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2)
中学高年级,即将面临选组的辅导课程。
这件事听起来非常隆重,甚至足以决定生死。从前,他们都还只是孩子;现在,他们将要开始面对生命的重担,做出关系着自己未来的重大决定。因此大人们,包括老师在内,必须为他们提供这项辅导课程。
职业生涯顾问的办公室就在学校走廊上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储藏室内,学生们就到那里接受辅导。
办公室里摆着满满一墙壁的塑料盒,里面装着各种小手册,介绍各种实用、正当、令人尊敬的职业,供学生选择。
这些职业包括电工、托儿所老师、工程师以及汽车修理工人。
没有一本手册提到艺术家、演员或航天员。
职业生涯顾问要告诉大家的信息非常简单:脚踏实地,不要好高骛远。
根据常识,选择一个最实用的方向,千万别异想天开。
选组辅导课程的精髓就在于教导孩子脚踏实地,关于人生目标,“适可而止”就好。
不要让眼睛长在头顶上,不要好高骛远,不要眼高手低,不要做白日梦。
最后,拉许欧克选择了中学教师。
这是一个可以达到的目标,很实际,而且合乎常识。
往后几年,拉许欧克一直告诉别人,他以后会当中学教师。但他越这样说,越感觉闷闷不乐。
职业生涯顾问的塑料盒里装着各种手册,拉许欧克只是碰巧抽出介绍“中学教师”的那一本而已。
拉许欧克很犹豫。也许,他心想着,一定还有更精彩的人生是手册没有写到的。
但童年结束后,他还是得申请进入师范学校就读。
当新的节目将在其他频道上映时,电视荧幕的右上角就会闪动一个白色小箭头。这时,你有一分钟的时间选择切换频道。事隔多年,拉许欧克每次想到那闪烁的白色箭头,都会感到莫名的压力。
他的心怦怦直跳:“爸,快点啦!《西部二人组》要开演了,现在就换频道啦!”
每次提到童年,拉许欧克就只记得电视剧。
有可能是因为,自己一点存在感都没有。他的童年,始终处于等待的状态。
您的人生还在等待中,我们将尽快为您提供服务。
他已经预见一切:国民社保局办公室电子公告栏上的短片,一再告诉社会大众,如何申报变更所得。
那些都是为了自己好。
父亲当初替拉许欧克做出决定时,也是用同样的理由为自己辩解:爸爸都是为了你好啊!
拉许欧克在斯德哥尔摩以北十多公里远的泰比市长大。这表示从他13岁起,每天就得花至少3个小时搭乘公交车,从鸟不拉屎的家乡一路坐到斯德哥尔摩市中心的斯维兰路,在麦当劳快餐店旁边下车。
然后,他得在同一地点等公交车,一路坐回鸟不拉屎的家乡去。麦当劳的烟灰缸设计得像小碟子一样,拉许欧克和同学们边抽着烟,边分食一块苹果派。
浓浓的烟味,混杂着苹果派的味道,和电视剧一同构成了拉许欧克最鲜明的儿时记忆之一。
这种味道,何尝不是一种等待?
等着公交车,也等着童年赶快结束。
拉许欧克和他最要好的玩伴理查,每个星期天到新建好的泰比市购物中心闲晃。每一扇门都是先进的自动门,地下一楼的多慕斯咖啡厅周日也照常营业。楼上的商店区周日公休,电扶梯一上去就是居家用品区、唱片区,还有那小小的音响区。
其实,他们没有什么理由好待在那儿。
多慕斯咖啡厅、居家用品区、唱片区,充其量都只是候机室。
一切都是无止境的等待。
拉许欧克的童年并不是特别糟糕,他的童年就和其他绝大多数人一样。
某个冬季的周日上午,滑雪名将英格玛·史坦马克又去远在欧陆另一端、同样冰天雪地的阿尔卑斯山滑雪,家喻户晓的体育节目播报员史文·派利斯·彼德森又在每户人家的电视机上喋喋不休地讲评。在他讲评的这几分钟,妈妈关掉了吸尘器。
锅炉旁的地下室摆了一张桌球桌,墙上贴着史蒂芬·班特森与谢尔·“大铁锤”·尤汉逊 (1) 的海报,空气中充满热油与放在暖气上晾干潮湿的针织手套的味道。
当然还有其他物品的味道夹杂其中。学校老师给每人发了一张由闪亮复写纸制成的地图,他们必须填上苏联境内大小河川的名称。橡皮擦飘出人工草莓的香精味道,拉许欧克可以静静坐在教室里几个小时,像捧圣杯一般掌中捧着橡皮擦,拼命地闻着、嗅着。还有学校午餐马铃薯的恶心味道,和外面正常的马铃薯完全不一样,令人边吃边作呕!
