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哥·塞拉诺和螺丝事件 D(1/2)
到了第二天约定的时间,我又领着艾刚,以及他住院时特别关照过他的斯德哥尔摩酒精依赖症康复医院院长,一起来到洁的办公室。只见洁正在敞开的大门边专心致志地拉着小提琴。
他是吉他高手,这我早就知道,可拉起小提琴来却实在不敢恭维。听起来,他正拉的似乎是小提琴曲中数一数二的高难曲目——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可是却拉得反反复复,音调也不准,听不出什么完整的旋律。
我们走进房间后,他才从这场费力劳神的艰难劳作中抽出身来,愉快地向我们打了个招呼:“哦,各位先生,欢迎你们的光临。”
说完把小提琴和手上的弓轻轻地摆放在会客室的桌子上。
艾刚上前一步,抢先和洁握了握手,说道:“嘿,医生,我叫艾刚·马卡特。”
之所以这次他没有说“初次见面”几个字,是因为事先我已经一再告诉过他了。
“我叫御手洗洁。”洁愉快地说,并表示等待我们很久了。然后以匆忙的口气继续说道:“如你所见,我是从日本来的。日本是个科技相当先进的国家,但在二次大战期间干了不少坏事,给亚洲许多国家的民众带来了伤害和恐慌,和纳粹一样,犯下了许多严重的罪行。不过我想,我们国家再也不会做那种事了。
“你想问那张画吗?那是康丁斯基的作品,不是毕加索的。画的是日本的稻草人,只不过是横着放的。抽象派绘画风格的历史就是从这些画开始的,就像吉卜赛人在罗马尼亚接触到小提琴后,就完全改变了这种中世纪宫廷乐器的演奏风格一样。另外,我丝毫不打算对你进行胰岛素休克治疗或其他粗暴的疗法,所以请你尽管放心。”
对于他突然冒出这一番长篇大论的原因,我完全可以理解,但艾刚和院长先生却如坠五里雾中,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些。对他们两个人而言,今天是头一次和洁见面。
“看来,我脑子的问题已经很严重了,对吧?是不是到了无法治疗的程度……”艾刚悲伤地说。
这些话我已经听他说过好几遍了,我发现他的大脑里好像有事先准备好的数套说辞。说话时会随机组合,然后再说出来。但在和洁见面时,不管试多少次,每次说出来的都还是那套东西。
“你觉得自己有必要接受治疗吗?”洁似乎已经接受了这种现状,只是自顾自地念着编好的剧本里自己的台词。
“啊,不。我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三餐吃得很好,日子也过得很快乐。我也喜欢像这样和别人见面、聊天。当然,我常常犯错,但人们愿意原谅我。所以,我对自己目前的生活很满足。只不过……”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只不过什么?”洁问。
艾刚沉默不语。我在旁边也想了想让他沉默的理由,但是想不出来。
“医生,你刚才拉的是什么曲子?”艾刚问。
“你是问刚刚我拉的那段极难听的曲子吗?那是《流浪者之歌》……”
“啊?你拉的那是《流浪者之歌》?”
我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洁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应该觉得很受打击吧。
“哎,你们没听出是那首曲子吧。据说这首曲子是萨拉沙泰 [4] 在匈牙利听到罗姆人 [5] 的一段即兴演奏后深受感动,后来以他记下的旋律为基础创作出来的作品。就这样,弦乐史上最伟大的杰作诞生了,这是东西方文化冲突的结晶。”
“东西方文化冲突?”
“是的。只有西洋乐理论的话,绝对无法创作出那样的曲子。但若没有西方的配乐理论,罗姆乐师们即兴演奏的调子也只会消失在空中,留不下任何影子。正因为结合了这两个条件,这支旋律才能流传百世,为世人所欣赏。你想到了什么吗,马卡特先生?”
“不,小提琴的声音……还有你刚刚说到的东西方文化冲突这句话……我说不上来,非常吸引我,但又让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是的,发生在菲律宾的弗朗哥·塞拉诺螺丝杀人事件也正是这样。从各方面来看,这件案子都是东西方文化结合的混合物,是两种文化冲突的体现,若只有东方或西方一种文化,就有可能不会发生。”
“海因里希告诉我,我想回去的地方已经寻找到了,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
“还得等一等。要回去还需要做些准备。”洁说。
听到洁这么说,艾刚露出不安的眼神。
“洁,你刚才提到的罗姆人是什么人?”我问。
“他们也曾被称为吉卜赛人,据说目前全世界有一千万人口。据说他们的故乡在印度的西北部,大约一千年前,因为异族的入侵,他们被迫背井离乡,成为流浪民族。欧洲大部分国家境内都有一万名以上的罗姆人,瑞典也有很多。罗姆人数量少于一万名的国家,大概只有挪威、芬兰、立陶宛和爱沙尼亚这几个而已。‘吉卜赛’这几个字,在他们本族的语言里就是‘人’的意思。”
“你知道得真多。”
“嗯,因为我有些朋友就是罗姆人。”
“现在不再使用吉卜赛这个名字了吗?”
