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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十一月(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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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胆怯地走进那幢建筑物。每每与学生或像是教师的人擦肩而过时,我总会低下头,顺着昏暗的楼梯一直走向四楼。

我找到架场的研究室,伸出深深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敲了几下那扇黑色的木门。然而——

“您好,请进。”门内出乎意料地响起清晰悦耳的女性声音。

我惶惑不安地又看了一眼贴在门上的金属指示牌。

社会学共同研究室

没错,这就是昨晚架场提到的房间。我记得先前从他那儿得到的名片上也写着相同的名称。

“请进。”那个声音再次说道。

我下定决心,打开了门。

这是个长方形房间。靠门这边有三分之二左右的空间都被一张椭圆形会议桌占据着,桌子四周摆放着扶手椅。一名身材娇小、穿着淡紫色毛衣的年轻女孩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面前放着好像打字机的东西。

“请问助教架场君在吗?”

她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朝屋里看了一眼后,说道:“架场老师,有客人来访。”

我看了过去。他在窗边的书桌前,趴在打开的厚厚书本上打盹儿。

“架场老师!”那名女生再次喊道。

架场这才惊醒般抖了一下肩,旋即眨巴着那他双小眼睛看了过来。

“哎呀,欢迎欢迎。”

“打搅你休息了,对不起。”

“哪里哪里,没有的事儿。”

大概他察觉出我在不时偷看桌子边的女生吧,于是边揉着困倦的双眼边说道:“她呀,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叫道泽希早子。这里是共同研究室,所以大学生和研究生一有空就会聚在这儿。啊,不用管她。”

“你这么闲,还真好意思啊!”道泽希早子轻松地开着玩笑,“让学生誊写你的论文,还真是会偷懒啊。”

“别说了。”架场看起来并没有不好意思。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我说道:“他姓飞龙,是我的朋友,喜欢画画。”

“你好,我是道泽。”她爽朗地笑着,冲我鞠了一躬。

我不知所措,勉强地回了一句“你好”。

乌黑柔软的披肩发,白里透红的脸颊,直挺小巧的鼻翼,与此相比稍显宽阔的唇瓣,双目灵巧地转动着。

“您画画?那就是画家喽?”她好奇地看着呆立在门口的我。

说实话,我很怕与女生聊天,尤其是像她这样活泼伶俐的女生。然而此时此刻,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无法转移视线。她的勃勃生气令我无法忽视。何况,迄今为止,我很少有机会接近这样有魅力的异性。

“画家啊……”我摸着口袋里的烟回答道,“就算是吧。”

“了不起!没想到架场老师还能结交到艺术家,真意外啊!”她调皮地笑着,突然——

(这声音……)

我突然觉得曾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希早子的声音。

(这双眼眸……)

与此同时,她看向我的那双大眼睛,与我的记忆——而且是最近才有的记忆——产生了共鸣。

(……什么时候?)

(对了!是那个时候的……)

那是八月中旬。是了,就是送神火的那个夜晚,和母亲结伴去看大字形祭奠的那个时候。

有个女孩子撞在我背上,撞掉了拿在手里的书袋——不就是她吗?

仅仅见过一次,寥寥数语,为何会对她印象颇深呢?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即使我没有记错,她大概也不记得我了吧?

“喝咖啡吗?还是喝杯茶呢?”希早子边说边向右侧靠门的地方走去。那里有个操作台。

“那个,嗯,请别费心。”

“飞龙君,你也别老站着了,随便坐吧。”架场边说边坐了下来。他坐在会议桌旁,与希早子刚才工作时坐着的地方隔了一个座位。

“道泽同学,也给我倒杯咖啡。我要和他谈些私事,抱歉,能请你回避一下吗?”