拉许欧克的童年就和所有同龄朋友的一样,先是石油危机,然后是核武军备竞赛。罗杰·摩尔主演詹姆斯·邦德系列的007情报员电影,电视上播放着“大鼻子林那” (2) 卡通。
他对童年的定义,就是和其他所有人共同分享相同的琐碎细节,这些细节集体构成20世纪70年代早期那个被层层保护、相当封闭的瑞典。
仿佛一床使人感到心安的小毛毯。
通过复写纸制成的地图,他们背诵着世界五大洋、七大洲的名称;恐怖平衡,牢不可破的铁幕;每周日的晚餐总是烤鸡、奶油、水煮马铃薯;社会民主党继续“一党专政”;乒乓球、爱立信电信、假如核战真的爆发时该怎么逃命。
大大小小的问题,就这样被带过。
政府之间对核弹进行检查、清点以及销毁。人类终于征服外太空,登陆月球,然后用“太空漫步”一词总结这一切。这段属于他们成长的时期,就以最渺小和最伟大的事件进行命名:核武时代、太空时代。
这就是他们身处的时代,在两个极端之间生存着。
一直到最后,一切才豁然开朗。
在性教育课本的最后一页,有两性性器官的透视图。透视图强调的就是性征,男性与女性在荷尔蒙上先天的差异。这些差异将在青春期变得更加明显,一点都不奇怪。
每一条血管,每一个囊泡,都被具体透彻地显示出来。
拉许欧克的童年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去,他甚至没有多少感觉。他对整个生命抱着可有可无、无关痛痒的态度,他不想,也不愿稍微质疑万物运行的秩序。
就像必须先学英文一样,进入高年级后,就必须在德文与法文之间选择。
就是这几种语言:英语、法语、德语。对他而言,全世界没有别的语言了。
本来就是这样。
或许,这个世界存在着裂缝,但由于太过荒诞、太过奇怪,以致根本无法解读。
就像有人想学意大利文,或者中文一样。
或他们七年级时,就读对照组班级、试图在更衣室里用松紧带吊死自己的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被同班的小混混霸凌已久,大家都知道。这是公开的秘密。
这就是世界的一部分面貌。
对照组班上的本特纳与克利斯特一天到晚被同学霸凌。有那么一次,本特纳被五花大绑固定在学校健身室的横木上,拉许欧克也看到了这一幕。升上七年级时,本特纳试图自杀。
小男孩自杀不成后,被转送到儿童心理诊所。家长赶到学校,和校长促膝长谈。他们经过学校走廊时,所有人睁大了双眼,直盯着他们瞧。
拉许欧克也盯着他们瞧,但他没有恶意。
在工艺与家政课上,所有人都必须亲手缝出自己的体育用品袋。拉许欧克的袋子是紫色的,他还绣上自己的名字。袋子一装满衣服,就这样摇着晃着,走路时会不停地碰触到大腿。这个时候,可以像踢足球一样,轻轻踢一下袋子。
在将来的某一刻,拉许欧克将会体验到无助与绝望,彻底觉悟:举目四顾,竟找不到生命的出口。
那种无助让人变成可以轻易使唤的动物,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也许,世界上还存在着其他不那么明显的裂缝。
就像他在电视前看到红透半边天的歌手毕扬·西弗斯时,脱口而出:“他好帅哦!”
