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故人(1/2)
窗帘外的天光透进来的时候,唐家恒打了个哈欠说:“不行,我得睡会儿。你精神真好。”
“平时都两点多睡,我习惯了。”谢晔也在唐家恒趴到床上的同时挪到了沙发上,双人沙发不够长,他只好蜷起腿。入睡前他有过短暂的恐惧,怕自己会梦见唐家恒的记忆。大概是吸收了太多酒精的缘故,他很快睡着了,一个梦也没做,直到陌生的闹铃声把他吵醒。
醒来后腰酸背痛,和网吧的简易床相比,沙发过于柔软了。呼吸仍带着酒味,倒没有其他不适。唐家恒按掉闹钟,在床上发出不甘心的哼声,直到谢晔去上完厕所回来,他还躺在原地。最后他终于爬起来去洗漱,又拿了面包和牛奶,示意谢晔一起吃。
看到谢晔喝牛奶的表情,唐家恒笑了。“不喜欢牛奶?”
“我第一次喝鲜牛奶。”谢晔解释,弥渡没有奶制品工厂,乳扇和乳饼都从邻县运来,喝不到鲜奶。来上海之后,他在小超市的冷藏架上看到过,也没想起来尝试。
冰凉的牛奶在口腔里泛起奇异的感受,像在昭示这一天会有新的际遇。
“我想去看看苏怀殊,你觉得合适吗?”谢晔问唐家恒。后者揶揄道:“你其实是想看她的外孙女吧?”见谢晔脸上挂不住,他才正经起来,说当然可以,苏老师人很和气的,也好客,喜欢和年轻人聊天。他今天要去杂志社实习,走不开,正好让谢晔把影集拿去给林峰翻拍完,再送回去。谢晔这才知道,唐家恒念的是新闻系,今年大三。唐家恒把苏怀殊的地址和林峰的号码写给谢晔,说是大哥大。谢晔说,记者这么有钱啊。唐家恒说,工作需要嘛。他又写了自己的拷机号,“你的拷机号也给我一个。”
“我没有拷机。要找我就打网吧的电话,晚上七点以后我都在。我不在的时候,让人留个话就行。”
“高级。”唐家恒说。听不出是夸人还是讽刺。
当天下午有专业课,谢晔不想翘掉。找完林峰再去找苏怀殊,一个上午大概够了。和唐家恒在楼下分开的时候,他把琢磨一早上的话说出口:“昨晚告诉你的事,你听完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唐家恒说:“我当然很震惊!苏老师居然认识你家长辈。从云南到上海,这么兜了个圈子再让你通过我碰上,简直可以拍电影了。”
谢晔踌躇地说:“我是指别的……甲马纸,还有,我看见的那些……”
唐家恒给他一个玩世不恭的笑,“我也能看见一些 东西。别忘了,我说了你有桃花运,然后你就遇见了她。以后再聊这个,我快迟到了!”他匆匆离去,留下谢晔在大楼底下对着晨光里陌生的街道发呆。
和林峰打过电话,估摸着没时间回去补觉,谢晔索性坐公交车到福州路。离约定的十点还早,他不舍得进麦当劳,在书店门口等开门。书店是杀时间的最佳场所,在里面混了四十分钟,他出来问了路,顺着名叫汉口路的窄马路走到报社,在门卫那里签了访客单。电梯出来就看到叼着烟等他的林峰,谢晔不由得想起唐家恒。两人的相似之处不在于抽烟,而是那种漫不经心又洞悉一切的眼神。唐家恒多半能成为一名出色的记者。想到这里,日语系自考生的前途让谢晔有轻微的犹疑,觉得自己来上海不能说是一个好主意。
林峰的办公桌乱得放不下一本影集,他们在会议室打开来看。林峰不仅仔细地看了唐家恒昨晚给谢晔看的那一页,还翻看了其他。谢晔也跟着看了。前面有苏怀殊小时候和她家人的照片,很难想象一家人能把照片留存这么久。后面有苏怀殊的结婚照,她丈夫是个微胖斯文的男人,穿着中山装。然后是苏怀殊抱着她的女儿。谢晔心想,也就是“月月”的妈妈吧。女儿从孩童长成少女。女儿在火车站,胸前戴着绒花。女儿蹲在半人高的草丛里。女儿和几个女伴站在树下,衬衫系在裤子里。和苏怀殊及其女伴们的合影相比,这些年轻女孩有种粗犷的味道。女儿和一个年轻男人的合影,角落印着日期。她穿着一条收腰的连衣裙,胸部看起来格外丰满,比其他照片显得漂亮。就与苏怀殊的相像度而言,谢晔短暂谋面的女孩比她母亲更像她的外婆。三个女人都有那双如裁似剪的浓眉,苏怀殊女儿的脸型更方一些,轮廓坚硬。
林峰漫不经心地说:“联大时候的照片只有这几张啊。”
谢晔表示想看唐家恒的采访资料,林峰说,小唐的笔记草得很,你要不要直接听录音?说着看他一眼,“怎么,你对西南联大感兴趣?”
