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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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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伙说佩服良子的勇气,这个傻瓜,居然说这种话。”

冲绳打了第三支海洛因后,滚到了地板上,阿开的脸已消肿了一些。良子坐在电视机前。

“正演凡高传呢,阿龙也来看吧。”良子对我说。

我叫铃子给我彻杯咖啡来,她没理睬。

良子对阿开说他决定要去印度,阿开只是说了句“是吗”?。

铃子站起来,抓住叼着烟的冲绳的肩膀摇晃着,问道:“你把剩下的放哪儿了?”

“混蛋,已经没有了,都打完了。你想打就自己去买吧。”冲绳说完被铃子狠狠踢了一脚。烟灰掉在冲绳赤裸的胸脯上,冲绳笑了笑,还是躺着不动。铃子气得把冲绳的注射器摔碎了。

“你要负责打扫干净啊。”我的话她就像没听见似的,一下子吃了五颗迷幻药。冲绳晃晃悠悠地一个劲儿地傻笑。转过头对我说:

“阿龙,吹长笛听听吧。”

电视里道格拉斯扮演的凡高,正哆哆喧嚷要割去耳朵。

“良子准是在模仿他呢,你就是喜欢模仿啊。”阿开说道。

“我这会儿没心情吹长笛。”

凡高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尖叫,除冲绳外,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了电视机。

良子一边摸着渗血的绷带,一边不时跟阿开说话:

“你的肚子真的不疼了?我下定决心了,要去印度,你先到新加坡,我去接你,我们可以一起去夏威夷。”

阿开一句话也不回答。

冲绳悠然地说:

“铃子,去出卖色相,就有钱买海洛因啦。这是杰克逊告诉我的。阿龙,你把她带到杰克逊那儿去吧,他说随时可以去的。我冲绳没有用,还是去找杰克逊吧。”

铃子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冲绳扭着身子笑着,铃子冲他喊道:

“嘴笑什么?我不是乞丐,也不和乞丐在一起。我已经受够你了,孬种!我要把店卖了,阿龙,我还要买车,这样可以随时到你这儿来,我去当杰克孙的女人,萨布洛也可以。”

“我要买一辆能住人的汽车,每天搞聚会,好吗,阿龙,帮我去买一辆来。”

冲绳坐起来点了根烟,目光茫然,无力地吐着烟圈。

“铃子,你还是回冲绳去吧。我跟你一起回去。你继续学习美容,我去说服我妈妈,你不能在这儿呆下去了。”

“开什么玩笑,冲绳,你好好躺着吧,反正以后别想再跟我借钱了。是你自己想回去吧?我可不给你旅费。无论你再怎么哭着求我借你钱去买海洛因,也别想得到一分钱。你才该回冲绳去呢!”

冲绳又躺了下去,喃喃地说:“随你的便吧。”又对我说:“阿龙,吹一支曲子吧!”

“我不是说了没心情吹吗?”

良子默默地看电视。阿开肚子还有些疼,不停地吃药。电视里响起一阵枪声,凡高的脖子被打断了。“完蛋了。”良山小声说道。

一只飞蛾停在柱子上。

开始我以为是沾了脏东西,仔细一瞧,见它挪动了一点位置,灰色的羽翅上长出一层薄薄的绒毛。

大家都回去以后,显得屋子里更阴暗了,并不是光线微弱,而是光源仿佛离我远去。

地上掉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有团成一团儿的头发,一定是莫卡的头发;有丽丽买的蛋糕的包装纸、面包渣、红色或黑色的指甲,花瓣。弄脏的卫生纸、易拉罐的拉环、女人的内裤、良子的凝固了的血块儿。袜子、折断的烟。杯子、沙拉酱的瓶子。

还有唱片的套盒、胶卷、五角形的点心企、注射器的盒子和一本书,书是和夫忘了拿走的玛拉尔美的诗集。我用这诗集的背面拍死了有着黑白条纹的蛾子,随着一声微小的响声,蛾子的腹部流出了粘液。

“阿龙,你累了吧,眼神怪怪的,早点儿回去睡觉吧。”