他的哥哥马上纠正他:“不准说这种话!一个男生不能说另一个男生很帅!”
拉许欧克立刻沉默下来,感到羞赧不已。
毕扬·西弗斯当时穿了一件开领衫,戴着一条皮项链,链坠还别出心裁地做成石头状。拉许欧克只是觉得,他这样穿好帅。
这或许也算是一种裂缝吧。
之后,拉许欧克父亲上班的工厂必须关闭,父亲因而失业。
莲娜表姐的父亲在外另结新欢,她的父母因此离婚。
好友理查的老妈,每天下午一定喝得烂醉,他们只能狼狈不堪地躲进理查房里,立刻将门锁上,不想再看到她。
还有一次,拉许欧克到游泳池去,一个老头竟然趁四下无人时,开始在公共浴池里手淫起来。拉许欧克吓得半死,几乎就要哭出来,但他没有走开。他几乎要停止呼吸……
每一个裂缝都陈述了一个事实:世界上的一切,并不全是透明且合乎常理的。相反,到处都会发生荒诞不经的事。
总之,拉许欧克逐渐了解,他的整个童年就是等待,再等待。
等待,再等待。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每星期他会到泰比市的堤伯乐公共浴池游泳两次。他觉得经常健身感觉很好,这是进入青春期后,突然开始在脑海中燃烧的想法。
他去澡堂时一定会带条毛巾,就怕突然没来由地勃起,找不到东西遮掩。运动完以后,洗个蒸汽浴,真是人生一大享受。然而,当他躲进厕所,想要充分享受一下充血的乐趣时,小弟弟却不识相地萎缩,变得又小又软。这副鸟样要他如何走进澡堂!
在澡堂里,他会不小心偷瞄到其他成年男性,刚好瞧见他们大汗淋漓的身体和粗壮的四肢。
每晚,那些流汗的身体和强壮的四肢会出现在他的异想世界,令他如痴如醉,欲仙欲死!他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强烈的性幻想了。
偶尔总会有人回望他一眼,有人只是偷偷一瞄,有些人则无耻、公开、大胆得多。
若是遇到后者,一旦他察觉到对方无耻的欲求只有咫尺之遥,就得把毛巾准备好。
这种性欲会莫名其妙地传到他身上,他的阴茎也跟着充血,硬挺起来。
性欲,他就是搞不懂性欲。这并未把他吓昏,但他就是不懂!
这些都已经超出性教育课本的内容。他陷溺在未知、充满凶险的水域中。
大约就在拉许欧克从职业生涯顾问的蓝色塑料盒挑中中学教师手册的同时,他常常在下课后和同学呼朋引伴,到城里鬼混。
一升上高年级,他们可以开始独自购买公交车月票,泰比市在他们心中从此彻底变成“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拉许欧克当然不是这种想法的发轫者,但他完全同意这种想法。
一伙人经常去城里看电影,泡麦当劳。他们最常看飙车与枪战片,有时刚好播的是恐怖片,他们也不太挑剔。《绝命圣诞夜》《大白鲨》《深渊》,有时也看《飞跃杜鹃窝》。
曾有一次,他们杀到色情电影院看一部意大利三级片。
电影中的某一段,让三人看得目瞪口呆。坐在汉瑟旁边的老头直接手淫起来,他们都睁大眼睛瞧着这一切,没人想要假装。电影院通风很糟,味道恶心至极。
进入高中时,拉许欧克选择就读自然组,成绩相当好,这倒是始料未及。他和全班仅有的两位女生的其中一位交往,她叫索菲亚,两人还上了床。
毕业典礼那天,两人一起合影留念。拉许欧克和索菲亚头戴学士帽,站在学校外面,拉许欧克的手臂搭在索菲亚肩膀上,两人的笑容好僵硬。索菲亚眯着一只眼睛,望向阳光。
事后,拉许欧克再看这张照片,他觉得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们两个有多么不舒服、多么不自在。
高中毕业的同一天,他们订婚了。拉许欧克花了995克朗买了一对由瑞典“金钻”公司制造的结婚戒指。是他先向索菲亚求婚的。她高兴极了,相形之下,他的反应反而有点像局外人,仿佛在神游状态。他们回家将订婚的消息告诉拉许欧克的家人,父亲大受感动,还发表了感言,欢迎索菲亚加入这个家庭。拉许欧克到现在还记得,那天的晚餐吃的是烤鸡与砂锅菜。
隔天早上,拉许欧克一如往常到游泳池游泳。无论如何都应该让身体保持在最佳状态,不是吗?
