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2)
“我希望在我的生命里,能爱上一个爱我的人。”
好一份意义非凡、惊天动地的爱情宣言。
拉斯穆斯一再对父母保证,不用大费周章到车站迎接他,他一再告诉父母,自己没带多少行李,不需要帮忙。他劝归劝,其实还是心里有数,这次回家,他们十之八九会亲自到车站迎接的。
不仅如此,他们还会开车到火车站,这样他就不用在大雪中拖着行李,蹒跚踉跄地前行。
哈拉德与莎拉都跟工作单位请了假,专程到火车站迎接儿子。两人紧张万分,努力忍耐着期待与雀跃之情,甚至看起来有些庄重严肃。
火车都还没进站,两人却赶了个大早,站在月台上等候,活像准备迎接重要来宾的接待团。哈拉德忍俊不禁,开起玩笑来。
“呵,你瞧,我们都把帽子拿在手上,恭候国王大驾光临呢!”他边说边笑。
莎拉倒是搞不懂哈拉德的笑点到底在哪里。现在这个场面,有什么好笑的?
“可别告诉我,你早上为了赶着出门接拉斯穆斯,都忘了洗头发喔!”
哈拉德继续调侃她,从旁轻轻推了她一下,言行之间充满亲昵。
莎拉哼了一声。
哈拉德讲这些废话,她可不买账。
事实摆在眼前:她为了拉斯穆斯特地洗了头发,特地做了他最喜欢的饭菜。根据她的说法,他最喜欢富有异国情调的咖喱肉片、椰子香蕉,简直是印度菜肴杂烩还是什么的。她特地在几天前就将他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还命令哈拉德到公卖局买来西班牙醇酒。从昨晚到今天早上,她始终坐立难安,老是没来由地发脾气。谁都知道,她实在是太紧张、太期待了。
莎拉凝神注视朝着远方延伸的铁轨。
她心想,只要闭上眼睛,从1默数到30,就会看到火车进站了。她真的闭上了眼睛,开始默数,但才数到16就已经失去耐心,重新睁开双眼,恼怒地凝视向远方延伸的铁轨,看看是否已有火车进站的迹象。
这是人之常情。
9月,他们就在车站与拉斯穆斯道别,当时他即将启程前往斯德哥尔摩上大学。从那之后,他们就再没见过他。
圣诞佳节,他竟然不想回家,宁可与那些所谓的朋友一起过节。他居然在斯德哥尔摩这座鬼见愁的大城市里认识了“新朋友”,他们当然乐观其成,真正令他们气恼不已的是,他竟选择抛弃他们,选择彻底脱离他们的掌握。而他们还当他是小宝贝,他是他们的唯一,也是他们的一切。
现在已是新年,进入2月,他在即将满20岁时才想到要回家,与他们团聚。
他们终于能像对待孩子一样悉心照顾他,好好庆祝属于他的大日子。老天爷,他终于迈入20岁大关,岁月真是不饶人啊!
一切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昨天,他还站在客厅窗前,额头紧紧贴着玻璃。昨天,他还完全属于他们。
莎拉不耐烦地跺脚,向车站大钟投以匆匆一瞥。时钟清楚地显示火车老早就该进站了。不过车站内没有任何关于列车晚点的消息,所以他们只有继续耐心等待。
哈拉德也和她一样紧张不安。他站着,来回踱步,不时地还踉跄一下。他只有在紧张、感受到压力时才会这样。
火车终于进站,拉斯穆斯下了车。起先,他们完全认不出他来。他变了好多,简直成了另一个人。
旅居在斯德哥尔摩的这些日子,他变得相当怪异。染色的头发,飘逸的刘海儿,亲手缝制的衣物都让他看起来像个……怪人。
从某种角度来看,他确实变得比较有男人味了。清爽的小平头无形中凸显出颧骨与下巴的线条,他身穿平常的牛仔裤,老旧的军用雨衣下套着一件相当厚实的羊毛衫,脚上穿着松垮垮的篮球鞋与蓝绿色袜子。
其实,他们完全有理由为这些改变感到高兴不已,甚至感激涕零。但不知怎的,面对改头换面的儿子,他们却感到无比害羞。
他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某种意义上就像是个陌生人。
最后,莎拉还是凑上前,踮起脚尖拥抱他。哈拉德只能走上前,嘴里咕哝着火车怎么没准时到站,然后和儿子握握手。
驾车返家的途中,情况明显有些不太对劲。本来应该是欢欣鼓舞的气氛,却变得有些尴尬。
不管莎拉如何连珠炮般地抛出一堆问题,如何绞尽脑汁想开启话题,拉斯穆斯的回答都简短到令人生气,有时甚至对问题充耳不闻。
最后,三个人都一声不吭,怏怏不乐。其实他们分开了这么久,应该什么都可以聊的——是的,什么都可以聊!
