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替身」(1/2)
七月半过了两周,苏怀殊去风林茶馆,只见又是一排门板杵在那儿,让她有些诧异。走近看时,只见门上贴着告示,说因家务歇业几天,请诸位见谅。她想难道谢家出了什么事,加快脚步进了侧巷。
刚进门,里面传来争执声。带点沙哑的女声一听就是三姑娘,她变声期得了一场肺炎,嗓音受了损伤。她只在后厨做饭的时候才哼歌,苏怀殊偶尔听到过几次。只要发现有人在旁边,三姑娘就不唱了。
另一个声音是个男人,苏怀殊有些诧异。印象中,谢德在比他小十一岁的妹妹面前总是好声好气的,可以看作是宠她,甚至显得有些软弱。只见过一面的谢家大哥则很有大家长的样子,三姑娘在他面前也温婉得多——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许灿云在旁边。
她进了院子,循声找去,在侧屋的厨房找到了吵架的两个人。
“你哥要是在这里,肯定也不准你去!”男人嚷道。原来和三姑娘吵架的人是耿耀。
三姑娘正在煮米线,她用竹编的漏勺托着米线放入煮着沸水的大锅,上下抖动手腕,让漏勺均匀受热。
“四两够吗?”她冷冷地说。
耿耀的声音小了些,“够了,够了。”
苏怀殊站在门口说:“米线有多吗?我要二两。”屋里的两个人看见她,各自精神一振。三姑娘想,苏小姐是明事理的人,肯定站在我这边。耿耀想的则是,且不管她会不会成为三姑娘未来的嫂子,眼下她总得有个嫂子的主张吧。
米线煮起来很快,第二拨下的是三姑娘和苏怀殊的,很快也熟了。三姑娘从旁边一只锅里盛了肉汤,撒上腌菜,豌豆尖,又加了她自己熬的肉酱和辣油。苏怀殊端着碗坐到桌边的时候,耿耀已经吃下去半碗,额头一层汗。等米线吃完,苏怀殊也明白了他们争执的缘由。
在昆明城以各种版本流传的采花贼故事,受害者之一是三姑娘认识的人。那是正义路上洪记米行的儿媳,她的绣花样子出名的好,钱局街一个媳妇带三姑娘去要过花样。采花贼的流言起来后不久,很快便听说米行的小儿子要离婚,理由是老婆不守妇道。钱局街媳妇悄悄对三姑娘说,你知道吗,她家男人下乡去收米,回来的时候发现她病了,把自己锁在房里不肯出门,便起了疑心。后来一逼问她就说了,还真的和大家讲的一样,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脱得光光的,也没盖被。她以为是撞了邪,所以不敢出门。
三姑娘的第一反应是,别瞎说,毁人名誉。那媳妇赌咒发誓,说自己是从米行的佣人那里听说的,句句属实。又说,太太过门的时候嫁妆丰厚,现在她哥挡着不肯办离婚,说离婚就要退嫁妆。
和米行媳妇虽然只见过一面,三姑娘对她印象很好。那是个呈贡嫁过来的女孩,只比三姑娘大两岁,名叫杜雪艳,家里也是开米行的。和三姑娘一样,她念到小学毕业。丈夫的家族大,家里事务由婆婆和长房媳妇操持,杜雪艳除了在家绣花,无事可做。三姑娘她们走的时候,她有些恋恋的神色,那是深闺中孤寂的眼神,让每天和一群泡茶馆的学生接触惯了的三姑娘有种新鲜的触动。
于是她趁着耿耀过来蹭饭,和他商量,她想去看看杜雪艳。米行的掌柜和他那个闹离婚的儿子,此刻肯定不愿意媳妇见外人,所以她想让耿耀出面,和他们说,她能找出害了他家媳妇的坏人。
