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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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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说,只在某一封没写完的信里,“才见到你爸爸充满情感的回顾:‘天寒刮起西北风,让我想起满目萧条的,我的青春年月……’”

父亲九十岁那年,我家三代人,三辆车,沿沪青平公路、朱家角、金泽、芦墟,看望我们的故乡:吴江黎里镇。

镇耶稣堂以东,下岸临河,有金家四进老宅,基本为清代建制,历经1950年代“公私合营”等变故,年久失修,房子朝东倾斜,如今只余一间算金家(我三姑母)所有,临河大门似乎变矮了。幽深的弄堂还在,见到钉有一块门牌“中金家弄”。

弄堂上方,灰暗的屋檐翻轩,尚留有精致雕花,朱漆光芒早已消失,绽露暗紫底色,前厅侧扇的玻璃洋门,还有一件洋白瓷的拉手,父亲说是清末旧物,门上原有一个铜铃,有人进来,门铃便响,过去叫“响铃门”,这铃自然已不见了。在他童年时代,这宅子已开始衰败,如今仪门及东墙的精致砖雕,都于“文革”中被毁,宫扇的字画刮尽,房屋杂乱分割拆建,第一进天井里搭出一间水泥房子(解决居民住房困难),弄堂的方砖踏过几代人脚步,依然没见破碎,父亲说它们起码有两百年了。

这里曾经的家具、字画已荡然无存。他记得大厅东墙原有一副对子—“濡染大筆何淋漓,浩茫六合無泥滓”,是北京一戊戌翰林所书,青年时代的父亲,常看着它,遐想所谓天地之大,文章之美,尽于不言中……

抗战前,父亲在嘉兴读高中,有次回家拆开一包铜板,当时一块银元兑三百铜板,一百个一包,他发现其中夹有一枚铸有镰刀斧头交叉图案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政府”制钱,悄悄塞于二楼窗前的屋瓦下面。这天我们在弄堂里鱼贯走过,他看看花窗内的低矮屋脊说,还像是旧瓦片,有这只铜板吧?

在青年时代,他多次离开这所老房子,多次返回到这里。一九三六年,苏州、嘉兴之间筑有苏嘉铁路,“苏州南”到嘉兴全长七十五公里,他去嘉兴读书,去杭州接受军训,经常坐船,坐这路火车。到了一九四四年,日军需要钢铁,这条铁路被全部拆毁,至今没有重建。

他记得苏嘉铁路中途的平望火车站旁,有白布黑字旗的“慰安所”,盛泽镇上也有三处,一处在银行街,另两处是姚昌弄和后街,靠近盛泽日军司令部。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二日吴江全境沦陷的这天,从青浦嘉善方向来侵的日军汽艇经过黎里镇西行,军用地图应该标明附近隐有这座大镇,但他们直接驶往交通要道的平望。这天下午,我父亲尚在凄清的镇街上张望,根本不知道日寇已经过了本镇,可见这一带水域之复杂。

[父亲笔记]

首任维持会长丘纠生,被不知名游击队击毙,停尸镇东商会,竟无人吊唁。

[父亲笔记]

我镇一捐官士绅,素善书法,沦陷后自谓“进士”遗老,应召赴平望日本军部,呈手书楹联:“为善日不足,读书乐有余。”敌酋阅即厉责,“日不足”所指何谓?“进士”惊怖万状,伏地乞命。此系先考所述,至今已六十又五年矣。

即使敌方从无驻扎,黎里镇“维持会”仍迫于平望日军的压力,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在某月某日,送镇上几个最无亲无眷的尼姑到平望去交差。这一日,清早落了小雨,“远远就听到女人哭声,镇里人人晓得,是几个尼姑的声音,一艘菜贩小船要送这几个女人去平望了。哭声越来越响了,小船顺了桥洞开过来,慢慢近来,慢慢摇过去,声音慢慢低下去,轻下去……这是啥世界?!天落无穷无尽细雨,小船一路摇,尼姑一路哭,桨声哭声,穿进一座接一座石桥洞,朝镇西面慢慢慢慢开过去……这是啥世界?!”