结果他们竟然完全找不到话题。
拉斯穆斯甚至看起来并不太乐意见到他们。
大部分时间,他只是面带不满地从窗户向外望。总算到家时,哈拉德将汽车熄火,引擎发出一声叹息后安静下来;拉斯穆斯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深呼吸,然后才打开车门,爬出车外。
此时正是2月,凛冽的严冬依旧肆虐,从火车站开回家的这段路上,天色就已全暗了。
闪亮的明月映照在覆盖着白雪的庭园里,但见一片皎洁银白。
晒衣架、秋千、紧邻着篱笆的铁门,一切都被霜雪所笼罩,在月色映照下银光闪烁。寒冷的空气无情地啃噬着裸露于外、毫无衣物保护的脸庞。拉斯穆斯双手抱胸,每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就像冰柱般从嘴里喷出。他大步走向大门。
门被锁住了。他站在门口,一面跺脚以维持住单薄篮球鞋里的一点热气,一面转过身来,不耐烦地看着父母,等着他们赶过来开门。
“你怎么把门锁起来了?”莎拉对着哈拉德吼着,仿佛他犯了天大的错。
“我当然要锁门啦!”哈拉德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我们每次出门不都应该锁门的吗?怎么啦,拉斯穆斯没带钥匙吗?”
两人转身面向儿子,面带责难之色。
“你没带钥匙吗?”
拉斯穆斯一脸漠然,像受到冒犯似的。
“我为什么要带钥匙?”
莎拉想要反驳。
“哦,我只是想知道而已!没事,没事!”随后她整个人又静默下来。
哈拉德喃喃自语,听不懂他到底在碎碎念什么。两人不约而同地掏出自己的钥匙,莎拉用力把哈拉德从门口挤开,然后开门。
拉斯穆斯急匆匆走进屋,仿佛在进行临检,严厉地扫视整栋屋子,打开大大小小的门,走进每一个房间察看。莎拉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
他到底想看什么?他难道希望他们将整栋房子重新粉刷过,将所有墙壁拆掉重建吗?他期望整栋房子会跟以前不一样吗?
整栋房子就跟以前一模一样,他最好了解这一点。
一切,包括他的房间在内,全都保持原样。这一点,他总该感到高兴吧?
对,就跟以前一样!
但他看起来相当不满意,皱着眉头,双手抱在胸前,咕哝个没完。
然后,他走到客厅窗前向外望着,继续咕哝。
在房间内来回踱步,然后,继续咕哝。
哈拉德和莎拉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生怕会出什么事。
最后拉斯穆斯说,他坐了大半天火车,很疲倦,想在晚餐前睡一会儿。然后他便走回房间,将门关上。
哈拉德与莎拉就这样被挡在外面。两人失望不已,面面相觑。
完全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则上,拉斯穆斯这次会在家待上一个星期。最初几天,他足不出户,甚至没有离开自己的房间,只是躺在床上,用随身听听音乐,两眼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莎拉对拉斯穆斯回家的第一顿晚餐寄予厚望,用心地准备了大餐,却相当不成功。拉斯穆斯只随便吃了几口饭就不吃了,甚至一句话都没说。
他一天到晚都在喝酒,一喝就是好几杯,速度之快,令人忧心。莎拉以前可从没看过他喝成这样。她尽可能不多说些什么,但看到拉斯穆斯这样喝酒,还是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巴,这真是太触目惊心了。
“奇怪,他怎么一点都不高兴?”莎拉失望地嗫嚅着。晚餐后,她和哈拉德一起整理厨房,讨论着。她的声音细如蚊蚋,不想被拉斯穆斯听见。那孩子一吃完饭就闪进自己的房间了。
“还喝酒喝成那样。我的天!”