“是的,因为吉卜赛这个名字带有歧视的意味。”
“啊?真的吗?我还没交过罗姆人朋友,我以为就是指流浪的人。但我觉得吉卜赛这个名字富有诗意,听起来很响亮啊。”
“部分罗姆人只留给别人不讲卫生的流浪汉或妓女的印象,但是他们的音乐才华非常了不起。如果没有罗姆人和美国黑人,就没有我们现在的音乐。我非常喜欢西班牙的弗拉门戈 [6] 吉他曲,一些古典名曲的基础旋律也同样出自于吉卜赛音乐。”
“因为弗拉门戈音乐实际上就是吉卜赛音乐吧。”
“对。弗拉门戈音乐来源于西班牙南部罗姆人群居的地方。安达卢西亚地区传统的哀伤旋律,与离开北非到达那里的罗姆人欢快的音乐节奏擦出了火花。两者相结合才诞生了优美的弗拉门戈音乐。萨拉沙泰在匈牙利听到的草原音乐也一样,他创作的《流浪者之歌》的歌名,其实就是《吉卜赛人的旋律》的意思。
“六百年前,罗姆人从罗马尼亚的特兰西瓦尼亚翻越高山来到匈牙利。他们的音乐,在罗马尼亚风格的哀伤曲调中注入了富有热情的节奏,而且他们在演奏时从不用乐谱,从而练就了卓越的即兴演奏技法,也成为爵士乐的雏形。
“这就是《流浪者之歌》的精华。从即兴的快板演奏中生出的奔放华丽的旋律,它那优雅动人的穿透力,像钻石一样闪亮发光。不知为什么,作者将原始的情感思绪编织进西洋先进的乐谱和技法里的想法,我以前一直无法领会,但今天我居然好像听懂了。我理解了这首曲子。这就和当年罗姆人历尽千辛万苦从北非流落至欧洲南部的西班牙,将自己的乐曲与当地的吉他演奏风格相结合而创造出的弗拉门戈一样。他们用相同的精神,演奏出了相同的音乐。现在我已经完全听懂了。”
洁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情绪显得特别激昂。
“这首曲子处处给人以奔放、华丽的感觉,我每次依照乐谱演奏时心里都会涌现一种神奇的氛围,觉得实在不可思议。我想这必须归功于当年匈牙利那位曾打动了萨拉沙泰的无名乐师,他——我觉得应该是位男性吧——即兴发挥的技法和独特的乐感,实在无人能及。
“这些描写流浪民族受尽屈辱的哀伤旋律,至今仍能打动许多听者的心弦。爵士乐也一样,它表现的是受尽虐待的美国南方黑人们心中挥之不去的深深的惆怅……哦,这样的解释也许太俗气了,不是这样!如果这样理解他们的音乐,就绝不能演奏出他们音乐中的灵魂了。他们的音乐是另一种体育形式,就像篮球一样,是从他们体内自然爆发的节奏感,已经与他们的身体极其自然地融合成一体了。
“身体内蕴藏着的巨大能量,使他们的演奏热情而豪放,也是催生出一个个独特音符的源泉。至于那些音乐理论如何解释,之后再慢慢思考好了。其实他们的创作仅仅是为了享受快乐。悲伤就像从他们身体里渗出的汗珠一样,再怎么压制也会自然地流淌。人如果长时间地处于悲伤之中,自然就会想追求快乐,因此,他们的音乐所表现的绝不是单纯的伤感。”
洁说完后,一直呆呆地站着。于是我干咳一声后说道:“喂,洁,音乐的话题说到这里该差不多了吧?这位是艾刚住的那家医院的院长。”
洁似乎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番不着边际的高谈阔论,在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面前显得太不礼貌了。
“哎呀,对不起,院长先生,我说得太入迷了……”说罢他和陪同艾刚前来的老院长握了握手,“来,请坐。”
这时洁才请我们坐在沙发上。
“这没什么,你的话我深表赞同。”院长宽容地说着,一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的岁数已经很大了,让他站了这么久,这和洁刚说的“欢迎”根本沾不上边嘛。
“我也很喜欢罗姆人的音乐,尤其喜欢他们的小提琴曲。比如《小蓓蕾》和《云雀》,等等,你知道吧?”
