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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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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罗德里克的信,暗示我可能会吃官司,他要求我归还《夏日》的预付款。与此同时,彼得·斯卡比尔斯新小说的打字稿寄到了,书名颇不吉利,叫《罪行》。第一句是这样的:“西蒙·特兰平顿从没想过,他会把夏尔马和漂亮姑娘联系在一起。”我不忍再读下去了:在这本利用苔丝短暂又不幸的一生写成的书里,我知道,会有一些真正令人恶心又烦躁的内容。

9月18日,星期五

我给彼得写了信——撒了谎——我说我一口气读完了小说,我认为它“笔法娴熟”(一个很有用的词),还说它是对苔丝“最好的悼念”,我赞扬了彼得,说他写这样一本令人肝肠寸断的书一定需要很大的勇气,等等。我提了个建议:让他改掉主人公的姓——那听起来太像p g 伍德豪斯的风格了。我说等心情平复一些,我还要再读一遍——我希望这样能让我拖延一些时间。

10月12日,星期一

今天,弗莱明和戈弗雷走进来时兴高采烈的,他们让我收拾好去热带的行李。“你要去阳光灿烂的加勒比了,”他们说,“运气真好啊。”可真有趣,我说,把你们的笑话留给新人吧。可他们并不是在开玩笑:温莎公爵又将再次进入我的生活。

10月30日,星期五

纽约。我被临时擢升为中校,我坐在市中心的酒店里,等着接受新的指令。我猜——说实话吧——我应该算是间谍了,而且我是被派去监视公爵和公爵夫人的。感觉有点不自在。

弗莱明和戈弗雷向我解释了背景情况。公爵在接受巴哈马总督的新角色时,虽不情愿,但还是勤勉地开始了工作。他跟住在那儿的一位瑞典富豪成了朋友,那位百万富翁名叫爱克尔·温尔格林(伊莱克斯公司的创始人),他从吸尘器和冰箱生意里赚取了巨额财富,并且跟拿骚[17]大部分富有的外籍移民一样,也不想为这财富交税。巴哈马的免税政策很适合温尔格林,它的地理位置,也让他得以靠近商业机会迅猛增长的南美洲。他和公爵亲密起来——他们一起晚餐,温尔格林把自己的游艇借给公爵。可去年七月,温尔格林被美国列入黑名单,美国宣布他是纳粹同情者。英国也紧随其后,这样一来,公爵不得不通知他的朋友,他再也不能踏足巴哈马半步了。

墨西哥城的一位探员向海军情报处汇报说,温尔格林参与了大宗货币投机交易,并获取了巨额利润。大家害怕的是——担心的是——公爵也以某种方式参与了这次投机。公爵的私人收入,包括他担任总督的薪水,据估算每年应有两万五千到三万英镑。他的资产被绑定在英格兰和法国,所以,如果他真的和温尔格林参加了投机,那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这就是我要努力查清楚的事。这一切的背后,不言而喻的事实就是,如果公爵真的搞了鬼,那他的行为就是在叛国。

这是一场豪赌,我对这份工作感到有些不安。我对公爵和公爵夫人没有任何私仇;恰恰相反,他们对我一直很友善。我想,是我在去里斯本之后写的那份长篇备忘录让我成了情报处的公爵专家。目前的计划是,我以鱼雷舰指挥官的身份出现在巴哈马,就说我是被派去执行潜艇搜寻任务的。我必须重新和公爵夫妇搞好关系,尽力打探消息。

