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1/2)
1
四月十五日,星期四。
鹿谷门实前往位于朝霞的日向京助家拜访。
那是个明媚的下午。凭借上次的记忆,鹿谷从车站一路走了过去。他看到满街盛放的樱花时,心情竟变得十分舒畅。自那场暴雪之日算起不过十余天,可季节早已具备春天的气息。
一抵达目的地,鹿谷便确认起名牌来。那上面并未写着笔名 “日向京助 ”,仅仅记下原本的姓氏 “影山 ”二字 。而后,他按响了门铃。
“您再度特地远道而来,实在令我诚惶诚恐。”
现身玄关的日向京助 、即影山逸史 仍是上次那身睡衣外罩对襟毛衣的打扮。不过,与上次不同的是,他的脸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剪短了,胡子刮净了,气色也不那么糟糕了。
“托您的福,我恢复得很理想。虽然还有些别扭,哎呀,据说慢慢地就不会在意了。”
他轻轻拢着左耳,露出少许苦笑。说声“请进”,将鹿谷让进屋内。
与上一次相同,鹿谷仍旧被让到一层的起居室。这次日向亲自下厨房为鹿谷沏了咖啡。即便本人自嘲“租住在便宜的房子”里,但也许也会在意咖啡的口味。不久,日向端来了咖啡。那出乎意料的美味不由得令鹿谷想要吸“今日一支烟”了。他总算抑制住这份欲望,与日向聊了起来。
“先把这个给你。”
说罢,鹿谷从包内取出两样代为保管之物。其中一个是那张请柬,另外一个是那本《erwa》。
装有请柬的信封正面所记载的收信人姓名是 “影山逸史先生 ”。背面的寄信人姓名亦为“影山逸史”——上次,鹿谷在这个房间看到信封时觉得“略感讶异”,现在同这略生感慨的讶异一并浮现于脑海之中。
“这本《erwa》还真是借对了呢。真没想到还能在那种情形中派上用场。”
鹿谷即便如此感叹,日向也只能含混地回答“是嘛”。日向在电话中听说了事件梗概,但尚不知道详情。他自然会有这种反应。
“不过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啊。三号夜里,电话打到医院之后,竟然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件。”
说着,日向拿过鹿谷放在桌子上那封装有请柬的信封,仔细端详起来。
“身为邀请人的这位影山逸史 遇害身亡,凶手是我于十年前在那幢宅邸中遇到过的那位影山逸史 。遇害的这位影山逸史 与身为建造宅邸的影山透一之子的那位影山逸史 不是同一人……是这么一回事吧。”
“重点就是这样——你说有警察去医院找过你吧。”
“两名刑警来了病房。”
“他们为了确认我是否受你所托,替你参加那个聚会才去找你的吧?”
“没错。大抵只为了确认这件事,甚至都没听我说说详细情况。”
“也许因为你是病人,才有所顾虑嘛。”
“是这样吗——我记得发生那件案子是在四号凌晨……被暴雪困在宅子里,连警察都很难联系得到。”
“过了五号中午总算联系上了。”
雪彻底停了,天也转晴了。鬼丸判断此时已经可以出行后,便让长宗我部坐在副驾驶上,两人一同出车。警察赶来、正式开展事件调查是在那一天的傍晚左右。
“你想听我从头到尾讲一遍吗?”
鹿谷征求起日向的意见来。如此一来,日向立刻向前探了探身,回答道:
“这个自然。鹿谷先生,您就是为此而来的吧?”
2
“……是嘛。那个‘未来之面’竟然是‘暗黑之面’啊。”
洗耳恭听鹿谷滔滔不绝全部讲述完后,日向已经几杯咖啡下肚,重又拆开一包烟。点上火后,也许那是他的习惯吧,才看似不怎么享受般——更像是觉得某种味道不好般地抽了一口烟。
“没有开眼洞的话,戴上面具后自然什么也看不见,整个世界被封入黑暗之中。戴着它度过三天三夜的确非常艰苦吧。这很难独自执行。如果在儿时真的成了‘试验品’的话,就算给他的心灵造成了根深蒂固的创伤也不足为奇。所以,他自己才不得不将那份记忆封印起来啊……”
“你怎么看待他所述的‘某个梦境’?”鹿谷问道。
日向马上非常认真地答道:
“我对此深信不疑。在孩提时代,‘未来之面’曾为他开启的‘未来’在三十余年之后,降临在他身上。那枚假面果真拥有以人类智慧无法估量的‘魔力’——鹿谷先生,您难以相信吗?您认为那只是他的臆想或是妄想之类吗?”