“《云雀》!当然知道,”洁说,“那是我最喜欢的曲子之一。那才是音乐。那是罗姆人在音乐演奏受到权威人士挑剔、人身安全得不到保护,并被繁多的演出礼仪所约束、被指责态度傲慢等各方面的束缚之前,产生的真正的演出艺术。如果说篮球选手跳起后不能碰触到篮筐、乐队演奏没有乐谱的乐曲、乐师边弹唱边跳舞,这些都被视为不应该、不得体的行为,而必须接受惩罚的话,那么人类的文明早就被这些清规戒律消灭了。我叫御手洗洁,院长你呢?”
洁一脸天真的表情,简直像一位高中生在初次参加舞会时偶然碰见外校生时询问对方的名字似的。
“我叫摩尔多万·史蒂芬,很高兴见到你。我常听海因里希先生提到你,听说你很有才华,早就想认识你了,所以今天才一起过来。”
洁苦笑着说:“才华?这从哪儿说起呢?你也看见了,我对乐器的本事也就这么两下子。冒昧地打听一下,史蒂芬先生是哪里人?”
“罗马尼亚人。我出生时,那里还是匈牙利的领土。”
“哦,是被希特勒占领过的缘故吗?”
“是的。说到罗姆人的小提琴,你听过《神奇之马的回归》这首曲子吗?”
洁皱起眉头想了想,随后摇了摇头说:“没,还没听过。”
“是吗?那太遗憾了。我最喜爱的吉卜赛小提琴曲就是这一首。那才是你说的,把悲哀隐藏在心头,一味追求快乐的音乐。
“说起艾刚的事,我也很担心,他的症状非常独特,我对他的治疗很有兴趣。所以我当初一听闻他的遭遇,就马上把他从赫尔辛堡接到这里,我办的小医院能得到部分国家拨款,我想或许能对他有所帮助。我盼望他能早日痊愈,完全恢复记忆。希望能得到你的指导,因此特地前来拜访。”
“能得到你的协助,真是太幸运了。欢迎,太欢迎你来了。”洁似乎真的很高兴。
史蒂芬院长说:“我十分赞同你的看法,认为只要让患者感觉快乐就足够了,没必要冒险勉强做那些会给他们带来痛苦的治疗。治疗也是把双刃剑。再说让患者恢复记忆,不少情况下反而会勾起他们痛苦的回忆。不过我认为,至少必须让艾刚从酒精依赖症中解脱出来,因为酒精能引发各种内脏疾病,缩短患者的寿命。”
“大脑也一样,现在还不能完全排除他的乳头体已经因酒精影响而损坏的可能。马卡特先生在菲律宾时,摄取过大量酒精吧?”
“听说他长期待在戒酒中心,以前好像还吸过毒。”
“嗯。我并不是认为他可以不必接受治疗,只是普通的方法对他已经没有意义了。手术治疗会有副作用,而药物治疗就像用鞭子逼迫不爱学习的学生做功课一样,是无法持久的。”
“说得对,那先生准备采取何种治疗方式?”
“只能盼望奇迹发生了。能治好他只能指望奇迹了。”
“奇迹?等待奇迹出现吗?”
“是的,只需等待就可以了。无论是大陆漂移学说,还是彗星撞击地球导致恐龙灭绝,都是经过很长时间的等待才被证实的。如果某种假设是正确的,总有一天会找到重要根据,获得足够的证明。”
“我同意。那都是神的旨意啊。”
“然而艾刚的寿命有限,不像大陆漂移学说不会死亡。他和我们一样,迟早会死去,所以他等不起那么长时间。”洁说。
史蒂芬院长听了后没有说什么。
我趁机说道:“洁,可以继续你昨天的分析吗?你只说了一半,很多事情还没弄清呢。”
洁点点头说:“可以,但时间也许不够。你想弄清什么?”
“当然是有关弗朗哥·塞拉诺,不,是卡尔·扎泽茨基的螺丝杀人事件啊。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想,之后说给艾刚听时又费尽脑子思考。照你的说法,那件案子中还存在一位目击者,所以凶手必须在扎泽茨基的外衣,不,是扎泽茨基的身体上留下两个弹孔,对吧?”
“对。”
“也就是说,凶手事后给扎泽茨基穿上了外衣,对吧?其他都维持原状,只是给他穿上了一件外衣而已?”
“是的。外衣里面是衬衫,未系领带,那大概是他平常的打扮。还有那条黑裤子,也是他平常的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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