杀死蛾子后,我忽然觉得肚子饿,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盘吃剩的鸡肉。这些鸡肉已经不能吃了,舌头上的酸味儿扩散到脑子里。我用手指抠出塞在喉咙里的鸡块时,一般寒气袭来,仿佛迎面挨了一拳似的从心里冒冷气。脖子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我漱了好几次口,总觉得嘴里发酸,牙龈粘粘的。塞在牙缝间的鸡皮使我舌头发涩。洗碗池里漂了一层我吐出来的油花花的鸡肉。原来是土豆块堵住了下水口,我夹出了土豆块,水才开始减少,鸡肉画着圆弧形,被吸进了下水口。

“你回去睡觉吧,那帮家伙都走了吗?”

丽丽在整理床铺,她穿着半透明的睡裙,手上的戒指反射着天花板上的红色灯光,闪烁不定。

有几块大的鸡肉卡在下水口。我手上还残留着炸鸡味儿,洗也洗不掉。我回到客厅,去拿烟时,忽然产生了某种不安全感,好像被一个有皮肤病的老太婆紧紧抱住了一样。

“阿龙,我给你冲杯咖啡吧。”

丽丽引以自豪的白色圆桌反射着灯光,表面上有一层淡淡的绿色,那绿色很独特,犹如太阳西沉的海面闪烁的那种神秘的绿色。

“喝咖啡吗?咖啡能解酒,回头睡个好觉。我从那天以后身体有些不舒服,连店里都没去,汽车也没送去修理。”

丽丽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来,声音听起来很朦胧,好像古代人那样,站在远处,用长长的话筒将声音传送过来似的。丽丽变成了一个只有嘴巴会动的木偶,而说话的声音是以前就录制好的。

我的房间里始终笼罩着寒气。尽管穿上毛衣,关上凉台门,连窗帘也拉上了,热得都出汗了,寒气还未消失。

关得密不透风的房间里,风声远去了,像耳鸣声一样微弱。由于看不见外面而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我并没有去留意外面街上的情景,却仿佛历历在目似的浮现出来。我看见有个醉汉横穿马路,有个红头发少女匆匆跑过去,有人从疾驶而过的汽车里扔出一个空罐头盒,有高耸的白杨树,还有深夜里的医院和满天繁星。屋里充满了异样的空气,使我窒息。那气味像是奶油的焦糊味。

在寻找这怪味从哪儿冒出来的时候,我踩着了一只死虫子,它的体液弄脏了我的脚。

打开电视机,出现一个狂怒的光头男人的特写镜头,我又关掉电视,电视屏幕上映出了我的脸,自言自语地在说着什么。

“阿龙,我发现有一本小说里的男主人公很像你,真的。”

丽丽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等着水开,她挥手赶走四周飞舞的小飞虫。

“小说里的男主人公是个在拉斯维加斯拉皮条的,专为有钱的男人提供参加晚会的女伴,和你差不多吧?他也很年轻,和你差不多,你有十九岁了吧?”

玻璃壶因水蒸气而混浊起来,酒精炉的火光映照在窗户上。丽丽放大的身影在墙上晃动,和头顶上的灯光照出的影子重合的部分,看起来很像一只正在分裂的变形虫。

“那个男人连自己高中朋友的女人也拉去当妓女了。”

最后一个走的冲绳,穿着臭气熏天的工作服,也不打招呼就关门走了。

“那个男人是妓女的私生子,不过他的父亲可是一个小国的皇太子,他是被来拉斯维加斯消遣的皇太子遗弃的孩子。”

丽丽一个劲儿地说着。

“阿龙,你在听吗?”

“听着呢。”我答道。我觉得我发出的声音停留在燥热的舌头上,完全不像自己的声音,我不安起来,不敢再说话。

我的视野有些不正常了,所看到的东西仿佛都变成了雾状钻进了我的眼里。我觉得放在灶台上的牛奶瓶似乎长满湿疹。弯着腰干活的丽丽身上也都是湿疹。

我想起一位因肝病而死去的朋友,他常说:

“我总是觉得很疼,不疼的时候是由于我忘记了,我认为每个人都会肚子疼,并不是因为我长了肿瘤。所以绞痛的时候我反而安心了,好像找到自己了,我一生下来就一直这样疼的。”

“那个男人在一个黎明去了沙漠,驾车去内华达沙漠了。”

丽丽说着从咖啡色的罐子里舀了一匙黑色的粉末,放进正在沸腾的玻璃壶中,从我这里都能闻到香味。当杰克逊。露蒂安娜骑在我身上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完全是一个黄色的木偶。当时自己是怎样被操纵的呢?