两年前,也即一九三七年四月,他和全体高中同学去杭州大营盘(现凤山汽车站一带)接受全省军训的阶段,根本不会相信,他的黎里镇会有这样的局面。

那是沸腾的四月天,火车开到了艮山门,大家束紧了皮带,打好绑腿,脚穿乌黑锃亮的高帮皮鞋,分两路纵队,步行经过了南星桥,引得路人围观。

中队长芮乾元,云南人,三十左右,衣冠整洁,挂“军人魂”短剑,外鞘有“蔣中正贈”四字,据说军官凡中央军校毕业均佩此剑,战败可用以自戕。

进入大营盘,同学们脱下黄卡其高中校服,穿灰布军装,粗布袜,休假出营,门岗有检查,规定改穿高帮皮鞋,必须擦得乌黑锃亮,出操换苎麻编结的草鞋,发刺刀,“中正式”长枪是当年最新型号,比七九步枪短很多,宿舍有固定的个人枪架,刺刀插入皮套放于床头,清早四点半一声起身号,值星官穿戴整齐,连声催促,一连串“快!快!”“动作快!”全副武装,披挂水壶、背包、腰带、刺刀。他觉得最麻烦的是缠绑腿,一团绑腿布捏到手中,越忙越绑不好,要打出规定的三个“人”字花,要挺括平整,有人可以打到膝盖上,更显两腿修长。

每天“三操两讲堂”、加强野外行军、演习,军事教材是六十四开玫瑰红封面《步兵操典》—包括“野外勤務”、“築城教範”(筑战壕、防御体操作)的正规军校教本。军训第一条规定:听到“蒋委员长”四字,无论何时何地,必须迅速立正。一个三百来人的大队,瞬间爆发出三百来双皮鞋敲击地面的一声巨响,其速度之快,动作之整齐,声音之响亮,令人震撼。

他发现学生兵明显被优待。普通士兵犯纪即当众吃军棍,立刻剥除下衣,揿到地上紧压双腿,一军人举起七尺长军棍执行,共打五下(轻罚),已皮开肉绽。学生兵犯了错,最多关禁闭。

[父亲笔记]

在杭州,我竟同二姐会了面。蕴姐十七岁出嫁,后搬到苏州,一直关系亲密。三年初中我在苏州读书时常去见她,她曾在景海及惠灵中学读书。后来搬家到上海,住宝山路。这次父亲来信说她到了杭州,我非常高兴。隔天照信上的地址找到艮山门,走进一个上海里弄式的房子,刚上了二楼,不料正与她迎面相遇。我热得脱下军帽扇风,她见一个光头对她傻笑,竟认不出我来,“倷(引注:你)寻啥人?寻错人家了!”我叫声“阿姐—”“啊呀—是弟弟哩,剃了个光头?从啥地方来呀?”见我这身打扮她大为惊讶,两人哈哈大笑。我摸光头说:“军训啊!”—我十八岁,她二十一岁。这一幕印象甚深,如今回想,就像发生在昨日。

二姐是为服侍高龄的公公,特地带了女儿搬来杭州。她介绍我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见了面,实际也不过六十岁左右年纪而已,较显苍老。知道我在杭州军训他非常高兴,眯起老花眼从上到下对我打量一番,马上叫我姐姐:“‘代名词’,去买点心给弟弟吃。”说来好笑,据说姐姐初到夫家时,学生气未脱,有一回大发议论说,人的名字,不过是个代名词罢了,怎么取都可以。听者大噱,遂给她起了“代名词”的绰号。以后姐夫全家上下都叫二姐为“代名词”而不呼其名。

这次去看姐姐,同她没讲多少话,倒是老先生与我叨叨不休,拿出装裱的册页诗作,不厌其烦一页页讲解,字写得苍劲古朴,很有功底。现在想来,老先生怎会拉我大谈诗词?他的谈兴不是为我,他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个个不在身边,且同诗文无缘,同我姐姐也无从谈起,无人好谈,知道我是高中生,好似遇到知音,一发而不可收。我不理解老人的苦楚,只喜欢他一手好字,想讨字又不敢。此后一直再没见过他。