“架场君,没事的。”我慌忙摆了摆手,“没关系,用不着特意让她出去。”

说出这句话后,我自己都觉得非常狼狈。

原本不想让第三者在场,然而,我却在挽留她。

——或许,这时我已经对她动心了。

5

“喔?杀人预告吗?啊,确实像是那么回事。”架场看着被撕成两半的信说道。希早子依旧坐在刚才的座位上,继续打着字。

“虽然也能拿着它去报警,但即使如此,警察也不可能给你贴身保护吧?我听说现在骚扰信可是屡见不鲜。”他慎重地选择着用词。与上次见面时相比,他明显紧张了起来。“要是报警的话,我觉得倒是先说说最初那件仓库人偶事件为好。”

“为什么?”

“因为,如果真的有人潜入你的工作室,做了那种恶作剧,就已经构成侵入住宅和器物损坏的罪行了吧?提出受害调查申请书的话,警察大概会采取相应措施吧?”

“对啊,没错,也许会的。可是……”

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喜欢警察那种样子。再说,就算我向警察咨询,他们肯定会一本正经地问东问西吧?要是严重到需要登门取证的地步,母亲自然就会知道那一连串的事件了。

“不过——”架场见我犹豫不决,接着说道,“在上了锁的仓库里居然还能发生那样的事,真是让人放心不下。那锁看上去很坚固啊。窗户也如你所说,无法出入。那钥匙真的不可能被人偷走吗?”

“是的。”我点点头,“这种事应该是谁都做不到的。”

“就算是令堂也……”

“啊?”

我感到有些意外,重新打量起架场来。

“这个嘛……怎么……”

难道他认为母亲有可能是“凶手”吗?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的话,有一件事就能轻而易举地被解开——那就是凶手是如何潜入正房的。如果母亲就是凶手,这就根本算不上问题了。

可是,她究竟……

“别误会,我并没有怀疑令堂。”毫无疑问,架场察觉到了我的惊慌,改用温和的口吻劝道,“只是,就我听到的情况而言,有些太不自然了。最可疑的是管理员夫妇吧?对于他们来说,有正房的备用钥匙不足为奇,对于房间的摆设也是一清二楚。可是,关于仓库钥匙的问题……”

架场沉吟片刻后,喝光了希早子帮他冲的咖啡。

“这就不好说了啊。总而言之,那个凶手用某种方法弄到了备用钥匙,好像只能这样想了。”

随后,他又把目光落到手旁的信上。

“在这封信里,‘回想’这个词重复出现了好几次。上次见面时,我似乎也问过你,有没有这方面的线索?”

被他一问,我犹豫了。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说出那个最近越来越让我在意的“记忆的痛楚”。我至今仍未确定那是否真的是自己的记忆。再说,即便果真如此,那也未必就是寄信人命令我“回想”的“罪过”。

不过,我还是决定说一说。虽然没有把握,但先将自己感觉到的情景如实相告总没有错。

“原来如此。这是记忆的片断吗?”架场喃喃自语着,轻轻仰靠在椅子上。然后,他将双手手指交叉在一起,开始了他那个用大拇指敲桌子边的习惯。“你知道那是多久之前的记忆吗?”

“我不是说了嘛,就连这是否是过去的记忆我都没有把握。只是有种感觉,觉得有可能和这个有关吧。”我用力咬了一下叼在嘴里的香烟过滤嘴,“不过,果真如此的话,我想那应该是相当遥远的过去,可能是从懂事起到上小学。”

“孩提时代的记忆啊。”架场闭上那双小眼睛,“刚才听你描述的片断中有个‘小孩’吧?飞龙君,那是你自己吗?”

“不清楚啊……我既觉得那个小孩是我,可又觉得有可能不是。”

“对了,我们回忆一下你说过的那些‘片断’,怎么样?”架场提议道,“首先,是‘风’、‘血红天空’、‘鲜红花朵’……这花开了很多吧?它们随风摇曳。”

“我觉得那些鲜红的花朵应该是彼岸花。”我说道。

(没错,我想,那些就是彼岸花。)

“彼岸花?这样啊。这也就是说,季节应该是秋天?秋季刮风的某日。血红的天空嘛,就是指傍晚吧?要说彼岸花开的地方,应该是田野、墓地,或是河滩?我说得对吗?”