当时,他刚接到免服兵役的通知单。要免服兵役可没那么容易,不过他假装自己是同性恋者。他听说有人用这招躲过兵役,而且有成功的案例。不过风险可是很大的,一旦被医生看穿,就会被分配到靠近芬兰边境的布登市——那可是士兵之间口耳相传的“娘炮天堂”!
高中毕业后几星期内,索菲亚的父亲就靠着同事的人脉,帮小两口弄到一间公寓作为他们的新家。这是典型的两房一厅公寓,位于泰比市中心高达17层的大楼内。这下子,拉许欧克去游泳池可比以前近得多了。
进入师范学院对拉许欧克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为了庆祝他顺利录取,小两口还特地到斯德哥尔摩的豪华饭店“古德翰客栈”吃木板烧。菜色极为丰富,切得完整的肉块,烤西红柿,吃不完的马铃薯泥。当天,古德翰客栈供应了几千桌的木板烧,店门正面还摆了一块好大的广告牌。
师范学院位于国王岛的玛莉安堡区一座名叫康拉德堡的堡垒式建筑。过去,这栋建筑曾经作为精神病院,因而被称为“杜鹃窝城堡”。
西桥另一侧就是长岛区,这座绿意盎然的美丽小岛是放学后散步的绝佳去处,不管是带一本明天要考试的书去复习,或只是享受一下落日余晖,都极为合适。现在已经是9月天,却还是这么温暖!拉许欧克发现,在草坪上袒胸露背,恣意伸展自己的身体,像只猫一样晒着太阳,真是再享受不过了,而且这里很多男人都这么做。
某天下午,拉许欧克正准备离开那块草坪,走到底下的水畔浸浸身体,然后就要搭地铁回家。就在这时,他看到两个男人躲在一大丛紫丁香里,举动暧昧……
一开始,他还没弄懂他们到底在干什么,随后才恍然大悟。
隔天,他生了病,一连几天没去上学。高烧不退,盗汗,没两三下就得跑厕所呕吐。他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边哭边紧抱着索菲亚不放。他一直对她说他好爱她啊!
这就像是分娩过程中必经的阵痛。
他的人生,被设计成一场漫无止境的等待。
电视机荧屏右上角突然飘出一个小小的白色箭头,不断闪动着,既顽固又坚决。下一个节目马上就要开始了,他不用再等了!
然而剩下的秋天,他再也没去过长岛区。反正秋意渐浓,水温也降低了。整座岛感觉不像以前那么友善,欢迎他的到来了。
这年冬天,索菲亚和拉许欧克的性生活也不像以前那么愉悦、频繁,两人都有许多事要忙。索菲亚读法律系,假如她真要根据书单照表上课,每天至少得读100页的书。
而拉许欧克每天都要到康拉德堡的师范学院校区上课,来回一次就得花上四个小时。
平日他们见面的机会不多,到了周末,他们就跟索菲亚的父母到外海群岛区的蜡屿去,住进他们宽敞的乡间小屋休息。
两人的卧房就在双亲的卧房旁边,必须共享卫浴设备。如果想要卿卿我我,就真的得非常安静。拉许欧克常常会觉得算了,还是回家再说好了。他一觉得压力上身,就难以勃起。
索菲亚有时候会抱怨,两人的生活怎么变得这么无趣了,这样不就跟老夫老妻一样了嘛!