六月下旬的某日,杭州特别热,全体高中生集中到营房前操场,不久大学生队伍也到了,一片“报数、立正、稍息、实到人数”声此起彼落,值星官喊口令开始拖长尾巴,声音变粗,立正的“正”字拖长四五拍,全场一万多人集合完毕。

总队长范汉杰从一群军官中出来,白面书生,挂少将金底板领章,穿棕色马靴,一口文质彬彬广东官话,踏上司令台,大队长高喊“立正—”一声“正”字长音,那年代不用扩音机,全靠丹田之气,数千人都能听到,因此当年军官像唱京戏,天蒙蒙亮要去田野里吊嗓子。此刻,另一批人由侧门鱼贯上台,为首穿夏季白西服的是汪精卫,后面是曾仲鸣、褚民谊和陈春圃等人。

他记得就在这天,汪讲了“焦土政策”,开口闭口“兄弟”“兄弟”,引出“焦土抗战”的议论,当时报纸还没公开提出这个调子。汪一再强调中国是弱国,比日本落后六七十年,弱国之民要抵抗日本人杀进来,是很难的,只能让敌人进得慢一些,要争取时间“安内攘外”,对付日本人要抱定牺牲决心,即使人与土地“俱成灰烬”……

褚民谊(曾提倡“救国不忘运动”,生性风流)也结结巴巴讲了几句,南浔话,江南小镇味道……无人能预测时隔八年,抗战胜利以后,我父亲在苏州高等法院记者席,听此人语无伦次为汉奸行为开脱,虽一再申言曾保留孙中山肝脏有功,乞求从轻发落,终不免伏法。

[《抗战时代生活史》/陈存仁]

……(褚民谊)临死以前,忽然很镇定,跟摄影记者笑着说,这是最后一次照相了,希望照得好一点。他的一枪,是从背后打进去的,褚民谊原有太极拳的功夫,中枪之后,忽然作一个鹞子翻身,仰天而逝,结束了他糊涂的一生。

每天频繁出操和急行军,导致父亲腿部的淋巴腺肿胀溃疡,一次在家信里告诉了父母,不料引起他们万分不安。

一个星期六下午,我祖父从黎里镇赶到杭州大营盘。我父亲刚跑近门房,见老人家正对着营门内张望,见到他就诧异地问:“腿上疖子怎么了?不要紧吧?啊?”

他回答说,已经收口了,已经好了。那时,他一身军装,剃了光头,打绑腿,仿佛变了个样子。祖父目不转睛凝视他说,夜里可以跟我一道住旅馆吧?他答说受训期间不可在外住宿的,但为免老人家失望,最后约定改日再见面。父子俩立得笔直,讲不出几句话来。

翌日中午,祖父又来到大营盘,穿一件白香云纱绸长衫,戴浅灰色巴拿马软木帽,父子俩走到西湖旁边坐了一会,吃了一碗面,一瓶橘子水。我祖父抽烟,不时望望我父亲,望远处的六桥山水,神情忧郁。父亲回忆说,你祖父以前常来杭州游玩,大概留下了太多的印象……

这次相见,只短短三个小时,要按时回营了,两人步行到南星桥,一路说了些什么话,已不记得了,走到大门口准备告别,就听我祖父说:我车票已买好了。然后祖父背过身去,就于西晒太阳下缓步离去,路上留下了长长的影子。我父亲在短墙栅栏缝隙里目送老人家渐行渐远……尤其当他进入了自己的老境,每提起这告别一幕,恍如隔世,常常极为伤感。

黎里附近,震泽、南浔之间的杨墅兆村,有金家祖墓。一九三七年,父亲读高中时特意从震泽步行“寻根”,路旁祖坟地基还在,附近有“金氏宗祠”,于右任题的匾额。

据我祖母说,金家是明代被抄,一大家子逃难,其中一支逃到了附近的杨墅,多年后枝繁叶茂,筑起江南人称的“墙门庄”,然后是突然一场大火,又迁往了黎里镇,同时迁入的是金家另一分支,出过一位孙中山、蒋介石的私人医生金诵盘(曾多次给我祖母看病),是我祖父的堂弟,其子金定国与蒋经国为结拜弟兄,多年前被海内外媒体集中报道,热过一阵子。