耿耀一听就不乐意了。你一个姑娘家,掺和什么采花贼的事。他的意见立即遭到了三姑娘的驳斥,说他没有同情心。还说,要是这事发生在你的姐姐妹妹身上,难道我也因为不好听就不管吗?耿耀一家三兄弟,并没有姐妹可以做此假设。但他想到三姑娘万一真的找到那个采花贼,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苏怀殊来的时候,正值耿耀搬出不大管用的谢德作为挡箭牌。要论嘴皮子功夫,他或者谢德,都不是三姑娘的对手。小丫头在茶馆里天天听人辩论,学了一套说话的本领。可惜她书读得少,否则就连联大学生的时政议论,她也想参一嘴。
听完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讲述经过,苏怀殊说:“耿耀你不用担心,我陪三姑娘去。”桌边的两人露出诧异之色。他们都知道,苏怀殊和谢德很像,看着温和恬淡,但只要下定决心的事,旁人便无法动摇。
多年以后,苏怀殊仍然记得她陪三姑娘前往正义路的那个午后。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她们没有去找那个叫“雪艳”的女孩——她忘了人家姓什么——是不是很多事就会不同?但已经发生的事无从改变,她也只能抱着遗憾活下去。
她们是第一次两个人走在外面,以前总有谢德在旁,有时候还有耿耀。可能因为多少有点陌生感,三姑娘一路都在说话。她说,再过半个月就是八月十五了。去年这时候,你还不认识我们,今年可以在我们家过中秋。云南的中秋节是大节,和过年一样。会有很多好吃的。石榴,荸荠,核桃,花生,栗子。还要做月饼。
苏怀殊问她,月饼你也自己做吗?不是买现成的?
三姑娘说,买也要买的,自家做的是另一种,叫红饼。我家的红饼是我大嫂做。大哥一家上昆明来过节,到时候你就会看到我大嫂和侄子了。
苏怀殊问了三姑娘,这才知道谢德的大哥名叫谢彻,侄子叫谢敦。三姑娘轻快地说,下一辈在家谱上是文字辈。苏怀殊一直觉得三姑娘的名字很好,她单名一个徵字。苏怀殊问她,那等将来你二哥和你各自有小孩,名字里也要带个文字?三姑娘笑道,现在就开始操心了?苏怀殊本来是随口问的,被她说得红了脸,心想,盛瑶也好,三姑娘也好,小小年纪都这么老辣。
盛瑶最近明显在谈恋爱,找了一堆借口外出,苏怀殊装作不知道,吴若芸是根本看不穿。苏怀殊觉得她这个好朋友有时候“木”得超乎寻常,举例来说,肖毅对她的死心塌地,那是一望即知的,只有她本人傻乎乎地以为仅仅是出于程跃民的嘱托。
到了正义路的洪记米行,苏怀殊让三姑娘等在门口,她自己进去找伙计喊老板。没多久她就出来了,旁边跟着个微胖的年轻男人。那人看见三姑娘,皱眉说,怎么不是谢老板自己来?苏怀殊说,女人的事,女人料理起来比较方便。男人便不再多话,带着她俩往侧巷进去。前面店堂后面住人,格局和风林茶馆是一样的,不同的是后院极深,他们进去之后过了两个跨院,又转弯进了一处偏院。和其他房屋三开间的格局不同,这里只有一座单间的二层小楼,院子里也没有花木,晒着一地的辣椒。
三姑娘上次来的时候,媳妇住在刚才经过的第二进院子,有道边门可以穿到后面一条街上。现在搬到这里,看样子不是客房就是佣人的住处。三姑娘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男人说,在二楼,至于她肯不肯和你们谈,我做不了主。
她们进屋后发现,这里是米行家的私塾,一楼摆着几排桌椅板凳。桌上空空的,看样子至少最近无人使用。一角有扶梯通到二楼,楼上是间客房模样的房间。大概是以前教书先生住的。杜雪艳坐在临窗的书桌边,一手支腮,看着窗外。她明明听见上楼的动静,却像是无动于衷,连头也不回。
三姑娘试着喊道:“洪太太。”见她没反应,便加大了声音,“雪艳!”
