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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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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1日,星期二

昨天晚上,国王驾崩,上周,吉卜林去世[45]。古老的英格兰似乎突然消失了,出于某种奇怪的原因,我隐隐感到害怕。我猜,我是习惯了这些老人在身边,我总能在生活背景中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他们消失后,房间没那么吵闹了,你就会四下张望,看到底是谁不见了。

想到亲王变成了我们的国王,觉得很奇怪——想起比亚里茨高尔夫球场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2月27日,星期四

人生的第三十个年头。三十岁了,我的天。我应该在伦敦,和芙蕾雅在一起,可洛蒂为我安排了惊喜——在艾奇菲尔德办舞会。她极其秘密地准备好了一切:本带着桑德琳和他们的孩子来了;迪克·霍奇远道从南方过来;安格斯和莎莉当然也来了,还有我母亲、艾斯莱德、伊妮德以及一帮本地人。彼得和苔丝来不成,这没关系,因为本和桑德琳知道芙蕾雅的事已经够让我尴尬的了,我坐立不安,满心愧疚。哎呀,那又怎样?这本来就是你自己的错,不是吗?是你把芙蕾雅介绍你的朋友们的,所以,当他们和你的妻子同处一室时,你怎么能抱怨说这很尴尬呢?这是你的选择——接受吧——别哼哼唧唧了。

好吧,三十岁了,失望以及壮志未酬的感觉是不可避免的,像病毒悄悄侵袭着我的身体。出版了两本书,第三本马上也要出版,在报刊圈子勉强有了点名气。我身体健康,有足够的钱过舒适的生活(乡下有幢房子,城里有间公寓),我结了婚,有个儿子。我爱着一个美丽的女人,她也爱我。只是,有两件事总让我痛苦。第一,过去这几年,没写出什么真正好的作品。我感觉没有好好利用二十来岁的旺盛精力。《女孩工厂》侥幸成功,可《世界主义者》简直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第二,我所有的幸福都取决于芙蕾雅,可这种幸福是妥协的,被它周围一个充满谎言与逃避、欺诈与背叛的世界所污染。就像把一幅漂亮的画挂在漆黑的房间里。多浪费呀,你会想,这有什么意义?

(3月)

上周,《世界主义者》出版,到目前为止毫无反响。我感觉文学圈的人还在斟酌,不知该如何评价这本书——他们无法将《女孩工厂》的作者与这本书联系起来,这本饱含感情但并无学识的著作考察了七八位鲜为人知的法国诗人。这是个恶作剧吗?拉尔博和莱维特是谁,迪欧多内和法尔格又是谁?我想,这一切是不是在浪费时间,花了那么多精力,写出这本文字游戏的小书……不,这不是浪费。我一直敦促自己,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这是个谎言。华莱士将我还没写的《圣让的夏日》以一千英镑的价格预售给斯普莱蒙特&德鲁出版社——签合同就能拿五百英镑,交稿时再拿五百英镑。这数额大到令人生忧,我突然警觉了,我怀疑我到底写不写得出来。当然,我也立马觉得自己又有钱了——嗯,是更有钱了。洛蒂对此一无所知。我对芙蕾雅说,我们该怎么花这些钱呢?她说,要不我们买幢漂亮的小房子吧?

昨天,我在夸格里诺餐厅碰到彼得。他跟一个年轻女人在一起,他介绍说她叫安·怀斯。她离开去上厕所时,我问彼得,这是不是他跟我说过的外遇对象。哎呀不是,他说,那个早结束了,这个是新的。《小心恶犬》卖出了将近一万册。而且他马上就要写完另一本新书了,新书名叫《开往巴黎的夜班火车》,要是这本也卖得很好,他就打算放弃新闻工作。他说,他很喜欢《世界主义者》,他都不知道我的水平竟已这么高了——书中细致的研究让大家都震惊了。他惭愧地向我承认,我们这两本书在文学造诣上有着天渊之别。他如此赞不绝口,委实让我开心,我本想多陪他一会儿,可我要去见乌多了;况且,他女朋友也要回来了。彼得,这个幸运的浑小子。要是只有我们俩午餐,我想我可能会把芙蕾雅的事告诉他。两个老于世故的作家聚在一起,两个老朋友——多讨人厌啊。