“昨晚听你说了一些,觉得很有意思。”谢晔说。他还拿不准要不要告诉林峰,小爷爷就是照片上的男人。反正除了个子高,自己和小爷爷并无相似之处,外人看不出什么。
林峰说他还没醒透,走开去冲咖啡,留下谢晔戴上耳塞,一边回放采访机里的录音,一边继续看影集最后几页。苏怀殊的女儿胖了些,抱着一个婴儿,想必是“月月”。接着是那孩子长大一些,穿海军衫,肥肥的,像个男孩,抱着一只猫。七八岁,这时候瘦了,仍是男孩式的短发。小姑娘照相不爱笑。谢晔注意到,苏怀殊的照片在那张母女合照之后就没有新的,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她一直停留在年轻时代。
磁带开头的沙沙声过后,唐家恒的声音在耳畔说:“上次聊的时候,您说到跑警报。”
一个柔和的上了年纪的女声说:“吃点糖炒栗子,这是月月买的。跑警报是吧?那时候,为了不被日本人飞机的轰炸干扰,我们的课都从大清早开始。有时候正上着课,眼尖的同学喊:‘五华山挂红球了!’大家就知道敌人的飞机出动了。昆明城的最高点是五华山,五华山上有座铁塔,敌人的飞机一起飞,铁塔上挂出一个红灯笼,叫预行警报;飞机近了,挂两个灯,叫空袭警报,这时就能听到汽笛声,一短一长;如果飞机离市区不远了,就撤了灯,警报呜呜直响,这叫紧急警报。警报解除的时候拉长笛。起先只要看到挂一个红灯,大家就会赶紧找个防空洞,或者跑到郊外去。后来跑警报也跑油了,上课的时候遇到挂一个红灯,先生和学生都没事人似的,继续讲课听课。等空袭警报响起来,才开始疏散。出了新校舍北边的后门,过一条铁道,就是山郊野外。警报跑多了,变成了一种日常活动。有同学带书去看,还有人谈恋爱。”
“您每次做什么?跑警报的时候。”
她隔了一会儿才说:“和大家差不多。不过有几次,我趁跑警报回宿舍洗头。”
唐家恒笑了一声,苏怀殊的声音淡淡的:“哎,那时候锅炉房的水没人用。洗头再方便没有的!”
“不危险吗?”
“其实危险的,我才进学校那年,女生宿舍就被炸过一次。还有校工被炸死的。我当时年轻呀,总觉得生死有命。现在想想,是年轻气盛。”
影集的最后一张照片,仍然是一脸别扭的苏怀殊的外孙女。大概有十三四岁了,轮廓和谢晔见过的女孩有八分相似。这本影集里唯一的彩照,因而有种鲜明的现实感。谢晔莫名生出偷窥般的歉疚,合上影集。
林峰带了速溶咖啡和一堆资料回来,两个人并排坐着喝。谢晔在听录音不说话,林峰一脸没睡好的戾气,翻看资料。有人进来拿走了影集,苏怀殊和唐家恒的闲聊仍在继续。他们聊了昆明的吃食,当时的电影,女学生如何在艰苦的条件下维持有限的风度。没有谈论照片上的人,这一点唐家恒昨晚说过。他头一回拜访苏怀殊的时候,她提到那两个参军的男生,情绪有些不好,昨天怕让老太太伤心,基本在闲话日常。
录音听完后不久,影集被送了回来。林峰把影集放回牛皮纸信封,递给谢晔。“那就劳烦你帮我跑一趟,这个是人家的重要东西。地址你有吧?”林峰送他到电梯口,在等电梯的过程中,林峰说:“你妈叫什么?”
