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波(1/2)
1950年初春,发生在屏南、建瓯两县交界的东峰尖剿匪战斗中的一次交火,偶然映照在上空一只游隼深褐色的眸中。方才的两声巨响将它推向天空深处,群山骤然缩小成暗绿的波纹。新兵陈蕉的面容和举枪的姿态在隼的意识中保留了片刻,直到被一抹霞光取代。一股白烟从他的枪口飘散,身边的灌木犹自簌簌摇荡(对方的一枪没击中他)。他放下枪,大口喘着气,走上前去。伏在地上的死者是土匪的小头目,匪号长脚鹿,在山寨被攻破前趁乱而逃,打伤了一个民兵,被陈蕉一路追踪到这里。陈蕉取下死者的手枪,别在腰间,试着拖了一把尸体,太过沉重,便在路边做了个记号,打算沿原路返回。这时天已擦黑,林中的浮烟渐渐深浓,先是衬出树身漆黑的轮廓,随后将其抹去。几声冷冷的鸟啼,像从地下升起。早春的枯枝。肥厚的青苔。淤泥。野兽的足迹。陈蕉没料到自己将在六十年后向孙子描绘眼前的一切,只想着尽快离开。他紧了紧肩上的枪带,努力辨认着路径,走进烟雾中去。
2015年冬天,我模仿蒲松龄的笔法,写了几篇闽东地区的山野异谭,次年发表在一本叫《尺波》的刊物上。主编张焕对其中一篇《熬夜》很感兴趣,多次向我确认它的真实性。那篇短文写的是我爷爷参加剿匪战斗时在山中遇鬼的经历。去年深秋《尺波》办了一次笔会,地点选在铁瓯山风景区,我受邀前往。头一天是作者座谈会,我没参加过这种会议,感觉像国外的患者交流小组,大家围坐着分享文学引发的各种症状。次日的活动是景区游览,因疏于锻炼,登山时我和张焕落在队伍后头,索性缓步聊天。他说这山他爬过多次,景致一般,不如去旁边的峡谷坐缆车。我们便脱离了队伍。我感觉这像是刻意的安排。坐进车厢后,面无表情的管理员在外头重重关了门,缆车便滑进云烟里。是那种老式的缆车,很慢。两排车厢背道而驰,成一循环。朝窗外张望,其他车厢在云中时隐时现,像群山之上的一串念珠,被无形的手缓缓拨动着。张焕说缆车是他最喜欢的交通工具,我说我也是。沉默了一会,他忽然谈起我那篇《熬夜》。
他说初次读过之后,惦记了几天,觉得有种怪异的熟悉感,好像和他的某部分记忆重叠了。随后他弄明白了原因。那是他多年前在旅途中看的一部电影,或做的一个梦。当时他去邻市的博物馆参观了一次南亚古兵器展览。马来剑的纹理和古姜刀的弧线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归途中,大巴上的车载电视在放一部电影,早年间的香港武侠,年轻的剑客在为决斗做准备,参悟剑诀,告别情人。他睡着了。醒来时天已黑透,车上静得出奇,没开灯,乘客们似都已入睡。电影换成了另一部,他已无睡意,便看起来。周围事物像全都消失,只剩他和那面发光的屏幕,悬浮在黑暗的太空,以相同的速度向前飞驰。
片子开头是一柄剑的特写。一柄形状奇特的短剑。剑身乌黑,上有银亮的花纹,边缘泛着淡淡蓝光,如同薄雾。剑体弯曲,略似蛇形的马来剑,但没有那样诡异的扭曲,更像河流的蜿蜒。镜头极缓慢,沿着剑身移动,似要细细展示上边的花纹。是那种反复折叠锻打而成的纹理,像云流水逝之态,或松木的脉络,极其曼妙。花纹自身在游走变幻。愈往下,愈细密,流动到剑尖,成了点状,像粉碎的浪头或灿然的星斗。张焕想起古书里的雪花镔铁。当他以为这是文物纪录片时,情节开始了。
剑缓缓消失。国王在床榻上醒来。看装束像某个岛国的君主,也许是满者伯夷王朝,或虚构的部落。国王一脸怅然,他已多次梦到这柄剑,梦而不得,渴求之心日益强烈。那花纹似乎还在眼前游动,却无法触及。国王对酒肴、嫔妃、杀戮、歌舞都失去了兴趣,魂不附体,形容憔悴。衣上装饰着鸟羽的巫师说,如果人清晰地梦见一样陌生的事物,而这样的梦不止一次,那么它就是真实存在的。王可以用无上的权力去寻找它,上下四方地寻找它。于是国王下令召国中最出色的铸剑师(名字叫欧耶兹莫叶什么的,记不清了)进宫,向他详细描绘了梦中剑的形象,以黄金诱惑,以死亡威胁,命他在限期内献上同样的剑,从尺寸到纹理,要与梦中那柄不爽分毫。