现在披散着长长的红头发的丽丽正像一个木偶一样。是个陈旧得发出霉味儿的木偶,是一拽绳子就会说台词的木偶,是必须打开她胸前的盖子,放过去几个银灰色的电池,才会眨着眼睛说话的木偶,是有着一头红发,往她嘴里一罐牛奶,便立刻从肚子下面的小洞里流出粘乎乎的液体的木偶,是使劲把她摔在地上,只要里面的录音带没坏,就会不停地说话的木偶。

“阿龙,早安,我是丽丽,你好吗?”

“阿龙,早安,我是丽丽,你好吗?”

“那个男人到内华达沙漠去看氢弹基地。那是排列着许多像楼房般巨大的氢弹基地。”丽丽喋喋不休地说着。

笼罩在房间里的寒气越来越多,我穿上厚厚的衣服钻进被子里,喝了一杯威士忌,一会儿开开门,一会儿又关上门打算睡觉。然后又是喝浓咖啡,又是做操,又抽了几颗烟。拿起本书也看不下去,把灯都关掉,又都打开。我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污垢,或闭上眼睛数数,眼前不停地闪过以前看过的电影,梅尔的豁牙,杰克逊的,冲绳的眼睛,莫卡的屁股、露蒂安娜的。

几个醉汉唱着老掉牙的歌从门外走过。我觉得似乎是囚犯们在合唱,又象是身负重伤,失去战斗力的日本兵,在准备跳海之前合唱的军歌。他们眼前是黑暗的大海,这些伤兵脸上缠着绷带,瘦弱的身体百孔千疮,伤口流出黄色的脓,蛆虫在上面蠕动。他们面朝东方行了军礼,眼睛黯淡无光,就像是他们在唱的悲伤的歌曲。

我一边听着歌,一边望着自己映在电视屏幕上的扭曲的身体,无论我怎样挣扎,都仿佛更深地沉入睡梦中去。映在电视中的我和我幻觉中的唱歌的日本兵重叠到了一起。由于密度的不同而构成图像的黑色,就像桃树上蠕动的密密麻麻的毛毛虫。这些影像和声音使我心神不安,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我浑浊的眼光映在阴暗的画面上,快要溶化了似地歪斜着,我看着画面上的自己,不由问道:“你到底是谁呢?你在惧怕什么呢?”

丽丽还在说道:“那些东西是排成了一溜的导弹,在没有人烟的内华达沙漠上,人看起来就像小虫子一样。那导弹有高楼那么大。”

在球形玻璃杯中的黑色液体沸腾着,丽丽打死了一只飞着的虫子。她把粘在手掌里的死虫子,拿下来扔进烟灰缸。烟灰缸里冒出一股紫色的烟,与黑色液体的水蒸汽合为一体,袅袅上升。丽丽捐灭了香烟,又关掉了酒精壶的火,墙上巨大的影子顿时变小了。

丽丽给我倒了杯咖啡,我凝视着咖啡里映出的我的脸。

“那个男孩子站在山丘上冲着导弹叫喊,他想要向导弹诉说自己的遭遇,他不知道今后自己该怎么办,又没有人可以诉说,他感到孤独无助,他发自内心地对导弹呼喊着,你快爆炸吧!快爆炸吧!”

我觉得黑色液体的表面也起了一层疹子似的。我上小学时候,祖母患癌症住了院。

祖母对止疼药过敏,全身因湿疹而溃烂。我去探望她时,祖母一边抓挠着身上的湿疹,一边对我说:

“阿龙,我要死了。我身上长的是死人身上的东西,我要死了!”

在丽丽催促下,我喝下了和那湿疹一样的咖啡。当液体流进我的喉咙时,我觉得我体内的寒气和那些疹子仿佛混合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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