迁来黎里镇前,我太祖父一直无所事事,嗜好鸦片,嗜赌,不久就去世了。我太祖母带着三个孩子,花一千多两银子买下了黎里镇“中金家弄”房子,作为寡妇,在当时是十分招摇显眼之举。入住后,太祖母着手翻新这座旧宅的第二进房屋,包括弄堂旁长长一排裱有字画的宫窗。以后,也即我祖父五岁时的某个深夜,一伙强人夺门而入,捆绑了太祖母,将家中所有的金银洗劫一空。所幸她还留有窖银,待到几个佣人挖出了装元宝的地缸,却发现缸里全部是赤链蛇,太祖母立刻就哭了,她知道,金家要败了。

太祖母去世,留下三个少年人—我的祖父、叔祖父和姑祖母。祖父当时十七岁,在苏州东吴大学读预科,已与镇上蔡姓大族女儿攀亲,因此由族长出面做主,金家向蔡家借两千银元,办了我祖父这一门婚事。新过门的祖母(蔡月座)也是十七岁,贤惠能干,不久就为我的姑祖母攀了亲,嫁与苏州带城桥下塘的袁诗亭(曾在北京大学教书,其侄袁水拍,排球教练袁伟民,都出自苏州袁家这一族)。以后,我祖母也为我的叔祖父娶了亲(黎里镇汪家),也是由族长出面,正式为金家两兄弟分了家,其时金家一千亩田地被一分为二,中金家弄的宅子也一分为二,后二进为我叔祖父使用,前二进归我祖父居住。

祖父两兄弟的关系一直十分要好,维新时期废除科举,他们曾一起拜同里镇“江南大儒”金松岑读书,结婚后两人照常在一起玩。当时的黎里镇,已有了所谓“交际花”,按现今理解,就是相对新派风流的已婚女人每夜在家中会客,丈夫毫不过问,是可以彻夜接纳男人们上门打牌喝酒之所。两兄弟经常深夜才回来,有一夜我祖母锁了内门,两兄弟在天井里呼叫之时,楼上就倾下一大盆冷水来,两人浑身湿透。这表明我祖母已十分不安,不久,她就卖掉了二百亩田,让我叔祖父赴京读书。

当时黎里镇到北京,舟车辗转极不方便。我叔祖父金鹤年就读于北京朝阳大学法律系,精通日文(其时中国法律均由日本引入)。抗战前他在设于苏州的“江苏省高等法院”任检察官,后辞任,战后在桃花坞买了大房子,很是气派,已然是当时苏州最知名的律师了,在上海金神父路(今瑞金二路)有事务所。

即使用现时的眼光来看,我祖父在当年也算是新派人物,只是他一直在镇里生活。他朋友无数,花钱如流水,常去苏杭游玩,喜欢洋货和化学,家里有不少化学玻璃仪器,还有网球拍、洋酒洋烟。有一段时期,他经一位朋友介绍,在镇小学教过书,后因为教了一个白字,被人取笑,立刻就辞职了。他喜欢广交朋友,共和时期推翻帝制的群体中,黎里人氏不少,黄埔军校有几位朋友来信,希望他过去做事,但当时从江南去广州要转道香港才能到达,祖父因觉得麻烦而作罢。

待到北伐胜利,有个朋友忽然做了浙江省水警厅的厅长,立刻写信来,邀我祖父去做财务科长,月薪两百大洋,于是他快乐地去了。这时已经是新派军队编制,戴制帽,一身青灰色哔叽制服,尖头高帮皮鞋,武装皮带,他曾这样打扮了在镇上走了一趟,在照相馆拍了照片。大家都觉得惊奇,只是我祖母对这身装束生疑,认为已经穿了洋装,现又改为军装,是不吉利的,没有好处。

果然,祖父到职没几个月,水警厅的厅长忽然间就死了,他的全班人马立刻被后任取代,祖父只能带着几百大洋回到了镇里。我父亲对我说:“你祖父只是字写得好,其实他不懂得做事情,是不会做事的……”

