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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来生再做好兄弟(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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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天谢地谢菩萨,终于再来了一个孩子。再谢地谢天谢佛祖,孩子呱呱落地后不久,日本宣布投降了。那是孩子出生后的第五天,是个儿子,哨牙炳本来唤他纯刚,立即改名纯胜,胜利的胜。

那天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中午,哨牙炳百无聊赖地在家里读报,窗外忽然响起震耳欲隆的噼里啪啦,他以为又来了空袭,心一慌,打算和阿冰抱着两个孩子去跑防空洞,但街上到处有人敲锣打鼓,边走边喊:“天光啰!天光啰!天光啰!”他推窗察看,原来是放鞭炮庆祝日本鬼子战败投降。许多家户连忙从厨房端出碗碟器皿,用筷子或小棍敲击应和,又把旗帜缚系在晾衣竹竿上,英国旗,中国旗,原先挂着的日本旗被扔弃到路面任人践踏。

哨牙炳转身走进睡房,阿冰已被吵醒,因为坐月子的关系仍然卧床,望向站在门边的丈夫,他也望她,沉寂了一阵,突然扯开嗓门,失心疯地、一字一顿地叫道:“萝!卜!头!输!了!”在地上爬玩的纯坚吓得哇哇大哭,哨牙炳连忙趋前弯腰哄慰,阿冰抱起床边的纯胜,无法遏止地笑、笑、笑,一直笑,忽然感觉脸颊滚过一阵烫热,不小心让泪水滴在孩子的口水布上。她伸手拭抹,纯胜的眼耳口鼻挤成一团似个皱布枕头,阿冰轻轻抚捋他顶上的稀疏毛发,道:“乖,唔好喊。以后日日都要笑,就算想喊的时候也要笑。记得了,欸?”

哨牙炳干脆跟纯坚比肩而坐,一老一少,一高一低,父子俩对阿冰傻愣愣地笑着,都似小孩子。或许熬过了大灾难大恐怖的人,如果不是忽然老了卅年,便都似重新投胎做人,万事如新。

日本人要走了,香港归谁管?似乎无人在管,却又似乎人人都想来管。国民党蒋介石使人暗中通知日军第廿三军,香港将由第二方面军的张发奎上将接收,他又催促第十三军和新编第一军从韶关向南推进,谁都不知道中国军队是否真会进入香港。共产党的东江纵队却动作更快,按照朱德指令抢攻新界和离岛的日军仓库,赶在国民党来临以前缴走武器和物资。

部分日本士兵仍在挣扎,在梅窝屠杀村民宣泄败战之恨。市区的日军倒乖乖就范,留在部队守地听候指示,并分送米粮予华人密侦权充遣散费。岂料他们踏出警察局大门即遭老百姓围殴,有密侦高叫一声:“别打了!我们一起去抢日本鬼子!”然后握着手里的枪,带领老百姓抢掠日本店铺行号,反正只要够狠,以及够不要脸,这分钟可以做兵,下分钟不妨做贼。江湖兄弟当然更不吃亏,联群结队在街上搜索日本人,找到了,人揪出来让老百姓揍,钞票留下自己要。

孙兴社早已散伙,但老话说得好,“破船仍有三分钉”,哨牙炳没告诉阿冰,私下召集了阿火、癫佬华和其他几个老兄弟,从堂口的箱子里翻出了几把短枪、斧头和镰刀,兵分两路,一路守护卢押道和谢菲道一带的街坊,保护民居免被洗劫,另一路由他领头去找李才训。他明白陆南才对这厮恨之入骨,几年来自己亦受了他不少委屈,不报这笔账,不是男人。

然而李才训早已逃之夭夭,用“重庆潜伏特工”的身份回去南京领功。哨牙炳从其他密侦口里听见这消息,咬牙恨得夺过阿火手里的斧头,一把斫在崖边的一棵树上,骂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你个仆街等着我,千万别死!”他自己没带家伙,原先打算吩咐兄弟抓住李才训,关进笼子,由他亲手把手榴弹扔过去。他要亲见李才训粉身碎骨,如果一枚手榴弹不够,两枚、三枚,不管多少枚都行。

战后的时钟仿佛走得比战时慢,因为大家的脚步走得比战时快,每个人都在焦灼地寻找,找人,找房,找工,找仇家,找恩公,战争从所有人的身上都挖走了一些东西,打完仗,大家拼命把它填补回来。明知道有些东西失去了便是失去了,就更要贪婪地抢,不然无法弥补失去之后的空洞。

