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阿娟(1/2)
陆北风不在香港了,金牙炳便是新兴社的龙头,堂口为陆北风所开,堂规为陆北风所订,而且他什么时候会回来,谁都不知道,所以他说谁做龙头便谁做龙头,兄弟们全无异议。金牙炳或许是唯一不同意的人。他从来不想当头,也不稀罕当头,因为当头便要负责任,他嫌累,那是心里的累,比张罗跑动累上十倍。金牙炳只愿听令行事,被兄弟喊唤“炳哥”已感满足。
他去了两趟马尼拉,第一回是领着陆世文过去让他们父子团聚,第二回是交代私货走运的安排细节,每回都被海浪晃得肠呕胃吐。他怕水,一上船已头晕。登岸后陆北风派手下安排他找乐子,但在女人的床上,英雄无力难抬头,扫兴得无法原谅自己。在马尼拉的两回,他都力劝风哥回港坐镇,大不了偷渡,先匿藏一阵,待史坦克消气了,送些美金,天大的结亦可解开。陆北风答应认真考虑,但后来认识了老鬼,却又加倍认真地决定留下。
老鬼,原名刘天贵,祖籍福建泉州,年轻时做过江湖郎中,兼通占卜命理,自称师承中州派,尤其拿手紫微斗数。一九五〇年老鬼从福建去了香港,还在上环公馆替杜月笙算过命,之后跟同乡跑船到菲律宾,娶妻定居,却糊里糊涂上了海洛因的瘾,老婆跑了,什么都荒废了,窝在唐人街的小客栈里苟且度日,做清洁工,偶尔也替妓女和房客占卦算命,开开偏方,赚点小钱,但转身便把钱转到毒贩子手里。有一回,陆北风夜里突然全身发热,上吐下泻,肚皮鼓胀得像吞了半斤石头,服药无效,躺了几天床,经常梦见死去多时的陆南才,自认命不久矣。幸好师爷贵说:“我认识一个人懂很多旁门左道,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试一试?”
找来了老鬼,老鬼抓一条大蜈蚣和一堆乱七八糟的小虫扔进碗里,加些草药和烧酒,搅拌成血红浓浆,强迫陆北风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个精光,陆北风觉得肠胃似被无数利针插刺,痛苦挣扎了几分钟,喉头涌起一股腥气,哗一声张嘴吐了一地,全部是绿色浓液。飘浮在房间里的臭味使他再吐了几回,吐空了胃,出来的都是胃液。然后,清醒过来了。
老鬼站在床边笑道:“以毒攻毒,百毒不侵!”
两人自此谈得投契,某夜老鬼到陆北风家里闲聊解闷,他央老鬼算命,老鬼在纸上涂涂画画,花了半小时开了个紫微命盘。其他相士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推,老鬼却是一分钟一分钟地算,终于找到跟陆北风最贴近的生平征验,父丧之年,娶妻之年,为父之年,无有不准。老鬼把命盘铺展桌前,戴起眼镜凑近研究三方四正的吉凶碰撞,推敲了一阵子,啧啧连声,说此为号令天下的府相朝垣格,破军、七杀、武曲、太阳皆入庙,主有兵有权,只可惜,擎羊陷,铃星陷,天哭亦陷,权难持久,位高势危,而且逢五或七岁数之年易生转折,尤其在三十七至四十五岁之间,若不以退为进,必招大祸,幸好他从香港被驱离到菲律宾,远离故地故人,已算是退了。
陆北风暗忖:“逃离广州那年,我不正是廿五岁?囡囡世韵死于天花那年,我不正是卅五岁?去年被鬼佬赶来菲律宾,我不正是三十有七?看来,确实,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问老鬼有没有化解法子,老鬼道:“老话常说‘成大机者速断,成大功者善藏’,韬光养晦,君子善藏,错不了。我以前提醒过杜月笙老爷,他偏不听,但也许是人在江湖,以他的地位,可不是想藏便藏得了。”
陆北风问:“我们是烂仔啊。烂仔也要善藏?”
“君子是人,烂仔就不是人?是人就要替自己负责任。自己的因,自己的果,因果才是最大的命理。我只能就盘论盘,命盘以外的因果,恕我看不透。老弟好自为之。”老鬼说着说着,语调渐转低沉,忽然打了几个哆嗦,陆北风明白他犯烟瘾了,连忙掏几张比索塞进他口袋,老鬼来不及道谢已起立溜走,却又在门外停住脚步,转身探头对仍在房里的陆北风道:“再说一句,一字记之曰‘花’,你是土命,多接近花花草草,有吉有利。”
两人后来再谈命论运,陆北风说金牙炳是他的贵人,曾把陆南才的黄金和钞票还给了他,又在汕头九妹菜馆的贵宾房里意外救他一命。老鬼探问金牙炳的生辰八字,陆北风打电报向金牙炳要,老鬼后来据之开盘细究,结论是四个字:前贵后败。人与人的和合冲克依随时节而变,像广东人饮汤,冬天的补汤不宜于夏天喝,秋天的润汤不合春天喝,金牙炳曾经有旺于陆北风,并不表示会一直旺下去。以盘论盘,金牙炳前十年确对陆北风有逢凶化吉的助力,但到了另一个十年,星移运转,便不一定了,他的夫妻宫和子女宫被擎羊星和陀罗星冲撞,所谓“擎陀四墓,五劳七伤”,虽然事业宫仍跟陆北风相配,但只宜远交而不合亲近,“离则双利,合则两伤”,否则容易走霉运。老鬼皱着眉头道:“风哥,贵友六亲缘薄,接下来还有几道难关要过,过得了,自有后福。”
“过不了呢?”
“过不了便过不了,如人饮水,冷暖自明。”
陆北风知道提错了问题,改道:“有方法令他过得了?”
老鬼道:“始终是那句老话,行善积德,福有由归。另外或可冲喜一下。他既是有家室的人,那么,不妨纳门偏房,务求分散擎陀衰星的冲撞力量,化强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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