女孩仍然不动不说话。三姑娘记忆中的她纵然不笑也明艳动人,这会儿倒像是变成了泥塑木雕的美人。三姑娘走过去,轻拍她的肩。见仍然没反应,索性把她的脸往自己的方向一掰。这下刚来的两人都是一惊,杜雪艳之前对着窗外的半边脸上有块不小的淤青,显然是被人打的。三姑娘的第一反应是探头看窗下,想叫住刚才带路的那人。苏怀殊拉住她说,早走啦,那也不是她丈夫,是她公公的大儿子。说着苏怀殊细看杜雪艳,发现她双眼完全没有焦距,三姑娘的手一松,她又扭头对着窗外。
苏怀殊感到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随后恍然惊觉,杜雪艳的状态,有点像之前犯病的盛瑶。她对三姑娘说:“我可是借了你哥哥的名头带你来的,我知道,你哥哥会的,你也会。”
三姑娘闷闷地说:“我也没想到她会变成这样啊。”她从手里的布包拿出一叠甲马纸,蹲下身一张张摊在地上。这是苏怀殊第一次得以从容审视谢家的甲马纸,如果她曾经光顾过谢德在城隍庙门口的摊子,就会发现用来卖的和面前这些,在题材上截然不同。三姑娘带的不是祈愿的吉祥图案,看起来甚至有些骇人。“巡神”“哭神”“枭神”……甲马纸上以粗线条印就的神像也没有神的肃然庄重,似兽非兽,面貌近乎凶恶。
三姑娘拈出一张“惊骇之神”,不确定地说:“用这张吧。”苏怀殊想起谢德当时也是用的同一张,心头一动。
这天是周日,盛瑶和钱雨青约了晚上看电影。反正她不用上课,索性午饭后就腻着他,两个人在翠湖边走了走,又去街上吃了冰粉。昆明城可去的无非那么几处,盛瑶走累了,提议找个可以坐的地方。钱雨青说,你姐不是有个朋友开茶馆的?我们去那里好了。
盛瑶最近一次去风林茶馆是在一个多礼拜前。一个月总有两三回,谢德喊苏怀殊和她们姐妹过去吃饭。可以省下饭费的机会,吴若芸向来是不拒绝的。有时候她还会带上肖毅这个拖油瓶。谢德也请不起什么大餐,通常是三姑娘做的酸腌菜炒肉,洋芋焖饭,苦菜汤,偶尔多个炒蛋,就算是丰盛了。他家的米比学校食堂的好得多,加了洋芋,吃起来格外香。肖毅问做法,三姑娘说,焖饭要用当年的新洋芋,炒菜就无所谓,用老洋芋划算些。她还用老成的口吻说,只要有洋芋,就饿不死人。
说这话的三姑娘当然想不到,差不多二十年后,她将用洋芋喂饱自己和家人。大嫂病着,大哥家的老二老三还小,家里的事全靠三姑娘打理,那时的她没了昆明时期的清晰头脑,经常分不清自家大哥和已成年的大侄子,但她操持家务并不含糊。家家户户为了活命殚精竭智的年头,也没有人上门求他家的甲马纸。多少受过甲马纸恩惠的人都忘了谢家,只有杜雪艳记得他们。杜雪艳于四九年后改嫁,靠第二任丈夫的关系,在昆明一家供销社工作。她托人送到弥渡的荞麦面,虽然只有几斤,却是苦日子里的光亮。要到饥饿年代过去,三姑娘才接到耿耀的死讯。安家在丽江一个村子的他,为了老婆孩子去偷生产队的粮食,被人发现后给打死了。
自从上回之后,盛瑶就避开了谢家的饭局。一方面是她要抽时间陪钱雨青,另一个原因是,她那天刚走到钱局街的头上,就听见了苏怀殊念书的声音。