“这没那么严重吧?”哈拉德试着安慰她,“三个人分掉一瓶酒,没什么好担心的啦。”
“你胡说些什么!我才倒了一次酒,而且连一杯都不到!”莎拉瞪了哈拉德一眼,然后用力地擦拭着餐桌。
拉斯穆斯住在家里的这一个星期,哈拉德和莎拉白天还是照常上班。回家后,他们与儿子共进晚餐,然后看电视。他们不知道拉斯穆斯白天都做些什么,不过很明显,他几乎足不出户。
其中有一天,拉斯穆斯跟他们借了车,到阿尔维卡拜访贾蓓拉与蜜,他高中时期最亲密的朋友。晚上9点,他打电话回家,表示要在蜜家里过夜。
莎拉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自处,这跟她事先想好的完美剧本截然不同。
拉斯穆斯直到隔天傍晚才回家,回家后也没有表现得比较平易近人一些。
父母免不了会问问贾蓓拉与蜜的近况,拉斯穆斯只是草草应付了事,说蜜在多慕斯咖啡屋找到工作。多慕斯咖啡屋就是他们高中时最常喝咖啡、聊心事的地方。今年夏天,她准备到南美洲旅游半年,所以现在拼命打工,一心要筹足旅费。
他又说贾蓓拉申请了新闻学院,运气还不错,被录取了。秋天她就要搬到斯德哥尔摩,开始全新的生活。
然后,话题又用完了。
拉斯穆斯礼貌地谢谢父母帮他准备晚餐,把碗盘堆到流理台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机看。
哈拉德坐在拉斯穆斯旁边,留莎拉一人洗碗。
突然间,她好像终于受够了,把刷子狠狠一扔,溅起一堆水花,冲进客厅,关掉电视机,高声吼道:“你是哪根筋不对?”
拉斯穆斯与哈拉德诧异地望着她。
“你现在给我好好讲清楚,你到底哪根筋不对!一定有问题!你这该死的小子,现在给我讲清楚,否则我就打死你,打到你讲出来为止!”
她使尽全力掐住拉斯穆斯的胳臂,就是要让他觉得痛。
“莎拉,你行行好,冷静一点!”哈拉德在旁边不安地劝阻。
“我绝对不会‘冷静一点’!”她继续尖叫,“绝不!”
拉斯穆斯用力挣脱,站起身来。
“该死!这一切真是烂烂烂烂透了!”他吼道。
“什么?很好,你这小混账,有种别走!”莎拉勃然大怒,“你竟敢羞辱我们!”
拉斯穆斯想抗议。
“瞧瞧你干的好事!无聊的老爸老妈只会待在这该死的科彭镇上这间又破又丑的屋子里——你是不是这样想的?你可怜的老父老母,从小拉拔你长大不说,还得把你服侍得无微不至,就怕你他妈的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怕稍微不顺你的意思,怕你从此不回家!该死!”
莎拉毕竟不习惯骂脏话,骂完,她放声大哭起来。拉斯穆斯听得心烦,索性把耳朵捂起来。
“莎拉!你最善良了,行行好……”哈拉德简直是在哀求她。
“我一点都不善良!够了!”莎拉大吼,“现在叫拉斯穆斯给我说清楚!”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这下换拉斯穆斯尖叫,双手食指紧紧塞住耳朵,冲进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重重关上门。
莎拉简直快气炸了。
她跌坐在沙发上,双手紧紧抱在胸前,咬着嘴唇。整个晚上她都保持着这个姿势。
他们清楚地听到了,拉斯穆斯用钥匙从房间里将门上锁。
哈拉德静静地走回厨房,独自收拾剩下待洗的碗盘。
过了一会儿,哈拉德小心翼翼地走到拉斯穆斯房间前,敲了敲门,问他要不要喝点什么。他站在门口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然后走回客厅,坐在莎拉身旁。她还是保持着同一个坐姿,双手紧紧抱在胸前。
两人静静地坐着,眼神没有交会,只是默然地直视前方。
然后,哈拉德开口说话,声音无比轻柔:“嗯,详细情况我真的不知道,但听起来,这小子一直躲在里面哭。”
隔天早上,两人蹑手蹑脚地起床,开始准备生日蛋糕与礼物。两人耳语着,轻声地争吵着,还没有就何时叫醒儿子达成共识。自拉斯穆斯两岁起,每逢他生日,类似的争执就要重复一次。昨晚才发生那样的事,现在该如何是好?是让他继续睡下去,还是该把他叫醒,祝他生日快乐?
