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2)
哈拉德低头看着地板。
他总有点羞耻心吧?说出这种话,不觉得可耻吗?
“没错,就是这样,”他低语,“你的名字不能出现在讣闻上。”
本杰明忍不住大吼出声,但现在他真的声嘶力竭了。
“我爱他!他也爱我!我才有权利写讣闻。讣闻是我的,不是你们的!”
哈拉德试图表现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
是啊,展现耐心和关爱,用拖延战术让对方的情绪平复。反正他今晚有的是时间,可以和本杰明慢慢周旋。
“我真的很遗憾,不过讣闻恐怕不属于你。”
“去你的!就凭你们还想安排什么葬礼!”
本杰明骂起脏话来,总是这样中气不足、怪里怪气。说粗话毕竟与他从小的家教相抵触。但现在他早就不在乎了!管他何方神圣,魔鬼也好,撒旦、上帝、耶和华,只要能拯救他的,他都要一并召唤过来!
“拉斯穆斯已经和我谈过该怎样安排葬礼,我们要葬在哪里、墓碑上该写些什么、该放什么音乐,都谈过了,追悼会上要吃巧克力蛋糕……”
他一激动起来,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哈拉德不正面和他冲突,就只是静静听着。反正不急,慢慢拖,慢慢磨,他今晚有的是时间。
等对方发泄完了,他就使出“撒手锏”。
“很好,拉斯穆斯把这些都写下来了吗?”
本杰明整个人顿时僵住。他已经见到眼前的断崖,深不见底。
“没有,”他喘息着,“但我们真的认真讨论过这件事……”
“这样啊。我很遗憾,不过你在这件事情上,没有插手的余地。”
哈拉德已经站了很久,他将重心从其中一只脚换到另外一只脚。
“现在,你给我听好了!”
本杰明心里清楚,不管对方现在要说什么,绝对都是他最不想听到的。他不想听,他就是不想听!
他尖叫:“我们是真心相爱啊!”
哈拉德的声音非常轻柔,仿佛眼前站着的是一个3岁小孩,他正在教这个小孩如何听话、如何变得懂事。
“我们知道,本杰明,我们都了解。但是别人呢?你觉得别人也能了解吗?”
如果哈拉德没记错,他是在初秋的9月中旬和儿子道别。他们开车送他到车站,火车已经进站等候旅客上车。拉斯穆斯即将到斯德哥尔摩读大学,住在克莉丝汀娜阿姨家里。老实说,哈拉德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安排,但他又能怎么样呢?在和儿子道别的同时,哈拉德就明白,他们已经失去他了。七年后的今天,在南区医院的吸烟室里,他才正式取回自己的儿子。
拉斯穆斯要回家了。他将重新成为他们的儿子。
哈拉德的论点简单明确,3岁小孩都听得懂。
“你要知道,科彭是个小社区,整个家族的人都住在一起,大家都认识彼此。这场葬礼要是照你说的举行,拉斯穆斯会像个死同性恋一样,在全镇所有人面前丢人现眼。你总不希望变成这样吧,嗯?”
哈拉德知道,本杰明始终不习惯拉斯穆斯如此开放。
这些年来,哈拉德一直小心翼翼,不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就怕惹毛了儿子。现在,他终于可以把封住嘴巴的胶带撕掉,畅所欲言了。
同性恋。丢人现眼。
这一切听起来真是讽刺,荒谬极了。
哈拉德知道,自己的论点是对的,绝对站得住脚。即使如此,他还是下了好大一番决心,才把真心话说出口。倒不是因为铁石心肠,他和莎拉都知道,这些话必须听起来斩钉截铁、不容退让。他们两人都不是童话故事里的大怪兽,专说些胡话糊弄小孩。他们是认真的。
“我想说的其实很简单,所有人都可以出席这场葬礼……”
本杰明这才恍然大悟。
陷阱奏效了。他掉进陷阱了。他这才想起,拉斯穆斯的爸爸是经验丰富的猎人,现在猎物已经入手,只待猎人一枪毙命。
“你说什么?”他小声道。
他听得清清楚楚,但他就是无法理解,竟然是哈拉德说出这些话。
拉斯穆斯的爸妈。
他们前来拜访他,问候他,接纳他进入这个家庭,热情地拥抱他,寄圣诞礼物和生日礼物给他,对他照顾有加,视他如己出……
现在,他们的口气听起来完全不一样了。仿佛他一直以来都被蒙上眼睛,现在才终于看得见。
“但你不属于这个家庭,”哈拉德继续说着,坚定不容妥协,“大家看到你都会觉得奇怪,心想这个人是谁?他在这里干吗?这样是瞒不过其他人的,请你务必要了解这一点。”
拉斯穆斯的爸爸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请你务必要了解……
本杰明直到最后才搞懂这一切。
“你的意思是……我不能出席我爱人的葬礼。”
当他直接说出这句话,那种感觉真是残酷极了。但事实就是这样,这就是哈拉德想说的。
“这样做对大家来说,最简单,也最省事。”
本杰明瞪着他。
“你到底还是不是人?你有没有良心?”
就在这时,莎拉从拉斯穆斯的病房出来,手上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从科彭镇带来的水果。她透过玻璃窗,看到哈拉德和本杰明还待在吸烟室,便走进来找他们。
“莎拉!你同意他说的这些话吗?”本杰明好像即将溺死的落水者,凄厉、近乎哀求地叫喊着。
莎拉看着他,确定哈拉德已经对本杰明摊牌。
这些内容想必都是两人事先说好的吧。
她低头看看手中的塑料袋。
“有人要吃橙子或苹果吗?本杰明,再来点巧克力吧?”
哈拉德做出最后的结论:“看在拉斯穆斯的分上,我们求你,求求你……”
本杰明大吼一声,音量之大,好像他这辈子从没有如此用力吼叫过似的。一位护士从走廊尽头探出头来望望,想确定一切都没事。
“我在问你,你同意他说的吗?”本杰明吼道,命令对方回答。
莎拉用细小、冰冷的眼睛盯着他,眼神里充满痛苦与愤恨。
“这一点都不奇怪吧?我们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拉斯穆斯已经死了,我们不想在他的葬礼上看到你,就这样。”
讨论结束。该说的全说了,说出的话已经收不回去了。
“莎拉,我们回家吧。”
莎拉叹了一口气:“是的,哈拉德,我们现在就回家。”
即使拉斯穆斯的“好朋友”此刻歇斯底里,甚至暴跳如雷,她还是恢复正常、不失友善的口吻,也不再继续装腔作势。
“很好,”她不动声色地说,“既然没人想吃水果,我就带回家了。让这些水果放着坏掉,怪可惜的。”
哈拉德起身去拿大衣,顺便帮莎拉拿了她的风衣。本杰明脱下那件不过两小时以前,莎拉才送给他的针织毛衣。他将毛衣递给她。
“这是拉斯穆斯的毛衣。”
他的声音混浊不清,眼里好似没有莎拉。
莎拉面无表情地接过毛衣,一把将它塞进装着水果的塑料袋。
“我们走吧,哈拉德。”
他们走出医院时,哈拉德急切地问:“要不要我帮你提袋子?”
“不用,”莎拉不带感情地应道,声音干涩而僵硬,“我自己提。”
他们走出大门,走出南区医院第53号病区。
本杰明呆立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大门再度紧闭。
这辈子,他再也不会见到拉斯穆斯的父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