10月31日,星期六

结果并没有什么鱼雷舰,而是一艘港口防御机动快艇ii22号。我们匀速向南行驶,右侧是新泽西的海岸线。现在我的担忧加倍了。我在布鲁克林港见到了我的船和船员们,他们是从百慕大群岛来的。指挥官是不苟言笑的苏格兰年轻人克劳福德·麦克斯泰中尉。我把我的指令交给他(上面有大西洋舰队司令的签名),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反应——他一边看,一边露出不可思议接着是反感又无可奈何的表情。他问我上次指挥的是什么船,我告诉他,我在皇家海军的军衔是“名誉”性质的。“去巴哈马?”他说,“我们他妈的去那儿干吗?”“你听我的指挥就行了。”我非常沉着地说。他竟然往甲板上啐了一口唾沫。恐怕,他对那儿没什么好感。ii22号是艘崭新的木制大船,配备了深水炸弹和两挺刘易斯机关枪,以及十名船员。我跟麦克斯泰同住一间小船舱(上下铺,我睡上铺),我们也在这里面吃饭。我们要南下去往佛罗里达,再从那里去巴哈马。我想,真正让麦克斯泰反感的是我带上船的行李数量(我知道自己将要参加正式的招待宴会,所以我必须有相应的着装),以及我竟然还带着高尔夫球杆这件事。

11月4日,星期三

巴哈马群岛,新普罗维登斯岛,拿骚。麦克斯泰和船员们都住在城区一千米以东蒙塔古堡的临时兵营里,我却在大英殖民酒店有个房间——酒店里好像全是美国的工程师和承包商,显然是来这儿修建新机场的。在城里散了散步——到处是成群结队的美国大兵和英国皇家空军新兵。要是你隔远一点看拿骚,它还是挺漂亮的,并不显得破败。这是个殖民小城,人口两万左右。木屋都漆成了粉红色,到处是遮阴的大树。镇中心有个整洁的小广场,广场上立着维多利亚女王的雕像,广场两旁是政府办公室和法庭。港口前是一段海拔不断升高的山脊,总督府便坐落于山顶(府前有柱廊,柱廊也漆成了粉红色)。主大街叫作海湾大街,大约五个街区长,有阴凉的木板步行道,大街两侧是向游客兜售各种新奇商品或劣质纪念品的商店。殖民酒店的东边是游艇俱乐部,西边是高尔夫球场和乡村俱乐部。温尔格林拥有一个岛,名叫肥猪岛,位于港口环礁湖的入海口。

我租了辆出租车,让它带着我四处逛逛:到处都是热带花园里的大房子,内陆还有两个大的空军基地,是飞行员受训的地方。我们经过总督府,我看到飘扬的英国国旗。我试着想象公爵和公爵夫人在这个位于世界终点的奇异的热带荒野,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在这里,“小城”有了新的含义。显而易见,他在拿骚有吃有住,并且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将平安无事。他曾经当过国王,现在成了这样;可以想见,这相当于一种公然的羞辱。我已收到三个晚宴邀请。明天我要去总督府表达敬意。

11月5日,星期四

总督府为几位来访的美国将军举行招待宴会。房间装饰得漂亮而俗气,到处是盆栽和鲜花,擦得锃亮的桌上摆着照片。有人给我端来一杯金汤力,我跟其他宾客交谈起来——大部分是军人,有几个穿着套装、大汗淋漓的本地显要。我穿着时髦的白色制服,佩戴着中校肩章,有种自以为是的奇怪感觉。公爵的随从参谋[18]介绍我:“您还记得蒙斯图尔特中校吧,阁下。”公爵的皮肤被晒得黝黑,他穿着浅褐色套装,系着粉色和黄色的方格领带,茫然地看着我。“在里斯本,一九四〇年,阁下。”我说。“啊,对了。”他含糊地说完,便立刻离开了。他径直走向公爵夫人:他们悄声说着什么,公爵夫人朝我看过来,又对公爵说了什么,接着,公爵直接走回来,这次他微笑着,拍着我的肩膀。“是蒙斯图尔特啊,”他说,“我当然记得你!你带了高尔夫球杆没有?”