祖父的状态就是如此,一直闲于家中,无所事事,常去苏杭游玩,喝酒打牌,性情慷慨,常借钱给朋友,所幸是他始终没有染上鸦片烟瘾;一度他很想做小职员,请苏州我的叔祖父帮忙,但在当时,法院系统的人特别谨慎,讲究规则,我叔祖父到底也没有介绍什么事情给他做。

金家老宅与黎里镇不少的老建筑,同样是在静谧时光里逐渐衰老……我祖母嫁来后,虽也如我太祖母那样尽力维护修葺,然而这些老屋仍然散发着朽坏之气,家中事无巨细都由我祖母操持,一直有佣人、厨子,春秋两季请裁缝,表面架子大,实际已陆续变卖田产……直至最后讫尽,终不愿卖掉房子。溯自我父亲读初中阶段,家中用度已很严峻,每至新学期开学,祖父即到苏州求姑丈接济,祖母不时变卖细软……有次,他见我祖母从箱笼里翻出两朵发黄的珠花、一件狐皮袍子,裹成一个包袱,嘱咐黎里镇一个叫万隆的老裁缝悄悄从后门携出,走很长的石板路,绕很大一个弯到镇西的当铺里卖掉,凑够了学费。

他一直被初中三年的经济窘境压得喘不过气来,何况高中呢。钦佩进步作家,接受左倾文艺书籍的变化,是在这个阶段开始的。他隐隐感到迟早有一天,他会进不了学校大门—情况确实如此,也就是他在震泽镇育英高中读书那年,日军突然入侵了华北。

一九三六年除夕,育英中学欢庆元旦,学生会主席发表讲话,盛谢校方安排的除夕会餐。谁也预料不到他竟然上台发言说:国难当头,校方不该如此庆祝—今夜会餐的钱款,应如数捐给绥远前线将士才更合理……校长勃然大怒。

当晚同学们都在用餐,只他一人静静站在学校附近的河岸边。“效仿屈原之行吟,极为孤立”,他在当天的日记里这样写。本学期成绩单“品行”一栏,被评为“乙下”,这在他无疑是“奇耻大辱”,因此不久他就转校到嘉兴秀州中学,再读高一。

这是一所教会学校,校长顾惠人是留美生,虔诚的基督徒,父母据说原为教堂佣人,获美国牧师好感,因而助其子出洋读书。全校课务由教导主任和一个美国教师窦维斯负责,设有工读,可全免学杂费。

黎里廊棚。

黎里祖屋弄堂上方。

比起黎里镇小教堂,嘉兴教堂更称得上一个堂,哥特式拱形长窗,仰头才可以望见高高的尖顶。进入这个沉静氛围,同学们不论有无宗教情感,都一样抱着烫金《圣经》穿来走去,在牧师的温和祷告中,他得到了慰藉,这个阶段,他常常默诵《圣经》,餐前谢上帝,睡前真诚忏悔,有时流泪饮泣,深感迷惘……等这年的年底发生了西安事变,图书馆里看报讨论时事的同学越来越多了,他也逐渐离开了《圣经》,然后,整校突然间倾巢而出,实行省内军训—整个大时代突然变了,属于每一人的命运,也即从这一天起,完全彻底突然改变了。

父亲常会提到“七月八日”这一天,杭州的气温逐日升高,午休时他读《猫城记》至一时半,离开图书馆走回宿舍,整个大营盘静悄悄的,偌大的操场烈日当空,猛听到街上报童“号外!号外!”的凄厉呼喊声,他隔着矮墙木栅买了一份八开单页报纸,赫然印有特大醒目黑体标题—日軍炮轟宛平守軍!啊!战事全面爆发了!打仗了!正午炎阳晒得操场的砂子发白,皮肤刀割似的灼痛,地上是一动不动的一团黑影。

两小时后,全体学员紧急集合,范汉杰宣布军训即刻结束,所有学生立刻归回原校。下一日,他与同学坐火车到嘉兴,校方亦宣布放假,他乘苏嘉火车到了平望,雇小船返回黎里镇。他穿着校服,戴大盖帽,脚穿前掌有铁钉的军用皮鞋,急冲冲赶到黎里老屋。祖母端一碗炒米糖茶,惊喜交加,问他的脸和两手怎么晒成了酱蛋色,祖母叹息道:“玖生(他的小名),倷哪能这副样子了……”祖父听得消息,也即从茶馆赶回来相会,加上他的妹妹,全家四口(蕴姐婚后住杭州,大姐住本镇西首),算是在战火中团圆了。

