着。我就大闹一场,那里真的很不留情面,没几天就被赶出来了。”坤喷了喷鼻息,“最后好不容易转来的地方就是这里。再怎么说也是文科出身,总是要顾面子的,那个人把一堆水泥倒入我的人生,一心只想着要在那上面建出自己设计的新建筑物,我可不是那种孩子……”坤低头盯着地板,“我不是他儿子,只是他们找错的杂种而已,所以连那女的死前最后一面都见不上,母亲……”

“母亲”。不知怎么回事,这个词出现的瞬间,坤突然陷入沉默。只要从某个地方——不管是从书里、电影里、经过的路人嘴里——蹦出“母亲”这个词,坤就像被按了静音按钮一样,不再说话。

他对母亲的记忆只有一段,温暖又柔和的双手。就算描绘不出母亲的脸孔,也无法忘记因手心的汗变得湿润又温暖的双手。他说他还记得牵着那只手在太阳底下玩影子游戏。

每当生命对他开玩笑时,坤时常会这么想:所谓人生,就像牵着手的母亲突然消失一样,你拼命想抓住最后还是会被抛弃。

“你跟我,谁更不幸呢?是本来有妈妈后来没了,还是本来记忆中没有妈妈结果突然出现又死掉?”

我也不知道答案。坤沉默地低着头,好长一段时间后才开口说:“你知道我那时候为什么找上你吗?”

“不知道。”

“有两个原因:一是你至少不会像其他人一样轻易评判我,托你那奇特脑袋的福。虽然因为你那奇特的脑袋,不管是蝴蝶还是什么的都是白费功夫……还有第二点,”坤笑了笑,“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但该死,真难开口……”

我们之间变得沉默。秒针嘀嘀嗒嗒地走着,我等待坤的下一句话,接着坤慢慢地小声开口说:“怎么样,那女的?”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他的问题。

“你不是见过吗?虽然只有一次。”坤说。

我回忆了一下,脑中浮现放满花的房间和苍白的脸庞。虽然那时候不知道,那张脸庞里还藏有坤的样貌。“跟你长得很像。”

“就算看照片我也看不出来。”坤轻轻嗤笑一声后又继续问,“哪里长得像?”

这次他眼睛直视我,我把记忆中阿姨的脸跟坤的脸重叠。“眼睛、脸的轮廓、笑起来的表情和笑开时嘴角出现酒窝的样子。”

“去你的……”坤转过头,“但她不是把你当作我了吗?”

“在那种情况下,不管是谁都会那样的。”

“她不是想在你脸上找出跟自己相似的地方吗?”“她跟我说的话其实是要说给你听的。”

“最后,她最后说什么了?”

“最后抱了我,很用力。”

坤摇了摇头,接着艰难地如轻语般地开口问:“温暖吗,那个拥抱?”

“嗯,非常温暖。”

坤原本高耸着的肩膀缓缓下垂。就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他的脸变得皱巴巴的。他慢慢低下头,膝盖也弯了下去,紧抵着头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虽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他在哭泣。我静静地看着他,感觉自己好像白长高了。

47

整个夏天我们总见面。在一个潮湿到皮肤黏腻的夏日夜晚,坤躺在店门前的平床上跟我说了许多故事。但我很好奇坤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说给别人听又有什么意义呢?坤不过是在活着自己的人生,被抛弃、被甩开,这十六年非常混乱的人生。我本来想说命运是骰子游戏,但话到嘴巴又咽了回去。那才真的只是书里的情节。

坤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单纯清澈的,就连我这种傻子都能看穿他的内心。他常说因为世界是个残忍的地方,所以要变得更强大,那是坤对人生所下的结论。

我们无法变得跟彼此一样。我太迟钝,而坤则不承认我说他是脆弱的孩子,只是一味地假装强大。

大家都说弄不明白坤到底是个怎样的孩子,我并不赞同,只是因为没有人试着去看到他的内心而已。

我记得不管走到哪里,母亲总是会紧紧牵着我的手,她绝对不会放手。有时候因为太痛我偷偷挣脱时,母亲就会斜眼看我,叫我赶紧牵好,还说因为我们是家人,所以要牵着手走。我另一只手则被外婆握住,我从未被任何人抛下过。虽然我的脑袋很糟糕,但不至于灵魂堕落,也是因为有紧握着我的那两双温暖的手。

48

有时我会想起母亲唱给我的歌。母亲虽然有着明朗的声音,唱歌时音色却很低沉,像纪录片里听到的鲸鱼的叫声,又像风声,或是从远处传来的波涛声。徘徊在我耳边的母亲的歌声随着时间的消逝也渐渐模糊,也许我很快就会忘掉母亲的声音。

我所熟知的一切都正在离我而去。

[1] 玄镇健为韩国近代短篇小说的先驱者。

[2] 人民币六千元左右。

[3] 赫尔曼·黑塞的作品。

[4] 著名日本漫画的主人公。

[5] 位于首尔西南部,是生活在首尔的中国人社区之一。

[6] 此书为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

[7] pj罗兰为虚构人物。

[8] 大韩帝国,一八九七至一九一〇年。

[9] 前三者均为美国成人杂志,多刊登各类裸露、性感照片。后者为韩国最早的娱乐杂志,于一九六八年创刊。

[10] 朝鲜时代的画家,以风俗民情画作最为著名。

[11] brooke shields,美国名模,被誉为世界第八大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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