谢晔茫然地看林峰,后者扶一下眼镜,“我是想,我可以帮你找一下。要是你有她的名字,以前居住的大致范围。做我这行的,人头熟。可以找相关部门问问。”
“谢谢。”电梯来了,谢晔见里面没人,赶紧按住下行按钮,不让门关上。“可是,我不知道我妈叫什么。”
“那你打算怎么找啊?”林峰的诧异和唐家恒昨晚一模一样。
“我在等啊。”他的回答也和昨晚一样,说着走进电梯,“等家里人憋不住了告诉我线索。如果他们不说,我只能一直等下去。”
从林峰的报社去苏怀殊的家,要乘一部往北走的公交车。路线也是唐家恒事先讲清楚的,此人十分靠谱。关于要不要先打电话,唐家恒说他本来就约好今天还影集,苏老师整天在家,直接去就行。
公交车很空,从靠窗的位子看出去,街边的建筑有种年代感。这一带据说有很多房子是从三十年代留存至今的。刚到上海那天,谢晔去看了黄浦江,除了江对岸让他印象深刻的东方明珠,也在江这边看到很多老房子。弥渡最老的房子是谢晔他们中学的男生宿舍,从前是庙,后来驻扎过军队,解放后充任学校的教室,随着时代变迁学生增多,最后变成了学生宿舍。两层楼的宿舍在夏天也充斥着老房子特有的凉意,一楼地面铺的是青石板。高年级男生吓唬新生,说那些石板曾经是墓碑。谢晔那一届有个男生胆小,因此做了整整一周的噩梦,他妈妈到谢家要了张“逢凶化吉”的甲马纸,让他拿去宿舍烧掉。男生从此不再发噩梦,对谢晔的态度也变得微妙。谢晔觉得好笑,那纯粹是心理作用。谢家往外卖的甲马纸,无非是印了画的纸,和他们为人办事时用的是两回事。
谢晔不住校。一方面是从家到学校骑车只要十来分钟,而且他也不想在聚集了一堆人的屋顶下睡觉。
路途漫长,他试图回想大伯提到小爷爷的零碎片段。曾爷爷在鹤庆开了家茶馆,谢晔只知道他热爱女人,不仅娶了两个老婆,还和附近一个寡妇有了儿子,那个儿子就是小爷爷。谢晔没见过面的爷爷是曾爷爷的第一任妻子生的,三婆的母亲则是另一个妻子。谢晔没搞懂的是,这两位曾祖母究竟是同时并存,还是曾爷爷在一个去世后娶了另一个。云南人把曾祖母喊作太太,她们对谢晔来说是“大太太”“二太太”。据说二太太过门的时候只有十六岁,那年小爷爷都十岁了。
尽管是私生子,小爷爷也在谢家长大。这和曾爷爷不在意他人眼光的性格有关。曾爷爷擅书画,抽鸦片,风流韵事不断。本来他很有可能在鸦片床上把家业败光——这是大伯的原话。有一天他受人之托,出门施展甲马纸,事情办得顺利,主人家招待了好酒好菜,他喝完酒回来,失足跌落河中,淹死了。
那时大太太和二太太已经去世,生下小爷爷的寡妇也死了几年了,有人说谢家的甲马纸煞气太重,会让女眷折寿。爷爷当时在昆明念高中,他回老家办了丧事,遣散了茶馆的伙计和家里的仆人,变卖家产,打算带着一双弟妹返回昆明。和他上路的是比他小十来岁的妹妹,也就是谢晔的三婆。小爷爷留下一封信,跟着马帮走了。
爷爷的一生按部就班,大伯在这方面和他很像。他们都在政府工作,都不被“梦见”困扰,也不像曾爷爷那样在女人堆里打混。奶奶是弥渡本地人,比爷爷早走一年,爷爷去世时爸还没结婚,谢晔没见过家里的两位老人。听堂哥说,奶奶做的腌菜和三婆做的风味不同。若再追问有什么不同,堂哥说,一个酸在喉咙,一个酸在舌头。大妈同样是弥渡土生土长,是大伯的初中同学,在镇上的小学担任数学老师,她退休比大伯早,又被返聘,现在还在教书。
而爷爷出走的弟弟,大伯口中的“二叔”,在若干年后飘然出现在昆明,用走马帮的积蓄开了家茶馆。小爷爷到昆明落脚没多久,爷爷就因为参与滇越铁路的工作去了外地,那是爷爷安稳的一生中漂泊最多的时光,要到几年后,他才在弥渡常驻。从他离家的时候起,三婆便跟着小爷爷待在昆明,直到小爷爷死于日军的轰炸。
是的,小爷爷是被炸死的。那时候在昆明,每年有人死于日军飞机的轰炸。因此谢晔在听到苏怀殊讲跑警报的时候,心头微震。苏怀殊的语气听不出死亡的阴影,也可能她和小爷爷没有那么熟,不至于为他的离世伤感。那为什么她又留存着和他的合影?
照片上那个年轻的小爷爷让谢晔有八分好奇和两分惋惜。小爷爷是谢家能用最多种甲马纸的人,有不少人到他的茶馆寻求帮助。人们寻求甲马纸,就如同病人求医,为的是精神上的安慰,不管有用没用,安慰或多或少总是有的。
可惜没法和三婆求证小爷爷的故事。一年里有两百多天,三婆不认为自己是个老人,她喊谢晔“二哥”,把他认作早逝的小爷爷。在他很小的时候,她倒是没有搞错过,只是一直固执地把大伯认作“大哥”。是在哪一年发生的变化呢?他大概还不到六岁,似乎是在他第一次“梦见”之前或之后的某个时候,三婆对他的称谓就变了。那时他吓得不轻,爸不断安慰他说,没事的,三婆糊涂了,把你当成你小爷爷了。更奇怪的是,三婆保留着对人的年龄的辨析,当谢晔上了高中,有时候她会在他放学回家时说,二哥,你终于回来了,你一走就是好久。对三婆来说,十七八岁的谢晔是那个跟着马帮走掉的哥哥。据说爸也曾经当过“二哥”,直到他二十六岁,正是小爷爷去世的年纪。三婆后来就只叫爸的名字“谢敛”。根据这一态势,谢晔和堂哥暗自推测过,等大伯到了爷爷去世的六十一岁,也许将不再是三婆的“大哥”,有望恢复本名。
无论清醒或糊涂,三婆常说,谢家是一代不如一代喽。甲马纸的板子坏了可以再刻。甲马纸的魂没了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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