[一九三六年七月,西班牙数位将军发动叛变,反对西班牙合法政权,随之而来的左翼政府及血腥内战从表面上看却像是一场左翼势力(共和派)与右翼势力(保皇派)的典型冲突。左翼的人民阵线总是比它的对手更分裂,它由多个派别组成(共产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工会仅为其中之三),而且它们并不总是意见一致。随着战争的推进,西班牙的版图四分五裂,脆弱的左翼联盟开始显露颓势。大家感觉到,法西斯右翼势力接受了来自意大利和纳粹德国独裁政权的军事支援。法国和英国仍保持不结盟的态度。只有苏联向四面楚歌的共和派施以援手。

众多坚定的欧洲年轻人加入国际纵队,抵抗法西斯,作家、艺术家与知识分子几乎一致支持人民阵线的事业。

战争爆发后不久,华莱士·道格拉斯帮洛根和美国的一家新闻社——杜森伯里新闻社——签下合同,他被派往西班牙,为美国读者报道当地的冲突。他们给出的报酬相当优厚,洛根自然欢天喜地地接受了。在此期间,他两次前往西班牙进行战争报道,一次是在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一次是在一九三七年三月。]

11月2日,星期一

巴塞罗那。外籍人员管理处混乱得令人发疯。他们说可以让我去参观一个医院:我说我周五参观过医院了,我想去的是前线。明天再来吧,他们说——他们连续四天提出同样的建议。于是,我坐在兰布拉斯大道的这家咖啡馆里,喝着苦艾酒加气泡矿泉水,打量来往的女孩。

看到这座熟悉的城市陷入战争是很奇怪的。每幢房子的每扇窗户都交叉贴着胶带,以免窗玻璃在空袭中被震碎。阳台上飘舞着红黑相间的旗帜。有一半街角都贴着马克思、列宁或托洛茨基的巨幅海报,到处都是英文首字母缩写的涂鸦——t、ugt、fai、pou、psuc。可在巴塞罗那,占据主导的还是t和fai——无政府主义者。

街上的气氛极度狂热。大家似乎对自己创造出的新社会激动不已——你会以为这里进行的是革命,而非内战。巴塞罗那的问题在于,它离战场太远了,所以每个人都有太多时间来谈论和分析、策划和密谋。所有的言语都有了响亮的形式,从挂在房子和树上的喇叭中没完没了地传出来,虚张声势。我环顾身边大摇大摆的年轻人,他们穿着皮坎肩,皮带上挂着左轮手枪,仿佛神枪手。女孩跟男孩一样自信满满,她们不戴帽子,嘴唇涂得通红,一副无所顾忌的模样。这是巴塞罗那的庆典:它更像一场街头聚会、一次嘉年华,而不是什么严肃的——或致命的战事。

回到酒店。我住在格拉西亚大道上的英格兰大酒店,条件挺好。这里住的似乎都是记者,主要是法国和俄国记者。我尽可能躲着英国人。英国共产主义者是怎么回事?要我说,简直太普通了。到了这里,他们反倒有了装模作样、傲慢自大的气质,在伦敦是绝对行不通的。很有点“看到没?我早跟你说过的”的意思。

我写好给杜森伯里新闻社的报道——一千字,主要是关于城里的局势——然后我坐电车去邮局把它寄走。在离开前,我一定要去一趟前线。

11月4日,星期三

他们给我安排了专属的特别联络员(你给美国报纸写新闻,就会有这样的待遇)。他四十多岁,名叫福斯蒂诺·安吉尔·帕雷迪斯。我跟他在新闻部见面时,他穿着无政府主义者的标准制服,即牛仔工装裤和短皮夹克,我得说,在那一群人中,他显得有点局促。他花白的头发抹着发油,从额头向后梳去,留下一道道整齐的梳痕。他相貌英俊,但脸上有麻点,像是小时候得过天花。我用西班牙语跟他说话,他用相当不错的英语回答我——看来有些文化,不是工人。我告诉他,我想去前线,要么是马德里前线,要么是阿拉贡前线,能去哪个就去哪个。他礼貌地表示,他将竭尽所能,满足我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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