“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不像田野或墓地。”

“哦。那接着说吧。然后就是‘两条黑色的线’、‘巨蟒’。我说,这一句相当抽象啊!怎么样,能想起什么更为具体的东西吗?”

我掐灭了烟头,立即又点燃了一支烟。

(两条,黑色的,线……)

(巨大的,蛇……)

对了!还有,还有像是地壳运动的沉闷声音。轰,轰隆……

(两条,黑色的……)

(犹如巨蟒……般……)

“铁轨。”一个词在无意识间溜出嘴。

“啊?你说什么?”

架场这么一问,连我自己都有点吃惊。“啊,也就是说那个——是我刚才突然想到的。所谓的‘两条黑色的线’,指的是不是铁轨呢?”

“铁轨?电车的铁轨吗?可不是嘛——那所谓‘蛇’呢?”

“……”

“你想不起来了吗?”片刻之后,架场点点头,说道,“你觉得那所谓的‘巨蟒’,会不会就是指在铁轨上行进的列车呢?”

“啊……”

(列车……)

这样说来,那犹如地壳运动般的声音,就是列车行驶的声音了?

“似乎就是这样吧。原来是铁轨和列车啊!那么,刚才说开着彼岸花的地方,也许就是铁轨沿线的草地之类的地方吧?”

“也许吧。”我缓缓地点点头,回想着心底里的景象。

(犹如巨蟒的……)

(巨蟒的……尸体……一般……)

(尸体?)

假设“蛇”就是列车的话,那么,那个“犹如尸体一般”的又是什么呢?

(……妈妈!)

小孩的喊声回荡在耳畔。

(……妈妈?)

(……妈妈你在哪儿?!)

(妈妈……妈……)

“啊!原来如此!”我再次无意识地喊出了声。

“怎么了?”架场问道。

“我似乎知道了什么。”我的视线聚焦在空气中的某个点上,说道,“列车脱轨了。”

“脱轨?”

“嗯,就在秋天。是了,我喊着母亲……”

“等一下,你说什么?列车脱轨之后,你妈妈怎么了?”

“我竟然忘记了,忘得一干二净。”我喃喃自语着,再度看向架场,“我跟你说过我生母因事故过世了吧?那是我六岁、上小学一年级时的秋天。那是一场……”

“列车脱轨事故?”

“没错,正是如此。”

(这么说来,那一天……)

突然,我记起了一件事。

那场事故发生在八月十六日,与送神火是同一日。

在“来梦”窗边随手拿来看的报纸上,记载着那篇弑童案的报道。如果没有记错,当时我的心里微微“动摇”了一下。

这么说来,登在那篇弑童案报道旁边的,不就是前一天在奈良发生的列车事故的报道吗?如此一来,或许那篇报道就成了“引发记忆”的诱因吧?

但即便如此,为什么它成为这段奇妙的“记忆的痛楚”而被我记起呢?而且,这件事为什么是我的“罪过”呢?

我觉得还有什么藏在心底。

这并不是全部,还有什么埋藏在心底。

证据就是,虽然我无法全部想起来,但在“痛楚”之中,我还隐约窥见其他的场景。

那究竟是什么呢?

我怅然地抽着烟,边抽边看向朋友。

“喂,架场君,好像还有……”

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架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当我察觉到他的眼睛——那双茶褐色眸子的那一瞬间,突然,我又在头皮发麻的同时,为一种奇妙的失衡感所驱使。

……天空……

……血红天空……

……两个黑色的……

……长长延伸的……

……影子……

……水……

……流水……

……摇曳……

……君!

……君!

咣当!

响亮的一声。

我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只见咖啡杯在我脚边摔得粉碎,不知道是不是被我的手碰落在地的。

“飞龙君,你怎么啦?”架场欠身说道,“没事儿吧?”

“对、对不起。”

“不要紧吧?”正在打字的希早子站起身,跑到我身旁,“你没有受伤吧?”

