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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沐龙大典(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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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冰特地订造了一袭玫瑰红旗袍,量身时吩咐裁缝把腰围尺寸尽量收紧。个子矮细的老师傅抬头瞄她一眼,仿佛在问:“你穿得下?”她对试装镜里的自己偏一下头,嘟嘴笑笑,想着:“可以的,只要我想要,可以的。”

离开裁缝店,她到中环永安百货花了五十五元买回一条英国制的腰封,一星期后返店再度试装,出门前唤女佣阿娟帮忙,她举起双手,阿娟依照说明书上的图画指示,把棉质封带往她腰间转两圈,软软的赘肉被硬生生围出了高低起伏,像挤褶的窗帘布,也似馒头花卷最上端的层层叠叠。痛是痛的,但阿冰忍得住,还倒过来安慰阿娟,不要紧的,可以再用力,要靓就要付出代价。

被旗袍包裹的阿冰绝对配得美艳二字,腰显得细了,本已圆翘的屁股更见跋扈,腰之上是胸,用的亦是在永安百货买回来的英国胸罩,罩杯里缝着垫杯,挤托得双峰挺拔,于是身体变成一截曲折的河湾,奔流着火红的诡异的水,似工厂内在管道里流窜的钢铁熔浆,冒着热乎乎的蒸气,稍有疏失即喷出伤人。阿冰知道强装出来的好风光难以持久,但是沐龙宴是她的大日子,再难受亦须挺住,反正内衣衬托的加工效果除了阿炳和自己以外无人知道,不知者不罪,不知者也不笑,世上事情只要隐瞒得过去便没关系,门面功夫即是内里功夫。活着,谁不希望有内也有外?如果只能二选一,她宁要后者。

宴会当天,哨牙炳出门时已是下午五点半了,猜想阿冰已在英京酒家里嘀咕抱怨。她嘱咐过五点以前必须到达,但他贪睡午觉,蒙眬醒来之际伸手摸摸下身,软绵绵,没精打采,跟他的脑子一样。阿炳低头苦笑道:“好兄弟,对不起你了,但今晚你是主人家,你就勉为其难,配合老哥演出大龙凤吧!”

出门前阿炳在镜前端详自己,昨天到“祥记理容店”找明叔把头发染黑,西装也是新造的,浅灰色的直条人字绒布料,一百二十支针,上海裁缝师傅用半咸淡说这是英国名厂holnd & sherry,广东话谐音便是“好捻犀利”。哨牙炳在几个抽屉之间左翻右寻,好不容易在重重叠叠的衣物底下找出一条桃红丝质领带,是陆南才的遗物,他留作纪念。

领带在抽屉里被积压了许多年,皱得像一瓣干枯的橘子皮,又有点褪色,其实出不了场面,然而哨牙炳并不介意,是陆南才把他引进江湖,到了金盆洗手之夜,特地打上这领带,算是对南爷恩情的答礼和告别。带背缝着一截细布条,绣着ade stnd [1] 的一行金字,米烟史葛伦,他懂这句英文,估计领带是张迪臣当年送给南爷的小礼物。工人见到领带也看不过眼,嚷着要替他先熨一熨,哨牙炳道:“不必,我自己来。”

他把窄窄的领带平铺在板子上,洒点水,用力把熨斗在带面来回扫烫,水点在熨斗和领带之间蒸发出丝丝雾气,暖暖地,都飘进哨牙炳的眼里,那是仓皇岁月的突袭重临,眼前隐隐看见昔日跟南爷称兄道弟、拉肩拍膊的放肆场景,闯荡江湖似在玩游戏,然而才一眨眼,已经消散无形。他把手掌押在领带上面,一阵烫热穿透皮肤传到心头,令他对陆南才有了椎心的痛惜。那天坐在海边的捻样石上他觉得死得痛快亦是好事,这一刻,他却不这么认为了。只知道三十年的日子都过去了,剩下的便是唯一的,能够有剩下的已经值得快乐。

哨牙炳感到迷茫,说不清楚是欣然抑或凄然。不再想了,手忙脚乱地牵妥领带,领结紧紧贴着喉头,似是南爷陪他一起出席晚宴。望望镜子,哨牙炳自觉年轻了五岁。

车子早在门外等候,本来英京酒家就在汕头街附近,两分钟走路穿越庄士敦道的电车轨便到,但今晚是大日子,哨牙炳必须讲究排场。傍晚的天空竟然有几分暗红,风里有湿气,俗话道“天红而雨”,这该是一个水汪汪的雨夜。汽车沿庄士敦道往东行,在菲林明道来个急转弯便到酒家,但忽然有一个男子不知从何处骑着单车冲出来,几乎碰上哨牙炳的车,司机紧急刹停,男子却头也不回地驶得老远,白衬衫捋起袖子,残旧的蓝布裤,戴眼镜,背影消失在萧顿球场外的电灯柱之间。阿炳朝车窗外白他一眼,啐道:“呸!死仆街!”

英京酒家门前早已挤满凑热闹的街坊,新兴社的兄弟拉开车门,哨牙炳慢条斯理地下车,人潮里竟然有人起哄拍掌并高喊“炳哥,好嘢!”,甚至有人咔嚓咔嚓地按动照相机,像欢迎大明星。哨牙炳含笑点头,昂首阔步踏进酒楼。

五个月前英京酒楼被扔掷炸弹,炸坏了大堂右边往上回旋的乳白色大理石楼梯。楼梯早已修复,哨牙炳却搭左边的电梯,直上六楼金鸾厅,叮叮当当两声,电梯门关了又开,眼前大厅烟雾弥漫,推牌九的推牌九,打麻雀的打麻雀,也有在猜枚比酒,喧哗叱喝比街市还热闹。兄弟们该来的都来了,“福义勇”“和新义”“和圣堂”“敬义”“粤东”的宾客也来了不少,彼此之间平日偶尔有冲突纠纷,更动过刀枪,但该吃喝时还得吃喝,有钱赌时更要赌钱,俗语说“赌桌上无父子”,赌博必须认真,只讲赢输,不论情面,哨牙炳深信赌桌上也无仇人,除非真有不共戴天之仇,否则站到赌桌前,长三板四,牌上论英雄,赌桌外的恩怨皆可暂时抛开。

哨牙炳跨步迈前,大厅内兄弟都喊:“炳哥!”“炳哥!”“炳哥!”他不断点头挥手,走到大厅最前方有个临时搭建的舞台,台上竖着两座高得夸张的大红花牌,几乎触碰到天花板,由顶到底缀满花簇,射灯直照花上,鲜红桃红绯红淡红,浓烈的花香被天花板上晃动的电吊扇吹得流窜四溅,涌进哨牙炳的鼻里,他鼻翼一紧,忍不住打个喷嚏。花王二连忙走近递上热毛巾,道:“炳哥,今日系你老人家的大日子,保重龙体!”

哨牙炳接过,狠狠地把鼻涕擤在毛巾上,啐道:“刁他妈,要金盆洗捻了,龙体保重来有乜意思?”

花王二笑道:“不用担心。不是常说‘女人一日唔死,一日都可以再哄回来’吗?男人一样,细佬一日唔断,一日都可以再硬起来。留得宾周 [2] 在,哪怕冇女搞?炳哥去到南非,几万个黑妹排住队任你搞,对不对?炳哥是飞龙,沐过的飞龙是更劲的飞龙啊!”他向大厅前方台上扬一扬下巴,哨牙炳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台上花牌,左右并排,花簇里各垂下一幅红布条,上有金漆字,直写道:

江湖笑看日初升

梦醒桃花沐飞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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