以后的几个月,举镇惶惶不安,日军进逼的战事新闻不断传来,“八一三”爆发,战事激烈,日军飞机常从古镇上空经过,人人都在空气里闻到了火药味,谣言四起,一度传说:只要身穿丝绵袄裤(本地盛产蚕丝),子弹就打不进,死不了人。不久,平望遭到轰炸,形势逐日紧张。

[父亲笔记]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上旬,沪战失利,松江青浦一带难民船,首尾相接,日夜兼程,穿过我镇市河,向苏嘉路以西逃亡,橹声彻夜不绝。五日,日军在金山卫登陆,上海守军全线溃退,青沪公路日夜挤满官兵车马。十一日,上海失陷,日军自嘉兴占领平望,距我镇仅十余里,翌晨,全镇十室九空,鸡犬无声。全家避难于三里外老宅。

十一月十二日,吴江沦陷,全家离镇逃向祖居杨墅—逃难正是最需要钱的时候,此刻祖父再向那些老友们仓皇问借,已是五元都难了。

[父亲笔记]

沦陷初,自淞沪战线撤退到太湖地区之散兵游勇,自称游击队,多如牛毛,经常勒索钱财,百姓称“老刀牌”、“强盗牌”(均为香烟牌子)。中有程万军者,号称拥万人,自立番号“天下第一军”,后即投降日寇,收编为汪伪第一师。

那天我们退出“中金家弄”,便看见了安静的“市河”。

在旧时代,黎里与周边各镇只依船运维系,水网密布,眼前的“市河”曾何其繁忙。父亲描述当年来往的行船,一如上海马路上大小汽车那样络绎不绝。船头漆了红绿一对大眼睛的是绍兴快班,方头方脑的是夜航船,镇上地主与店家到四乡收账用船,包括有钱人的雇船,精光锃亮,统称账船。在沦陷之前,秋季的市河有更多更密集的卖菱小船,吴江四乡女子,打扮得“山青水绿”,一路摇船一路叫卖鲜菱,镇上的石板路、桥栏、驳岸,包括茶馆内外,立刻铺满了厚厚一层米色的菱壳。

眼前笔直的市河,曾是父亲少年时期的看台,也是无数“太湖强盗”驾快船前来抢劫的必经之路—我曾在中篇小说《轻寒》(《收获》一九九〇年第六期)中写一黑制服的水警,立于漆有白“警”字小舟中大吹铜号的场面,是虚构的一种悲凉;在父亲记忆里,每逢这特殊时刻,等于人坐家中,风云突变,忽听得一阵阵极为惧怖之声—全镇三里长的街面上,自西渐东的店铺响起一片关闭“排门板”声响,如骤雨暴风,如除夕夜大燃鞭炮那么滚滚而来。黎里镇四面环水,仿佛太湖流域一个岛镇,历朝历代都须经受这突发的无情劫掠,然而在少年人的眼里,从快船上跳下来的“湖匪”一点也不凶,有男有女,大大咧咧在镇上行走,在每座石桥布哨,队伍中的女子丝毫不减男子气概……“中金家弄”斜对岸有一大当铺,两扇包裹厚铁皮的巨门早已紧闭,门后贯有五寸见方粗大门闩、大丁字撑,但“湖匪”往往只撞数下,门就不声不响开了。父亲说:“现在想想,一定是有内线的。”一干强人即刻拥入当铺,也即刻搬出大大小小抽屉,朝快船的船舱倾泻银元,声音陌生,哗哗在耳,河中浮动大大小小的抽屉。镇上有个吃鸦片败家的乞丐,长年蜷缩于当铺门侧,第一个经过的“湖匪”,丢了一件灰鼠皮袍子在乞丐身上,闪闪发亮的青缎子面;第二个强人经过,一个挥手,“哐啷啷”几个银元,在灰色石板街上跳跃闪光。乞丐立即滚爬起身,诚惶诚恐,深深作揖道:“队长顺风!顺风!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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