“对不起。”我慌忙拉开椅子,伸手去捡散落在地板上的碎片。

“啊,我来收拾吧。”说着,希早子走到操作台的橱柜旁,取出扫帚簸箕,又跑回来。

“给、给你添麻烦了。”我感到脸颊发烫。

她的发丝掠过鼻尖时,我闻到一丝淡淡的甜酸味儿——与我在送神火之夜闻到的香味一模一样。

——2

屏息静听。

窗外不断传来单调的雨声。昏暗的家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睡下了。

蹑手蹑脚地走向目标房间。

(首先……)

悄无声息地拉开门。透过拉开的门缝,窥视室内的情形。黑暗中勾勒出灰白色被褥的轮廓,其中传来女人匀称的呼吸声。被炉上随意摆着酒壶和酒盅,散发出烟酒的气味。

(首先……)

偷偷溜到放置煤油炉的地方。在保持安静的前提下,将手搭到煤油炉上。接着……

从里面取出油箱,倾斜过来。

液体四溢,散发出煤油的味道。油箱放回煤油炉后,将煤油炉轻轻地放倒。

不知喝了多少酒,女人睡得很熟,不用担心她会突然苏醒。

拿起放在被炉上的打火机,点着了火。

看着被小簇火焰映照在拉门上的自己的影子,无声地笑了。

(首先,必须干掉母亲。)

6

十一月十六日,星期一。凌晨三点半左右。

睡梦之中,我听到异样的声音。

起初,那声音很微弱。意识自睡眠深处渐渐浮出,那声音因此逐渐变大。

异样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沙沙作响,咆哮怒吼,横冲直撞。

(这是……)

在苏醒的一瞬间,我察觉出情况有异。

(什么?)

光线随那声音摇曳跳动。

房间的天花板和墙壁上,都晃动着橙黄色的光。

那是自外廊透过窗帘照射进来的光。既不是灯光,也不是星光和月光。

与此同时,我闻到一股刺鼻的臭气。

是异臭。糊臭味。什么东西燃烧的气味。

我从被褥中一跃而起。

天很冷。我下意识披上了放在枕边的长袍,旋即跑到通往隔壁起居室的拉门前,猛地拉开了门。

摇曳的火光。强烈的异臭。拉门缝隙中呼呼冒出的浑浊气体。

(火?!)

(着火了!)

(妈妈!)

我用手掩住口鼻,穿过那间起居室,又拉开通向下一个房间的拉门。

“哇!”我大喊一声,随即倒退了几步。

火焰在房间的右侧——即与母亲的寝室仅一门之隔的那侧——熊熊燃烧着。赤红火舌仿佛化身为有意识的生物般,一边沿着墙壁一直烧到天花板,一边吐出滚滚浓烟。

“妈妈!”我大声喊道。浓烟侵入口中,呛得我透不过气来。

火势越来越猛,渐渐烧了过来。未曾体验过的热浪朝呆立在原地的我奔袭而来。

我转身跑回起居室,又自外廊飞奔至内庭。

这时,母亲的寝室——成l状弯曲的正房南拐角部分——已经被火焰包围。

飘落小雨的深夜,恣意蹿升的黑红色火焰将夜空尽染。

木料噼啪爆裂的声音。建筑物嘎吱作响的声音。打着旋儿冒出的浓烟。

我看到放在外廊上、没有下半身的那个模特儿人偶。“她”被火焰吞噬,不一会儿就被烤化了。

“妈妈!”我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边喊边向那里奔去。

但是——

房子的一角突然塌下来。火势猛烈,浓烟滚滚,我已经无法得知屋内的情况。

(不好了!)

我连连后退,束手无策地呆立在内庭。

(啊……)

火焰映入呆滞的眼底,我看到打着旋儿的烟雾裂成两半。接着,我透过紧闭的玻璃窗,似乎看到母亲的影子。这是幻觉吗?难道是幻觉吗?

(妈妈……)

不久——

我听到人们吵嚷的声音以及刺耳的警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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