哈拉德买了一只腕表,莎拉则为拉斯穆斯买了一双全新的手套,以及美国著名女歌手贝蒂·米勒的新唱片。上高中第一年,拉斯穆斯在阿尔维卡电影院看了《歌声泪痕》,从此迷上了贝蒂·米勒,如痴,如醉,如狂。
他们只能希望,这一切精心安排不要被昨晚那场无谓的争吵给毁了。莎拉和拉斯穆斯在争吵后彼此就没再说过话。他从房里将门反锁,最后莎拉只好上床睡觉。她毕竟也是人,也会累,也需要休息。
不过她还是为此辗转难眠了一整晚。
现在,咖啡已经煮好,早餐的三明治已端上桌,刚烤好的丹麦酥皮点心热腾腾地摆在桌上。每次家里有人过生日,都一定会吃酥皮点心。哈拉德在一旁起音,试唱着生日快乐歌。
莎拉手上端着装有蛋糕、点心与咖啡的小托盘,走在前面,哈拉德拿着礼物走在后面。在这个家里,永远只有两人组成这短短的庆生游行队伍,永远由莎拉走在前面担任领队与指挥,哈拉德走在后面充当后卫仪队。
“祝他长命百岁……”他们唱着,来到拉斯穆斯门前。莎拉侧身退到一旁,她手上端着沉重的托盘,实在不方便开门。
哈拉德转动把手,才发现门还是反锁的。拉斯穆斯怎么可以整晚都将房门反锁?哈拉德心中边抱怨,边敲门,活像个旅馆服务生。
等待开门时,他们继续唱着:“祝他长命百岁……”
拉斯穆斯一定是一时大意,没发现房门整晚都是反锁着。听到他们在外面唱着生日快乐歌,一定会赶忙从床上爬起来,帮他们开门的。
但拉斯穆斯在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们像傻瓜一样站在紧闭的门外,歌唱完了,现在尴尬了。他们总不能再继续唱一轮,继续等吧?
哈拉德更用力地敲门,但声音依旧轻柔:“小拉斯穆斯,你起床了吗?”
莎拉试着改用央求的口气:“可爱的拉斯穆斯,妈妈手上的托盘好重,你帮帮忙,现在让我们进去吧!”
房里还是一片死寂。
哈拉德这下可火大了,手握拳,用力敲门,吼道:“你听好,现在给我开门!你到底要怎么样?我说现在就给我开门!”
里面还是没反应。
莎拉终于开始哭起来,泪如雨下,哽咽着:“我跟你爸爸多想帮你庆祝生日……你竟然……这样对我们!我不……不懂,你怎么……怎么可以这样!”
这时,钥匙在锁头里转动,门忽然开了。
但是,就在两人冷静下来想重新唱生日快乐歌时,拉斯穆斯抢先开口。他的口气相当阴沉,像在指控他们似的。
他只穿着内裤,站在小时候房间的地板上,眼睛哭得红肿,整张脸充满倦意,显然彻夜未眠。他的声音充满了恐惧,但是异常坚决。
“我是同性恋。好了,现在你们知道了吧。”
对啊,没错,他们听到了这个词,但这是什么意思?
儿子的这段自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孤独,如阴影般晦暗的存在,社会的弃儿,老来膝下无子,然后是更深沉、更无可救药的孤独。一个牢不可破的恶性循环。
这些,莎拉都心知肚明。
20世纪50年代初期,莎拉还在护专就读,有次课堂上来了一位丹麦籍教授,主讲性扭曲与各种异常越轨行为。他说,这些病征都可视为生物学上的亚种,与基因缺陷、精神病、犯罪倾向、歇斯底里症状、手淫等迹象密不可分。尤有甚者,这种年轻人还会被同性恋者盯上。这些老贼的人生早已全毁,无脸在社会上见人,竟然还贪图年轻人健美青春的肉体……
整堂课上,莎拉一想到这些可悲又可恶的病人,就感到浑身不自在。她何尝不知道,这些病人对自己的困境早已无力自拔,终其一生只能活在缺陷中。
晦暗,彻底枉费的人生。
后来,她甚至认识了一个同性恋者,而且还与他有过深入的接触。
在那场客座演讲一年后,她在乌普萨拉一所学校内担任护士,认识了一位优秀的年轻男士。他名叫艾根,是学校的班导师,聪明、幽默又有魅力。两人交往了好一阵子。
虽然他比她年长几岁,言行举止却还像个小男孩,总是那么礼貌、体贴、谦虚,从不咄咄逼人、吹牛或粗鲁地对待别人。
他常对她献殷勤,却从没想与她发生任何性行为。
“我们就把这种好事留给婚姻吧。”他老是这样打趣,每次谈到这件事,都会意味深长地眨眨眼。
老实说,艾根是她有生以来遇过的最理想的男性。
随后,海贝里性丑闻案 (1) 爆发,各大媒体大篇幅报道丑闻的同时,连带揭出了斯德哥尔摩地区各个同性恋帮派与小集团。各种传言与耳语四处流传,甚至一路牵连到内阁高层。然后,艾根,她的挚爱,突然变得像条丧家犬一样,终日惶惶不安。
某天晚上,他来找她,向她自白——对,没错,他就是其中一个可怜虫,他就是同性恋者。
这样一个败类,竟然在神圣的教育机构工作,整日与青少年为伍。他们健康活力的肉体,不仅最具吸引力,也最容易受到引诱,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开始相信他的名字迟早会出现在媒体上,会有人去举发他,说他是同性恋者,他会被学校解雇,他的人生也会跟着毁了。
他一再以死相逼,想要上吊来结束这可悲的一生。不然,他该怎么办?