后来,我跟公爵夫人说了话。她的发型和妆容还跟在里斯本时一样完美。可她看起来更瘦了,又或者只因为她穿的是短袖裙子,露出了骨感而精瘦的胳膊。她非常亲切,压低声音说:“是什么让你来这个白痴天堂了?你可得小心点,不然还没等反应过来,你就因为无聊死掉了。”我微微一笑:“我是来搜寻潜艇的。”我说。“我们一定得邀请你来参加晚宴,”她说,“马上。你现在住哪儿?”我感觉我又回到圈子里了。

12月15日,星期二

我去总督府参加了三次晚宴,最后一次就坐在公爵夫人旁边。我跟公爵打了六场高尔夫,总是只打四球。我去了每一家酒吧、俱乐部,好像也拜访了绝大多数的私人宅邸,见了人一辈子能见到的所有皇家空军的人。

这个小城和所有小城一样,流言蜚语、阴谋诡计、怨恨宿仇、轻忽蔑视,还有和谐或内斗的同盟,以及朋党派系,充斥在这些所谓的权力机构和新贵之中。据我观察,拿骚的社会大体可分为以下部分。最顶层是总督及其随从。第二层是政治家——“海湾街男孩(或土匪)”——包括本地商人、大亨和富豪,他们坐在议会里,掌控着议会。接着,是隔了一些距离的军队临时人员和游客。再接下来,是上了年纪的跨国逃税者——主要是英国人和加拿大人——他们一本正经、因循守旧,会在看到比自己更年轻、更轻浮的人时露出鄙夷的表情:疑心重重的企业家,离了婚的人,富裕却毫无天赋的年轻男子及其女友。他们出海航行,举办派对,他们疯狂饮酒,轻松地交换伴侣。在十二月到三月的旅游旺季,美国的这类人也会来加入他们,寻找冬日暖阳及奢华无忧的生活。另外一个分组则可能跟以上几类均有重叠,他们是一小帮有钱有势的人,凭借雄厚的经济实力,发挥着公众并不知晓的影响力。温尔格林就属于这类人,而且不得不说,你很难找到一个说他坏话的人。人们提到他的名字时,会有各种传言:说他是戈林[19]的亲密好友;说他正在肥猪岛建造纳粹的潜艇码头;说他在墨西哥城拥有一家银行。我把所有这些消息都向海军情报处做了汇报,并尽责地将它们标记为“猜测”。最后,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它人数最多,矛盾的是,它又最不为人所知——这便是巴哈马本地人的世界。他们绝大多数都是贫苦的劳工或渔民,住在总督府外山脊上一大片破烂的棚屋里,那里叫作格兰特镇。巴哈马群岛执行着近乎绝对严格的种族隔离制度,在社交方面也不例外(即便是公爵夫人设立的“部队食堂”,也是种族隔离的)。别人告诉我,隔离制度在这里的严苛程度堪比美国南部的那些州。有人辩解,如果巴哈马在这件事的态度上有任何松弛,那就会吓跑美国游客。即便是在总督府,黑人也不得走入大门。

所有这些世界在一定程度上是相互影响的——这一点在总督府的招待宴会上最为明显(不过在场唯一的黑人是派送开胃小菜的侍者)。我经常出席这样的宴会,我认真观察人群,小心搜集信息——大家都很乐于开口。不得不说,当公爵和公爵夫人从容微笑着在宾客间游走时,他们表现得好像这里就是全世界他们最想待的地方,这些人就是全世界他们最想见的人。毫无破绽的演技。

现在,他们在迈阿密。麦克斯泰恳求我让他出海。ii22是整个拿骚港最时髦、最干净、最光亮的船。

12月20日,星期日

我们航行到埃克苏马群岛的一个小岛上,抛锚停泊。大家在甲板上钓鱼,下水游泳。太阳从碧蓝如洗的天空投下猛烈的光芒。我们似乎离战争非常遥远。芙蕾雅写信说,我们重新夺回了班加西[20],苏联军队在斯大林格勒包围了德国军队。可全世界最不开心的人就是克劳福德·麦克斯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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