“我觉得到最后那只是‘理解’的问题。”
鹿谷回答道。
“在这个世界上,偶尔会发生神奇的小概率事件,可以将它们全部果断归于单纯的‘概率失衡’,或是发现‘失衡’本身所含的某种意义。实际上也不必采取这两种相差悬殊的态度嘛——最近,我时常这么认为。所以……”
“您认为那枚假面‘魔力’也是如此,类似于皮格马利翁效应 ?”
“也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吧。”
鹿谷以手指轻轻摩挲着额头。
“原本——正如那种‘配锁假面’,历史上不是将其作为某种刑具制作出来的嘛。能够马上列举出来的有那枚‘耻辱之面’,还有‘长舌妇之面’也非常有名啊。”
“哦,那个呀。给喜欢造谣生事、嚼人舌根的唠叨女人戴上,令其于路旁示众的那种假面。”
“没错。比起拷问来,这更像是所谓的示众刑罚所用的刑具——无论如何,‘配锁假面’原本并非所有人自己所戴之物,而是让人戴后、上了锁就无法摘下才制作出来的。因此,我觉得‘未来之面’一定也是如此。戴上它后变得什么也看不到之类的,通常考虑的话除了刑具之外什么都不是。被强行戴上了那玩意儿三天三夜的话,还真有可能让人变得精神异常呢。”
“影山透一自然从一开始就了解到了吧。”
“是的。我认为透一十分了解那枚假面原本的用法 ,在建造奇面馆时,他肯定也对中村青司详细说明过。所以,可以想象得到,那幢宅邸的配楼才会有如此构造嘛。”
鹿谷的脑海中浮现出奇面馆配楼的平面图。
“就是说——原本那三间客房,换句话说分别是‘第一日之房间’、‘第二日之房间’与‘第三日之房间’吧。戴上‘未来之面’的人首先进入‘第一日之房间’,必须在那里度过整整一天。房门虽然没有上锁,但每个区域的隔门都有锁。将其锁上后,便被关入‘第一日之房间’。窗子上的铁质格栅也是为了令关进去的人无法逃脱才装上的……日向先生,昔日你见到那幢配楼时,难怪会觉得它‘好似监狱一般’了。”
“第一天结束后,打开通向‘第二日之房间’的门,令人向前行进。接下来在‘第二日之房间’内再待上整整一天。”
“如此这般在‘第三日之房间’内待满一整天后,穿过沙龙室来到‘对面之间’,与主人——假面的所有者相见。此时,主人会询问三天三夜接连戴着‘未来之面’的结果,即开启的‘未来’是什么。”
“就是说,那幢配楼是为了正确使用‘未来之面’的仪式而修建的。”
“先不说实际上是否真的在那里执行过那个仪式,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出于这样的动机才建造了配楼。无论是隔门的存在,还是每个区域仅设一个洗手间……还有就是,对,那打磨得粗糙的地板。”
“粗糙的地板?”
“客房也好走廊也好沙龙室也好,都有被粗加工糙的地面。现在,那上面都铺设了小块地毯,还摆放了家具,很难看出其中的联系。但那些粗糙的地板也许本是为了帮助戴着‘未来之面’关进去的人在区域内四处活动而设的指引。”
“指引……哎呀,原来是这样啊。”
日向轻轻击掌。
“就像那种东西吧。那种视觉障碍者所用的盲道。人行道或车站月台铺设的那种黄色的凹凸不平 的东西。”
“是的,与那些作用相同。为了被‘未来之面’夺去视觉能力的人……”
说着,鹿谷静静闭上了双眼。
“未来之面”即“暗黑之面”,它那黑黢黢的诡异的“脸”好似渗入眼睑般马上浮现出来。如果自己戴上了这枚假面,度过三天三夜之后,在黑暗的尽头看到了“什么”的话——这样的想法突然冒出脑海,鹿谷反射性地用力摇摇头,将其赶走。
睁开双眼,日向正看着自己,不知何故默默地微笑着。
3
“……尽管如此,真是场诡异的聚会啊。”鹿谷感慨地说道,“邀请人也好,六名受邀客也好,所有人都是同名同姓。而且,还戴着那种面具,看不到所有人的长相。”
“您受苦了。”
日向不痛不痒地回应道。
“不过嘛,用本名相互称呼很难区分出谁是谁,所以每个人都戴上了不同的假面。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不也是合情合理的吗。”
“才没有啊。尽管如此,想要习惯起来还真是麻烦得要命呢。”
鹿谷边回忆着自己的辛苦,边耸了耸鼻子。
“就算关系亲近的编辑想要将这件案子小说化,我也会断然驳回的。比如文章的旁白部分,除了用人之外的那些出场人物要如何称呼,光是想想这些麻烦事儿就够让人眩晕了。何况还要搞些无聊的恶作剧。比如考虑到对读者隐瞒‘同名同姓’的这个事实啦……”
“本格推理小说真是麻烦透了。从公平啦合理啦这种问题开始,有太多独特的规则或限制。”