英国人当然也在抢,为了确保香港仍然是英国的香港。在日本天皇八月十五日“玉音放送”后,伦敦政府立即派员到战俘营命令詹逊成立临时政府,听候海军少将夏悫的舰队从菲律宾马尼拉的苏比克湾前来接收。一九四五年八月三十日早上,英国舰队终于现身,下午一时,夏悫在舰上施施然吃过中饭,剃过胡子,带同部属登陆,英国海军船坞缓缓升起军旗,跟撤旗之日相隔了整整三年八个月。夏悫随下发出公告宣布成立军政府,自任首长兼三军总司令。两个多星期以后,驻港日军在香港总督府正式签下投降书:

签立降书人冈田陆军少将和藤田海军中将,兹根据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在东京湾签立投降文书第二条所载,任何地域所有日本武装部队和日本辖下的部队,均须向盟国无条件投降,因此,我们代表日本天皇和日本帝国大本营,以及我们辖下所有部队,谨向夏悫海军少将无条件投降,并负责履行海军少将或其授权人所颁发一切指示和发出一切命令,俾能予以现实。一九四五年九月十六日,陆军少将冈田梅吉、海军中将藤田类太郎在英国政府代表中国战区最高统帅代表夏悫海军少将之前,签立于香港总督府。

中国战区最高统帅蒋介石,于战时已经要求英国归还香港,丘吉尔的响应是:“over y dead body! [1] ”宁死不给,休想。战后的英国首相艾德礼亦是坚决拒绝,只在美国总统杜鲁门的斡旋下,答应让夏悫用双重身份在香港受降,同时代表英国和南京,已算是给足了面子。蒋介石既无决心跟英国开战,唯有低头接受。国与国如同人与人,实力决定了一切。

英国给蒋介石的另一个面子是准许中国军队过境暂驻,陆军第十三军、第八军、第五十四军、第六十七军、第九十三军等皆轮番由香港经海路北上秦皇岛、青岛、上海等地。国民党军队到了新界和九龙,路上挂满迎接的中国旗,但当一些士兵开始胡作非为,偷窃、强抢、欺压,老百姓纷纷感慨,幸好香港的老大是英国人。国民党军队离开后,有更多的中国人到了香港,归来的,新来的,像潮水般涌进来。战前香港有人口一百六十多万,沦陷时只剩六十万,战争结束后又像发育的孩子般睡一觉便高一寸,一百万,一百二十万,一百四十万,到了一九四六年初已经多达两百万人。——陆南才的弟弟陆北风正是其中一个。

陆北风在广州沦陷区为非作歹,战后,他与老大葛承坤以汉奸罪被捕,关进牢里,他却趁放风时间用砖头击昏了看守所警卫,拉着老大越狱。但葛承坤拒绝,道:“大哥老了,六十九岁,女人玩够了,钞票花够了,好酒喝够了,唉,能做的坏事也做得七七八八了,算命佬周谷子早就批我只能活到这个岁数,‘六九花凋,尘土极乐’,走到天涯海角亦劫数难逃。要还的债总归要还,这辈子还清了,希望下辈子投胎到书香门第,不必浪荡江湖。风,来世再做好兄弟!”

陆北风是明白的,捞偏门的人都得信邪。其实陆北风也找周谷子睇过相,周谷子说他廿八岁有劫,但没告诉他能否安全过关。他后来再找其他算命师,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前后不下十多个什么神算什么仙人之类,却各有各的批语,有的说他福寿双全终老,有的说他年寿不满四十,极好极坏的都说得似模似样,让他听得不知道应该信谁。后来,想通了:很简单,谁说好话便信谁。灵不灵验是一回事,但相信了好话,有了信心,再倒霉的路走起来亦较畅顺。但在陆北风眼里,葛承坤选择相信不吉利的批语,“身作身受,命作命抵”,亦是一条好汉。

葛承坤从地上捡起砖头,把躺着的守卫敲得脸面模糊,又拾起守卫的佩枪,持在手里,昂首挺胸站在牢房走道上,喝道:“风,快走!我是大哥,我不撑你,谁撑你?”陆北风双膝下跪,连叩三个响头,道:“大哥,下辈子细佬再为您做牛做马!”

陆北风逃离看守所,葛承坤被押往刑场。

[1] 意为:除非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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