苏怀殊读的是一本外国侦探小说,她读完一段停下来,“你在听吗?”一个云南腔调的男声含笑说:“在呢。”苏怀殊继续读下去。盛瑶听出男的是谢德,光是想象他俩一个读书一个听的局面,她就有些腻烦。这时又一个女声传入耳朵,是吴若芸。“你俩都在这里闲,店也不管吗?”谢德说:“让耿耀看着呢。”盛瑶这才定定心往前走。她意识不到自己的心理十分古怪。钱雨青受过高等教育,有风度,有相貌,哪一点都比谢德强,但她总是忍不住暗暗把钱雨青和谢德比较。比来比去,她没有一点不满意。然而每当遇到苏怀殊和谢德在一块儿,她又有种没来由的酸意。
钱雨青还不知道她的耳朵的事。这让她有种藏了底牌的自信。她会在去见他的路上先听听看他在做什么。他几乎总在和人聊天。说也奇怪,街上不论什么人和他都聊得起来,从贩夫走卒,到各所学校的先生们和学生们。他说自己前不久出于好玩摆过一个算命摊,生意相当不错。要说他能靠那张嘴赚钱,盛瑶相信。她问他,你这个搞艺术的怎么不画画,他说一直在画呢。她想到他的住处看画,他说和朋友合住,屋里又乱,没答应。
盛瑶了解谢德的为人,知道他就算见到自己和男友,也不会在表姐那里多嘴。但她不想去风林茶馆,随口说:“茶馆多的是,未必要去那家嘛。我觉得他家一般,还不如去文林街上的。”
钱雨青说好。他脾气好得惊人,通常盛瑶说什么是什么。盛瑶以为,这是他重视自己的表现。
他们在文林街选了一家人少的茶馆坐了,邻桌有个和钱雨青相识的人说,钱老弟,你女朋友看着好小啊,你这是拐带未成年少女吧?另一个人说,少假正经了,换成是你,乐都来不及。两人的言谈显得猥琐,盛瑶恼怒地喝着茶,用目光示意钱雨青别理会他们。钱雨青笑着对第一个人说,要真有十五岁的姑娘青睐你,你会拒绝?那人的目中神色有些茫然,片刻后说,不会。
“果然是假正经。”钱雨青的笑意冷下来,又对第二个人说:“你,我就不用问了。”他用下巴示意盛瑶,“我让她拿茶泼你,你愿意吗?”那人先是一愣,片刻后也露出茫然的神色,说愿意。盛瑶在旁边看呆了,心想这两人真是贪色又蠢笨。这时钱雨青对她说:“泼他!”盛瑶想都不想,一杯茶直接洒了那人一脸,好在茶并不很烫。店里的伙计以为有人吵架,急奔过来,钱雨青说没事,只是闹着玩。被泼了的人仍是浑浑噩噩的模样,连前襟沾了茶叶都不知道擦。
他们付了茶钱出门,盛瑶问钱雨青,为什么只让她泼第二个人。在她看来,那两人同样讨厌。他淡淡地说,让伪君子承认自己的虚伪,就已经够了。
盛瑶说:“不过真奇怪啊,我拿茶泼了他,他也不生气。”
钱雨青转头朝她望过来,一双桃花眼显得十分幽深。盛瑶脸一热,垂下眼不看他,听见钱雨青在旁边喃喃:“他说了愿意,当然不会生气。听话的人不难找,像你这样不听话的姑娘,才少见。”
盛瑶笑起来说:“我哪里不听话,每次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我想去风林茶馆,你又不愿意。”他的语气里有种古怪的氛围,她无法分辨那是什么。
他们走着走着就到了城隍庙,这时候香火不旺,庙门口只有个卖糖人的老头,无人光顾生意,看起来快要睡着了。钱雨青上前和老头寒暄,对方的眼神醒了醒,张口就说:“哎呀小钱,刚才有人找你呢。我说这一向你都没出摊,没想到你前后脚又来了。”
钱雨青显得有些紧张,问是什么人找他。老头说,不就是开茶馆那个嘛,那天在你旁边卖甲马纸的。
听见甲马纸,钱雨青的神色微变,盛瑶在旁边说,我们还是去风林茶馆吧。钱雨青再次以古怪的神气看她,问她,怎么又变卦了,这都走到多远了,还得折回去。你不是刚才就喊走不动了吗?盛瑶搀住他的胳膊,“我现在想去了,不可以吗?”卖糖的老头看着他们以亲密的姿势走远,心想,真没趣,这就猜到是哪家了,还想着能逗小姑娘多说几句呢。