说罢这番事不关己的言论后,日向再度拿起那封装有请柬的信封,看着信封背面的寄信人姓名。
“我觉得我很想见见那位遇害的影山逸史 啊。”伴随着轻声叹息,他如此说道,“他也是个非常怪异的人吧。”
“这个嘛,可以肯定的是这位仁兄的价值观、世界观不怎么普通,也不怎么合乎常理。”
“相信影山家的传说,为了给自己开辟出一条吉径,想要寻找‘另一个自己’。这样的心情我自然也能理解。但是,如此一来他便开始‘寻找同名同姓之人’,我总觉得这想法也太跳跃了。”
“要是你实际见上他一面,听他解释一番的话,也许那时会感到有说不出的说服力吧。”
鹿谷回想着那晚在“对面之间”中与奇面馆馆主说过的那些话。
“断言‘表层才是本质所在之处’的他的声音,怎么说好呢,那声音怪异得惊人。他自己也十分清楚那是病态的、扭曲的言行,却迫不得已依靠于此。”
“是嘛。”
“毕竟那和佐藤某某或是铃木某某不同,而是‘影山逸史’嘛。一般来说找遍全日本也没有几名叫作‘影山逸史’的人。然而,亲自找找看的话,令人吃惊的是最初找到的影山逸史竟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并且还是名为奇面馆这种奇特建筑的所有者。他在这种奇特的偶然中找到了‘意义’,可想而知他古怪得很。”
“即便你这么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啊。”
“围绕‘影山逸史’,在此之前还有更为奇特的偶然重叠在一起。我觉得这方面已经不是推理小说作家可以插得上嘴的范围了。”
“这的确是怪奇幻想系的领域啊。”
日向浅笑着点点头。
“对于‘未来之面’的‘魔力’,还可以作为‘理解问题’处理……对吧。”
“没错。”
鹿谷也浅笑着点点头。
“他觉得应该还有其他年纪相仿的‘影山逸史’,便开始寻找起来。最后,找到的那几位‘影山逸史’全都是大致 生于同年同月同日——这个偶然在推理上的真实基准上来说,大致算‘不合格’吧。况且,即便召集起寻找到的那几位,也肯定会与邀请人的期待相反才对。然而那些人竟然连容貌及身材都大致相似,其中还有像札幌的米迦勒那种酷似馆主的人 ,如此一来只得感叹着‘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从中发现过剩的‘意义’,从而展开故事才是怪奇幻想系的小说吧。”
日向装腔作势地回答,脸上那一抹浅笑消失殆尽。
4
“作为怪奇幻想小说作家,我还有一个在意的问题。”日向说道。
鹿谷立马回答道:
“哦,是嘛。大概就是那个问题吧。在‘对面之间’中那个卦签式的问题到底意味着什么。”
“是的。就是这个。”
“没有什么意义。实际上那似乎只是寻找‘另一个自己’的影山逸史将非常私人的印象制作成资料的问题而已。如今他既已遇害,那个问题所包含的意义已经无从知晓了。”
“的确如此。不过,暂且不提他为此问题所赋予的意义,那个问题作为结果所拥有的意义 ,我们也有找到它的余地。”
日向的口吻非常干脆。这令鹿谷有些感到意外。
“怎么说?”
“请您回想案发当晚馆主向大家提出的问题。方才是我第一次听鹿谷先生说起,所以听到那个问题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向“另一个我”提问,您只要如实作答即可。
那晚,在“对面之间”,同样戴有“哄笑之面”的奇面馆馆主影山逸史向鹿谷提出了那个问题。
——现在,你站在一处陌生的三岔路口。前方有两股岔路,其中右方的岔路尽头像是陡峭的台阶,左侧岔路尽头散落着大量眼睛。
馆主补充说道,所谓的“大量眼睛”即“人类的眼球。”
——你折返而回的道路尽头是个没有路闸的道口,报警器不断鸣响。总之,就是这样一个三岔路口。
——那么,现在你会选择哪条路呢?向左?向右?还是会原路返回呢?
“鹿谷先生您说过,您的回答是‘选择左边的岔路’。那么,您有没有问过凶手影山逸史,对于同样的问题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等警察赶到前还有大量时间,所以我也问过他。与其说是为了探寻意义,不如说是单纯的好奇心使然吧。”
“那么,他是怎么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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