拉许欧克对她的抱怨大惑不解。
奇怪,他们在一起不是好好的吗?
冬去春来,紫丁香即将盛开之际,一天下午,拉许欧克突然想到,他实在应该动身前往长岛区,看看他去年秋天做日光浴的草坪旁边,那一大丛盛开的紫丁香。
他马上行动,买了一瓶酒、一条面包,从学校后面拐了个弯,走到长岛区。
当他走过那漫长的西桥时,心脏竟突然开始怦怦直跳,撞击的力道越来越猛,胸口仿佛有一把大铁锤,灵魂仿佛已经出窍。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感到莫名的紧张,他是如此恐惧,以致开始打嗝。
即使逆风而行,他还是越走越快,强迫自己再走快一点。到最后他几乎是跑了,身体仿佛正被撕裂。
衔接西桥,有一条直通南岛区的下坡道阶梯,行人可以把这条阶梯当成通往长岛区的捷径。他竟三步并作两步,简直是跳下这条阶梯。
只要离开交通繁杂的西桥路,一接近长岛区,他就会觉得好像已经离开嘈杂的市区,进入乡间,来到外海与世隔绝的小岛上。
他的心还在怦怦狂跳。
紫丁香已然盛开,如香水般浓郁的香气朝他扑面而来。他开始四下张望,像是在寻找、察看着什么。他这么急,到底在急什么呢?
他的心跳如此狂乱,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拉许欧克,你到底在找什么呢?
他寻找着去年在这里见到的男人。
他估计,他们一定会出现在紫丁香花丛里,做着跟去年一模一样的事。那是一种乐趣,不可说破,却又令人向往。整个漫长冬天,他在泰比市公寓里尽情遐想着这一幕。
拉许欧克沿着运河继续往前走,通过旧监狱,朝整座岛的西边走去。
终于到了!那块小草坪,四周是怒放的紫丁香。
那些男人一如他所预期,他们就在那儿!
不,不对,只有一个男的在那儿,而且挺老的,不是去年见到的那些人。
拉许欧克在附近晃了一圈,仔细地检查每一丛紫丁香,但真的没有别人了。他怅然若失。
整块草坪,就只有那个全裸的老头。
最后,拉许欧克难掩失望地宽衣解带,在离老头有一段距离处躺下,不过他没有把内裤脱掉。他不时打量着老头,但老头甚至没有察觉拉许欧克就在附近。
拉许欧克躺在草坪上,重重地喘息着,像是已经跑了很久、很久,只想好好休息……
1978年春天,是拉许欧克人生中的关键时期。他时常在长岛区每一条小径上来回走动,找了又找。他在灌木丛里、岩缝间、林间的空地,甚至山顶上流连忘返,努力地找了又找。
他很快就发现,不只是这块草坪上才有裸男,上演好戏的地方也绝对不只是草坪旁边的紫丁香花丛而已。
他疯狂遐想那些令他向往不已的美事。
其实,整座岛上到处都是。
除了他以外,还有许多人像他一样,在小径上走来走去,探查着,搜寻着。这些都是……怎么说呢?已经把持不住自己的人。
拉许欧克感到内心的躁动越来越强烈,但是,他仍然不敢对自己承认这个事实,也无法以言语形容。
没想到长岛区竟然有这样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观”,犹如市区中心遗世独立的小岛,真是不可思议!经过一整天漫长的课程,能够到这里躺个一小时,享受阳光,活动筋骨,真是再好不过。
他脑中想的就是这些,这些想法都不算“有罪”。
这些想法很单纯啊,也是事实,连“自欺欺人”都算不上。
他听到的这些声音,反而像是一种他从没学过、不知道该怎么说的语言,他过去甚至不知道这种语言的存在。
职业生涯顾问塑料盒里的小手册可不会告诉你这些东西。性教育课本最后一页,两性身体与生殖器官的透视图,对此更是只字不提。
