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2)
但这真的很好玩。哈拉德会告诉他,这样的旅程,人生中只有一次。
他们驶过一个又一个农场、庄园、草地。莎拉不时摇下车窗,兴高采烈地向拉斯穆斯挥手,使他保持心情愉快。
拉斯穆斯也试着挥手致意,每每却差点从宝座上摔下来。此外,他面对的方向与车队行进方向相反,卡车又一直摇晃、震颤,他开始有些晕车。他努力从齿缝间吸进空气,千万不能在这时候呕吐……
最后他们总算通过科彭镇的标示牌,到家只剩最后一小段路。路旁几个熟人挥挥手致意,两个小孩跑到路上,好奇地凝视他们。大伙站在农场里,瞧着这孤单的毕业生返乡行列。其他几个毕业生早就一起从阳山高中回来了。
在家门对面的加油站旁,艾瑞克和另外两个曾一起就读小学的少年聚在一起。他们选读县里的职业技术学校,没人进高中就读。
艾瑞克啃着一颗酸不溜丢的青苹果,看着那辆小卡车缓缓接近。
当队伍经过他们时,莎拉对少年们按按喇叭,挥了挥手。哈拉德将小卡车转进私人车道,停车,打开院子的栅门。拉斯穆斯低下头,避免正视其他少年轻蔑的眼神。
他知道他没有理由感到羞耻,但他实在忍不住。
艾瑞克举起手中啃到一半的苹果,对其他少年说:“瞧我的!”
然后瞄准,把苹果扔向拉斯穆斯。
砰的一声,正中他的胸口。
拉斯穆斯颤抖着,但他没有防卫、没有回避,更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坐在卡车货厢的宝座上。
他扭过头去,感到丢脸极了。
其他少年看到艾瑞克用苹果丢中拉斯穆斯,发出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艾瑞克受到群众鼓舞,高声吼道:“去你的!死娘炮!”
莎拉的微笑凝结。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她从挡风玻璃后看见自己的儿子被苹果丢中,自己则束手无策。她听到他们在他人生重要的一天这样称呼他。这些人一点羞耻心都没有。
最令人不解的是,拉斯穆斯似乎完全没有反应,就这样放任一切发生。
哈拉德打开栅门,准备走回驾驶座。他知道有人扔了个什么东西,他听到邻居家那些小鬼的欢呼,然后有人吼了一句什么。
他问霍格:“怎么回事?他们说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我什么都没看到。”霍格耸耸肩。
莎拉打开车门,凄厉地叫道:“赶紧开车,哈拉德!我说开车!”
她又坐进车内。哈拉德爬上驾驶座。对面,加油站旁的少年们笑翻了。小卡车颠簸着开上家门前的砾石路面。
莎拉用手捶打妹妹的摄影机。
“不要再拍了,克莉丝汀娜!”
当车子停稳,拉斯穆斯起身跳下车。莎拉赶到他面前,确保他没弄伤自己。她想要擦掉拉斯穆斯背心上的一块污渍,被他坚决地拒绝了。
“你别听他们胡说,”莎拉边说边想继续把他的领带弄干净,“他们只是眼红、嫉妒你而已!他们当中没人上过高中,没人拿到毕业证书!”
“我们可不可以进去?”拉斯穆斯怏怏不乐地要求。
“我们现在就进去。”
她依偎着拉斯穆斯,母子俩手挽着手,从布置着枝叶、气球的外门走进屋内。
拉斯穆斯一如往常,努力安慰母亲。
“你们今天做得真好!”
他只是想让她高兴,让她不要再为他担忧,让今天对她来说是快乐的一天,让她不用再多想别的事情。
但她还没完全平复。她仿佛必须亲口说服自己,使自己镇定下来。
“你又不是……像他们讲的那样……”
她停下来,怜爱地拍拍他的脸颊,重复说着,似乎想确定这个事实。
“拉斯穆斯,你不是这样的!”
她转身面向随后走进来的妹妹们,再强调一次:“他不是这样的。”
“哪样?”
“像他们喊的那样。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净讲一堆蠢话。”
大伙走进屋内后,莎拉关上门。
然而,当关门时,她还是忍不住向外看了最后一眼。
看到对面加油站旁边那些青少年,他们还成群结队窝在那里。
关上门之前,她打了个冷战,勉强压抑住想锁上门的冲动。
哈拉德、莎拉和拉斯穆斯走下火车车厢,站在月台上做最后的道别。三人显得有点羞怯,其实已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嗯……”拉斯穆斯开了口,却接不下去。
“反正现在几乎还是夏天嘛……”换莎拉试着开口,但也讲不下去。
车站时钟的分针又往前走了一分钟。
“好了,你该上车了,不然车就要开了。”哈拉德突然插话。
也只能这样了。
莎拉抱紧拉斯穆斯。哈拉德握了握他的手。
拉斯穆斯单独一人回到车上。
车门关了,火车开了。
回家的路上,两人不发一语。
哈拉德关上外门,将钥匙挂在漆成蓝色的葫芦状木制小钥匙柜里。
莎拉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闷闷不乐地环顾着。
“嗯哼……”她呢喃自语,绞紧双手。
“我们做得很好,准时到达,准时上火车,其他所有事情也做得很好。”哈拉德试着挤出一点话来,其实只是想安慰她。
两人四目相对,缄默着。
缄默就从现在开始。
在两人的余生,无助的缄默将是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们似乎把能对彼此讲的话都讲完了,拉斯穆斯一走,话匣子也关了。
“好了,我要开始准备晚餐了。”莎拉做了决定。
“好,我想我应该要……我不知道自己要干吗。”哈拉德说。
他走进客厅,来到窗前。拉斯穆斯以前就常站在这里。
他往外看,太阳又西斜了一点。枝叶开始转黄。
夜幕将临。
两旁的景色飞逝。拉斯穆斯的脸庞映照在玻璃窗上。列车长再次打开包厢的门。
“下一站是斯德哥尔摩中央车站。下一站,斯德哥尔摩。”
拉斯穆斯清楚感受到体内不断膨胀的紧张,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旅行箱,穿上粗呢大衣,坐下,然后又站起来,双臂倚着车窗,向外望着。
火车开过一座高架桥。在他的认知里,这座桥将斯德哥尔摩与全世界隔开。现在,他已经在城里了。
斯德哥尔摩,这个即将将他一口吞噬、咽下的城市。火车走在如神经系统般的铁轨上,穿越房屋与公园,穿越街道上的人群,不耐烦地疾驰着,仿佛陷入沸腾。尽管即将到站,但它仍旧一个劲儿驶着。
拉斯穆斯试图汲取他所见到的一切,房屋、街道,企图将一切牢牢记住。
火车又过了另一座桥,摇晃着,开始做进站的准备。这时他看见一片水域,斯德哥尔摩市政厅斜斜地站在他面前,骄傲而自信地盘踞水畔,在那儿歇息着。火车放慢速度,有点被自己先前公牛般猛冲进城的方式压得喘不过气来。
斯德哥尔摩中央车站就在前方数百米处。
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