铸剑师回到家,坐在炉火前沉思起来。国王描述的那种剑并非无稽之谈,那种蜿蜒的、花纹会自行变幻的剑,他曾听父亲说过一次。那是他们家的祖传秘法,但过于荒诞,从没人试过。国王赐给他一块内库珍藏的上好陨铁,材料不成问题,锻造的技艺也在其次,秘法中最重要的是用于淬火的药水。他精通用香料、毒药和酒浆给剑淬火,各有不同的奇效。但秘法所需的药水要用九千个夜晚来熬制,时间断然不够。他终日枯坐,进入了冥想。黑暗中,他向面目狰狞、多头多臂的诸神祷告。最后他想到(画外音),兵刃的无数种形状都自火焰中来,锻冶之事他没理由不向火焰祈祷。他说,蕴含了所有形象的火焰啊,居住在火焰中的真神,请你垂听我的祈求……他喃喃地说了一通张焕听不懂的话。过了一会,他感应到神的话语。神的话语像日光的触及,没有声音,也无法形容,却能感受到明确的温热。神告诉他:梦中之物应向梦中找寻。铸剑师颤抖着回答,可是没有时间了。神答复道,在梦里时间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在那里我赐予你永不熄灭的火焰。现在便开始锻造吧。
铸剑师睁开眼,眼前是颤动的炉火。他起身唤来一个中年大汉,像是他儿子,令他协助,便开始冶炼陨铁。冶炼和锻打不停息地进行了三天。火星飘扬,红光在屋梁上晃荡。第三天夜里,铸剑师吩咐儿子继续锻打,黎明前不要停下,就在一旁躺下,沉沉睡去。儿子以为父亲是疲倦不堪了。
镜头切到铸剑师的梦中。他置身于一片荒野,星月朦胧,远处闪现一团火光。铸剑师走上前,见火焰边坐着一个老者,回过脸来,竟是他的父亲,但比父亲去世时更加苍老。他向他跪拜,但对方并不理睬,只是木然地抱膝而坐,一会盯着火焰,一会看看天空。铸剑师知道这便是秘法。剑身用陨铁铸造,陨铁是夜空的碎屑,因此要用整个夜空熬炼出的汁液来淬火。那种汁液叫作玄浆,一柄剑所需的量,要用掉九千个夜晚才能得到。他见到父亲身旁有一只坛子,不知里边已盛了多少,也不敢问,在火焰边恭敬地跪坐着。他想到父亲的亡灵一定是预先知道他要遭逢劫难,为了他的性命和荣耀,每夜在这守着火焰,替他炼制玄浆,心中感激。过了许久,天似乎快亮了,父亲将坛子放上火焰,火舌从四周围拢,托起那坛子。漫天夜色像黑色的细沙一样被吸进坛口,天光越来越亮,坛子里渐渐盛满浓黑黏稠的液体,表面泛着幽蓝光泽,坛底有细小的银尘旋动,他知道那是群星的渣滓。天彻底亮了。四周是他从未见过的草木,天际群山的轮廓也极其陌生。父亲像疲倦得说不出话来,示意他喝下那玄浆。他犹豫了一下,端起坛子,艰难地喝光了。画面模糊起来,镜头摇晃,他倒下了。他伸手抓了一下,父亲没有扶他。失去意识前,他注意到父亲的臂膀上有一道伤疤,从肩至肘。
铸剑师醒来,见到儿子抡锤的影子在墙上舞动。他起来,面墙呆坐半晌,如有所悟,神情悲苦,取来匕首和陶罐,小心地割开自己的手臂。黑色的汁液涌出来,流进陶罐中。抡锤的声音停下了,铸剑师喝令儿子继续锻打。过了一会,黑水流尽,之后才是鲜红的血,两者泾渭分明。儿子又惊又惧,几乎忘了给父亲裹伤。包扎妥当,铸剑师嚼了一块药草,恢复了些体力,忍痛起身完成了最后的锻打。他夹起烧红的剑刃,小心地插进陶罐。并没有嗤的一声。片刻后,罐中的玄浆已少了一半,剑刃像饮水一般吸取着汁液。陶罐干燥之后,抽出剑来看时,剑身已弯弯曲曲,如同水中的倒影。剑长约二尺,黑中泛蓝,纹理自动,流转不停,像一道被约束的波澜,或二尺长的深渊。铸剑师给它起名叫尺波。他将它劈向铁砧。剑刃毫无阻力地穿过了。抬起剑来,铁砧竟完好如初。第二天清早,铸剑师进宫献剑的时候,家中的儿子已寻不见那块铁砧了。
国王远远地望见铸剑师手中所捧的剑时,便惊讶地站起身来。看样子和他梦中所见毫无二致。国王摩挲着剑身,痴迷地凝视着上面的花纹。试剑时,它无声无息地穿过任何事物,如劈风,如捣虚,却连木头也无法斩断。那剑刃在这世间就如同幻影,或者世间万物于它如同幻影。只有国王和铸剑师能触摸到剑身,因为那是他们梦中之物。尺波剑自然无鞘,也不能放在匣中,剑柄经过铸剑师改制,放置时以柄触地,可以直立。但似乎无此必要,国王几乎日夜剑不离手。铸剑师领了赏回去,此后再不铸剑,像用光了余生的精力,每日间呆坐,天一黑便倒头睡去。
一次饮宴中,国王有心吓唬众人,挥剑向宫女们冲去。她们花容失色却毫发无伤,引得国王狂笑不已。到了后半夜,被剑刃刺穿过的宫女逐个消失了,酒壶和扇子摔落在地上。只被剑刃触及的几个宫女倒还安然无恙。国王召来铸剑师询问,后者像刚睡醒,嘶哑地说,似乎是这样,被尺波的剑刃穿透的事物会渐渐消失。我只是铸造了它,并不能理解它。国王点点头,让他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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