这原是一种被刻意隐藏起来的语言。现在,这种语言开始在他体内渗透,他不只听见,更看见了这种语言:一切越来越清楚,宛如铭刻在表面之下的某种碑文,直到现在才缓缓揭露出来。
他慢慢察觉到,这些路线并不仅限于长岛区,它们在整座城市里恣意延展、游走。
它们通往一处处公园:毛皮湾公园、市政厅公园、皇冠山公园、亨姆勒花园。它们更通向城市边缘的自然保留区,佛雷斯科提园区、爱情屿、麋鹿屿。在那里,可以找到一条丢满被捣烂的卫生纸、烟蒂以及用过的安全套的路。
南岛区上就有夜店,大卫面包师街的夜店还上演变装秀,有一堆男扮女装的家伙在那儿演出,随着音乐婆娑起舞。拉许欧克在祖母家里读过一份名叫《我们》的报纸,这份报纸曾经对大卫面包师街的夜店做过详尽的报道。
老城区还有一家名叫“香烟盒”的烟草店,布幔后面就是成堆印着裸男图片的色情杂志。一般人只是进去买烟,店里卖的烟和其他店没有两样。不过,如果你是识途老马,或是一脸迟疑,还犹豫不决地跺了跺脚,柜台后面的老头马上就了解,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老头通晓读心术,他了解顾客说的这种秘而不宣的语言。拉许欧克正在努力学习这种语言的基本单词。
烟草店的老头拉下布幔,让拉许欧克瞧瞧满架的同性恋黄色书刊。
他窃听着拉许欧克的呼吸,不胜愉悦地注意到这名少年脸颊上的红晕以及那逡巡怯懦的眼神。
他看到拉许欧克所没看到的,更知道拉许欧克所不知道的。
拉许欧克第一次进店参观时,什么都没买。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在第三次造访时买了一本叫作《革命》的杂志。
那一刻,他仿佛离开了自我意识。
就像坐在潜艇里,躲在不见底的深海处,回音四处飘荡,一切是如此虚幻不实。
他想呕吐。在小小的烟草店里,他不自觉地满身大汗,简直快要哭了。
柜台后的老头一语不发,眼神不怀好意地一闪,并用手压了一下拉许欧克的私密处。他顿时像瘫痪似的,呆若木鸡,脑中只想到,别人会看见他们的。
“我只是要付钱。”拉许欧克小声道。
老头一听到这句话,马上收回咸猪手,把那本杂志塞进棕色的纸袋,将拉许欧克推回柜台前,准备收钱。
拉许欧克从店里走出来时,虽然隔着一层纸袋,手中的同性恋杂志还是恣意灼烧着。他的心脏就像上次通过西桥时那样,怦怦直跳。西长街上的观光人潮络绎不绝,他加足马力,穿越人群。他心想,自己在他们眼里一定非常可疑,所有人一定都读出了他的意图。是的,所有人!
不可思议的是,他费尽千辛万苦才弄来生平第一本同性恋杂志,却觉得这么做跟自己完全无关。
相反地,他觉得自己只是非常好奇,没有偏见。就这么简单。
人生而平等。
这年的春天与夏天,他一直努力着、尝试着。
越来越绝望,越来越无法自持。
他小心翼翼地将装着同性恋杂志的棕色纸袋放在背包底层。回到家时,他感到如此兴奋、刺激,手不住地颤抖,以致无法将钥匙插进锁孔。
“索菲亚!”他喊道。
女朋友不在家,他松了一口气。这表示接下来几个小时,她都在大学上课,暂时不会回来。尽管如此,他还是将门上的杠杆锁确实锁上,以防万一。他的手依旧剧烈地颤抖着。
如果索菲亚回来,他要怎么解释门为什么从里面上锁?
但他还是决定将门从里面锁起来。
这时正是6月中,学期刚结束。即使时间接近晚上8点,太阳还是高挂在天上。拉许欧克打开窗户,空气宛如一股暖流,流过整间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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