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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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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夜晚,满月升上来了,挂在大房子上面,院子里,从房子前门走出来没几步的散步道上,有人在等送货员。她是一个年轻女孩,被差来等草莓。

她戴一顶小的蓝色硬帽,翘在头上,刚才出门时披上了自己的大衣,前襟敞开,露出里面蓝色的工作制服,虽然一双手藏在制服口袋里,但是不久冷空气在她平淡的脸上染出了两团红颜色。等了一会儿,她向身后天上一看,小帽子随之转了个方向,她见到月亮正金光四射,却有风将黑色流云一缕一缕吹过它表面,把它弄得斑驳。又听见一种鸟,在院子的树上莫名其妙地咕哝,声调阴恻恻的。

她想,哪里来的黑色流云呢,天空别处很干净。

黑云像来自她与月亮之间,是从大房子的屋顶上蒸发出来的,飘飘摇摇地升起来。她得出一个答案:这是老气。

大房子是一所老人院,此时温暖的屋子里高龄老人聚集了太多,老的浓度太高,因而挥发出来了,形成黑色的老气直冲云霄。

她正在习惯老气,因为她就在里面工作,是新来的护工,也因此常被派来做这类事,具体说,就是苦的事,脏的事,还有临时发生的把人从安逸中使唤起来的事。今天就是有老人在冬夜突然嘴馋,自说自话订了吃的,要人出来拿。

摩托车的声音和灯光剪开夜晚,年轻的送货员来了。

“是安太太要吃草莓。”她接过水果盒子,回答送货员的询问。

“安太太?还没死!”送货员跨骑在车上,一条长腿支着地,由于吃惊,也就忘了礼貌。他潦草地心算逝去的时光。他就在这一带长大,学生时期曾多次被迫到养老院当义工,要求是学校提出的,用来抵消他得到的处罚,就在那时,以他少年的眼光看,安太太分明已经老极了,老得透透的,或者说饱和了。他和别的小义工围在不需要被同时提供那么多服务的其他老人身边,假装看不见她。等他毕业了,升不进高等学府,去服役,退役,先失业,接着干起了现在的活儿,然而到这明月当空的夜晚,她竟还在,要吃冬天第一波上市的清香的大草莓。

送货员收起支在地上的腿,摩托车驶走了,被它剪开的夜晚又被它缝合上。院子里怪鸟的咕哝声更加清晰,它的发声方法与快乐的、歌唱美好的小鸟不同,它掌握了深沉的、咏叹式的叫法,并且利用树的阴影藏起鸟身,人看不见它,但好像它看得见夜之全局。又见黑云在风的吹拂下仍然一阵浓一阵淡,妄图遮住明月。

老人院里开间最大的屋子用来当综合活动室,是老人们的大客厅、社交场。周末和节日,这里的座位排排齐,拉起幕布放电影;也有善良的艺术家前来弹钢琴、做表演。现在是平常日子的夜晚,只有平常的夜间活动。所谓夜间活动,就是和白天一样的打牌下棋、看电视、聊天等活动,但放在晚饭后再次进行。体弱和没兴趣的老人不参加夜间活动,但愿意留下来消磨睡前时光的老人居多,他们散坐在活动室里,主要是在看电视。

护工们在老人中间偶尔忙碌一下。护工们都穿蓝制服,男性护工不戴帽,女护工在头上用别针固定住一顶蓝色硬帽,此外,护理长有权在制服外面再套一件羊毛开衫,并且小帽子上缝了两行金线。年轻护工脱掉大衣回到这里后,融入伙伴中,但是她脸颊还是红红的,眼皮、鼻尖和下巴,也冻成了粉红色,把她和同事区分开。

十几个老人吃草莓。

草莓被拿在变形的老手中,送进无牙的嘴巴里吮吸,每抬起一次手,须经过漫长的等待,电视里的男女大概又说了十句话。年轻人可以一口吃尽的东西,他们吃不完似的吃着,嘴巴蠕动,却有嘹亮得意想不到的咂嘴声响彻活动室。

安太太不在其中,她吃草莓的速度甩开了他们,吃了五六颗后,表示不要了,留赠其他老人。年轻护工忙着服侍过别人后,再见到安太太,是在她的卧室。房间的灯光调得非常之暗,而暖气开到了,热气几乎把来送一天中最后一顿药片的人推出门去。年轻护工看到,她穿一件红色丝绸长袍,坐在电动轮椅上,脸上的妆仍是完整的。

护工们经常怀疑这位老太太彻夜不睡,因为在第二天早晨,他们把每层楼走廊上的房门敲开,叫瘫痪者以外的老人们出来吃早餐时,每当打开她的房门,又见到她坐在电动轮椅上,神情姿势和昨晚一样,而且眉毛、眼睛、两颊、嘴唇上的颜色也全涂好了,仿佛昨夜没有擦去过,简直更鲜亮了。她在羊毛披肩下面,会换上另一件雷同的长袍,是另一种颜色,她拥有世界上全部颜色的丝绸袍子,每天换穿。

来这儿工作的头一个星期,年轻护工第一次走进来为她整理房间,看到她的衣橱与化妆品,轻轻地问,“难道您是?”