他绞紧双手,哭了又哭,吓得她六神无主,又不禁觉得他怎么会这么可怜。
她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的一个人,她真心喜欢的男士,温和又谦逊,怎么会想伤害别人呢?
“救救我吧!”那晚,他就这样跪在她房间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哀求。“救救我……我没有别的办法!”他绝望地大叫着。
假如她愿意嫁给他,就能使他获得救赎,就可以保护他,像一堵厚实的墙,使他不至于被推下万丈深渊……
啊,她几乎就要答应他了。她多么想将他从不幸中拯救出来,帮助他,抚慰他。
但是,不行,她不能为了救他而赔上自己的人生。不能这样!不能在这种情况下结婚,两人共同承受一个天大的谎言,她办不到。
她稍微多想了一下,就发现另一个更可怕、更令她战栗的事实:只要两人结婚,他获得婚姻掩护,就可以继续待在学校里,引诱年轻人,残害国家幼苗。
这实在是太恐怖了!
所以,她决定放手,坚定地拒绝他。
听完她的话,艾根站起身来,彬彬有礼,为自己刚才崩溃的情绪向她致歉。他感谢她愿意听他把话说完,就像这样,两人面对面坐着,沏一壶热茶,促膝长谈。他保证再也不会麻烦她了,说完,他离开了她的房间。
之后,他主动向校方提出辞呈,离开了乌普萨拉。至于他后来到了哪里,是生是死,莎拉就不知道了。
此刻,她手上端着儿子的生日蛋糕。她十根手指紧紧抓着托盘,指关节都发白了,看着赤裸着上半身的儿子,脑海中不禁想起艾根,那个最后选择逃离学校、逃离乌普萨拉的艾根。情绪化、哭肿着脸,向她表白自己也是同性恋者。阴郁晦暗,注定孤独一辈子。社会的弃儿,如阴影般的存在……
她气得想就这样把托盘摔在地上,狠狠地用拳头捶他、揍他,打死他!她真想放声尖叫,用指甲把他撕裂!她真想放声大叫:“去你妈的!想都别想!”
但她只能用十根手指紧紧抓住托盘,用力到指关节都发白了,活像女巫的利爪。
唯有这样,她才不至于失去理智,狠狠狂揍儿子。
哈拉德就站在莎拉背后两步远的地方。
他也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
“我是同性恋。”
他的见识阅历比较丰富,看过比较多这类的情况。偏远地区的田庄与小渔村里,总有很多年纪已经老大不小,却迟迟没有成家的单身汉,他们可能太害羞,可能只是无法找到理想的伴侣,可能就是遇不到合适的女孩,经年累月的拖延终致枉费大好青春。
但是,关于这些单身汉的流言蜚语,也在所难免。
家长们还会警告自己的小孩,以后啊,千万别落得跟这些单身汉一样……
哈拉德听过太多这种故事了。他本人对单身汉倒没那么多偏见。
单身汉的人生是残缺不全的。这些人真的很可怜,他们一定跟其他人一样渴望爱情,渴望亲密接触,但就是等不到梦中情人出现。没有伴侣的人,就好像一点价值都不剩了,真是荒谬!
但那毕竟是别人的事。想到自己的儿子,他会变得跟他们一样?不,他绝不相信。
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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