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2)
“我知道你为什么笑了。”
“噢?我真想听听。我发现好些关于我自己的事,别人比我自己清楚得多。”
“当然。中午菜不错,是不是?现在还在回想。”
我摇头。
“你刚才说没什么理由,现在又为什么说我的理由不对呢?我知道了,菜好不好无所谓,这只是个不能缺少的借口,关键是人好,对不对?”
她脸沉下来,显然没在等我的回答。我偷眼看她算出了些什么,只见纸上一团乱笔道,仿佛电脑图。
“嘘,听,张老师要点睛了。”
“……这次我们班获得这个荣誉,其中,团支书茹亚(茹亚?茹亚?)同学做了很多工作……”
这才是正解。元明以来的文人,本无斋馆,就寄兴牙石。诚实的文彭供认,他的书屋,大多在印上起造。我们班的社会实践活动,也大多是在茹亚的嘴上活起来的。
说到底,我不能不佩服茹亚。和什么人都谈得来,成绩很好,政治突出,还会作现代诗,也能和我这样的聊上几句李卓吾和斯威夫特。在中国料理的食单里,最贵重的原料有个共同的性质:无色,无味,无臭。例如,鱼翅、银耳、熊掌、燕窝都是。味全在于伴它的汤,仿佛茹亚。比起她来,我就如同北京的豆汁,西北的羊肉泡馍之类的小吃。对少数人,是离一日想一日,离两日难受两日。对另外一部分少数人是提起来就反胃,上街绕道,怕过豆汁店,焦圈、咸菜丝真端上来的时候,又不敢领教了,只此而已。
佩服归佩服,我仍保留一点疑惑:人又不是金洋钱,怎么能招每个人喜欢呢?
下课铃响了。
“秋水,请教你一个问题。”茹亚挨了表扬,态度更加谦和,表明自己一点也没怎么折腾,衣领该不会这么歪的,手也没去整。
“那天你在诗社里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敏感的地方,你不小心碰一下,能记你一辈子。
“没什么特别的恶意。我只是谈谈我的教训。其实,谁都有这么一段。我开始也学过一段这种诗,因为它最容易学,也最容易学像。写到第十遍‘幽幽的天空在枝头颤出童话’,自己都觉着腻了。把自己扔到床上,招过本《圣经》,随手一翻,就听见耶稣说:‘饶恕他们,他们说的他们不知道。’既然人家饶了我,我也就到此为止吧。看来,不少时候,所谓捷径就是去魔鬼那里最短的路。除非特别独特的人,因为好像有些人有在魔鬼眼里看见天堂的本领。一般的聪明人最大的聪明就是不走捷径。像你们这么有才性的人,更要注意。我看入手还是从平实一路较好,有个底子,笔耕砚田就能任你们糟蹋。不然,就怕飘上去,下不来了。”
茹亚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我也可以把直累了的腰软一软:“难得听见你夸别人,真担待不起。那你说,什么是底子呢?”
“简单地说,就是李逵、焦大也能有,曹植、李贺也不能说有马上就能有的一种东西。具体点,比如能背五百首唐诗、五百首宋词,看过一百部外国小说。诗词一定要背,只读不行。读诗就像嚼泡泡糖,嚼的时候,只觉满口清凉,音律铿锵,吐了之后,人家的诗还是人家的,怎么进去还怎么出来,你什么也没得着。至多牙口好一点,和别人侃时多点谈资,可以夸夸自己读过什么什么一系列。”
“这样读书不是太痛苦了吗?今天命令自己必须读下《哈姆雷特》,明天命令自己必须读下《了不起的盖茨比》。读书应该是种享受才对,硬让自己读下什么是会消化不良的。记得过去硬着头皮读《简·爱》,只觉着有几个人在不停地说呀说,不停地说教,不停地长长的景物描写,可前几天再一看,才品出味来,确实不错,很难得。我看还是别强求什么才好。”
没想到茹亚还有这么开明的观点:“咱们俩的论点并不矛盾。读书好比吃饭。触龙说了,‘稍进嗜食,有益于身’。你可以吃西红柿,也可以吃茄子。你有吃什么的自由,但你没有不吃的自由。同理,你有读什么的自由,但你没有不读的自由。是这样的,俗话说,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孔丘说,五十读易。不同的书得不同的时候读,对一个人来说,早也不好,晚也不好。你翻得有兴趣,觉得想读下去,就是不早不晚,正可好。不仅如此,同一本书不同时候看,也各有所悟。比如《红楼梦》,我第一遍看,看宝黛吵架,一场一场,好不有趣,觉得吃醋和撒娇一样是可爱的缺点,喜欢林妹妹。第二遍看,看初试云雨,贾琏薛蟠,女色娈童,好不热闹,喜欢晴雯。第三遍看,就只爱活生生的王熙凤了……”
上课铃响了。茹亚塞给我本手抄的诗集,“有工夫看看。”
“谁的?”
“别管了,告诉我哪些你喜欢。”说完,赶快走了。
“怪舍不得的,是不是?”孟寻放下笔,揉揉眼睛,已经解出了道挺难的题。“脑电图”不见了,桌角上添了堆撕得很碎很碎的纸屑,仿佛是在准备做静电试验——用塑料尺子在头发或小兽毛皮上蹭蹭,就能吸引轻小物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