“是什么?”安太太当时在房间中走来走去,以躯干为中心轴把曲起的手臂往两边反复打开,做轻微的扩胸运动。她的头也和别的老人一样往前探,这是退化的骨骼和肌肉造成的,此外,她的体态还行。一个网罩把她全部的头发罩着。

年轻护工脸红了,眼睛却离不开老人的脸,她脸上有那么多颜色可看。她们四目相对,在安太太眼睛周围,在丛生的皱纹中,青色的眼影也许是永久性地印上去了,并斜着朝额角方向飞。护工鼓起勇气说,“难道,您以前是一名电影演员?我不太看电影,可能没有认出您。”

安太太略微抬头,先是不出声地左右晃动细弱的头颈,老化的失去弹性的声带一下子还不能把笑声表现出来,直到最初几声笑润过了喉咙,她这才断断续续地笑出声。她结束了运动,紧一紧长袍的腰带,坐到放置了织锦缎垫子的小椅子上,对着化妆镜,把一顶假发戴上去。这样,她又全副武装好了。她捉住几缕假发,手指为它们绕圈圈。

护工看出,自己的提问使她开心。她此时终于笑着说,“电影演员?我可不是。”

随后,她拉一拉衣服坐上用作代步的电动轮椅,一手握住万向操作杆,滑出房间。年轻护工陪伴在旁边同行。年轻护工注意到,老人院里别的老人待她的态度特别,有人向她弯腰点头,就在几天前年轻护工或许会认为他们刚好在做舒展运动或因为帕金森症在颤抖,但现在认出,他们是在表达恭敬。一些人移动轮椅,或者拄着拐杖,以能够做到的最快速度缓慢地往边上挪开几步,为她让出道路。她坐在车上笔直穿过,偶尔对某位太太、先生回以微微一笑,如同巡视的贵妇,而把伴行的护工变成了侍女。于是,不需同事教,安太太在这所房子里的至高级别,年轻护工自己意识到了。

在今晚,年轻护工看见,回到房间的安太太嘴唇格外鲜艳,好像刚吃过的不是草莓,而是别的什么。不只是颜色红,还有一层闪亮的、滑腻的光泽在上面。年轻护工走进来,把一个方盒子托在她面前,里面分装好了她现在要吃的药,她用干枯的手指拣出来。在她张开嘴时,双唇上有层滑腻的东西牵出一些黏糊糊的红色细丝,随着嘴巴张大也没完全扯断,药片们从黏丝之间滚入了她喉咙深处。护工想起送货员说到“还没死”时惊愕的神色,不禁打了个寒战,同时发现安太太从一开始就直盯盯地注意自己。她喝了水,把两片鲜红的嘴唇闭起来,嘴巴在蛛网般的皱纹中,还在因刚刚咽下去东西而动着,皱纹蛛网于是也随着摆荡,像是猎食中的动静。护工压制住翻到胸口的不舒适的感觉,尽快离开了。她关上门,低头看手里的方盒子,然后移开盒子,看下面的白色护工鞋,房里的热气帮助一些东西从门缝中钻出来,扑到她脚上,它们是黑色的絮状物,是安太太的老气想挽留她。

“她好怪。”来到值班室,年轻护工对同事说,“我害怕她,我刚才想呕了。”

他们把护工值班室尽量布置得和外面不同,用薄荷绿和粉色装饰它。门框、窗框、桌椅、小冰箱、挂在墙上的小镜子,全有可爱的弧形倒角。他们常在这里喝很甜的果茶,说老人是非。夜里一般只留几名护工当值。今夜值班的另一名护工较资深。资深护工听了年轻护工的抱怨,她说,“谁不是呢?我们都害怕。没有人想进她房间理东西,和送药片。”

“这样啊。”年轻护工垂下眼睛说。

“给你倒杯茶好吗?”听出年轻护工的不快,资深护工说。她自己正在喝茶吃夜点心,她倒了茶,动手往小碟子里新装了几块饼干,饼干是她今天早上烤的。

新来的人靠着勤劳,正在赢得大家认同、成为团体一分子,这之后就不能太明显地欺负她了。或者欺负一点,给一点糖,像现在这样。这是一般群体的规则。一想到新人的便宜快要占光了,将来大家又得接近公平地分担苦活,资深护工怅然若失。

年轻护工明白自己还没资格表现出不快,所以轻易被哄开心了。她们把小帽子取下来,别针丢在桌上,披散的头发因为被发圈箍起来过而一曲一曲地起伏着,她们像两个真的好朋友似的一起喝茶吃夜点心。

这时接近十点半,大房子里的人差不多躺平了,熬夜的人很快也会爬上床。夜晚并不宁静,将不断地有人起床排空膀胱里的水分,水声可以在老房子里从这头传到那头。有人咳嗽、打呼噜、哼哼。有人抖动安眠药小瓶子,倒出一小片药吞掉,或者拔出偷藏的烈酒的瓶塞,向杯中寻找安慰。

种种不文雅的声音,说明夜间正常。

听着它们,资深护工向年轻护工指点工作捷径。她首先提到一个老人的名字,“他喜欢偷摸我们。”

年轻护工不能掩饰吃惊的表情。

“看不出来?以前他就不正经,常常遭到护工的投诉。现在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从膝盖上抬起来也需要花时间,你可以在他摸到你之前先反抗,马上把纸巾、空水杯,或是有什么就拿什么,塞到他手里,出于条件反射他会握住。接着你把轮椅推开,推到边上,让他反省十分钟,其间只能看一面墙。这样可以教他懂规矩。”

资深护工又提到一个老人,他文质彬彬,带着知识分子的傲气,可是转眼间又会变成技巧最差的商人。“他和你聊天,总会推销给你四本书。不管一开始你们在聊什么,他会想方设法地把话题起码带到四本书之一,它们都是他在中年以前写的,我想是给他带来过一点名气。现在他希望你读一读。”

“这有好几次了。”年轻护工说,“就算我想看,但我搞不清是哪几本书,感觉他也不知道书名。你们平常都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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