风林茶馆没开门。
盛瑶在街头上就知道了,那间店一派寂静。后院也没声音。隔壁的杂货店来了个买烟的主顾,挑挑拣拣拿不定主意。楼上住家有人搓麻将。再过去一间是布庄,这会儿没生意,两个店员在聊天。下午两点多,整条街有种懒散的午后气氛。远处卖黄粉的老头用一支竹耙子赶苍蝇,嗖,嗖嗖。
她没有去听更远处,街的尾端有座监狱,她以前听过那里的不快声响。在听力笼罩的范围内,她也没发现任何一个熟人。等走到离茶馆不远,她指指那排门板,“真不巧,没开门。”
钱雨青“哦”了一声,上前看贴着的告示。“字写得不怎么样啊。”他转过身,脸上闪过一丝疑惧,盛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到一个男人往街头走去。那人大概是怕晒,避开路中间的日光,贴着街的另一边,步子飞快。钱雨青拔腿朝那人走去,“喂!”那人开始跑。盛瑶懵懂地想,是他认识的人?
“站住!”钱雨青喝道。那人跑得更快了。钱雨青身高腿长,很快赶上他,抓住他的肩膀,逼迫他转过身。对方一转身就试图给钱雨青肚子上一拳,拳头还没递出,人就软了,双目迷离地望着钱雨青。从盛瑶的角度看不到他们之间的细微动作,只觉得那人抖了一下。
钱雨青柔声说:“你从来没有看到过我,现在,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那人茫然重复道:“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你。”
一听到他的声音,盛瑶立即分辨出,就是那个买烟的男人。她看着那人慢悠悠走回斜对面的一家茶馆,钱雨青本想跟过去看是否还有同伙,注意到盛瑶的脸色,他先挤出一个笑。“这家伙玩牌欠了我一点钱,所以看到我就跑。其实我也不着急找他要。”
他正要把盛瑶一道带进那间茶馆去查看,一个沙哑的女声叫道:“盛瑶!”他和盛瑶从街道两边分别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白布衫蓝布裤的女孩从街尾那头的巷口走过来,丰盛的头发盘在脑袋上,显得头格外大,要不是个子比一般女孩高得多,就会有头重脚轻之感。
盛瑶应了一声,对钱雨青说:“这下你高兴了,风林茶馆有人开门了。”
“老板不是男的吗?”钱雨青诧异道,过街回到她身边。三姑娘这时也到了跟前,她看一眼钱雨青,像在他脸上看到了某个熟人的影子,眼睛眨了眨。盛瑶正要为他们彼此介绍,三姑娘辨认的目光变成了确信。她一把抓住盛瑶的胳膊,把她往自己身后拽。两人虽然同岁,论身高和力气,都是三姑娘占优势。盛瑶被她掐得生疼,感到莫名其妙,当时就想嚷。
三姑娘瞪着钱雨青说:“我正找你呢,就是你害了杜雪艳!”
在三姑娘谢徵回到风林茶馆之前,她和苏怀殊也去过城隍庙,寻找那个算命摊。卖糖的老头觉得邪门,今天一拨拨人都来找算命的小子,不知道吹的什么风。
她们离开洪记米行的时候,杜雪艳已经能像常人一样说话了。在苏怀殊看来,三姑娘所做的无非是烧了一张甲马纸,发了会呆。其间,她微黑的脸上泛起一些几乎看不出的红晕,又消散不见。后来她哭了。泪水像滚珠一样从她的眼角滑落,苏怀殊刚拿出手帕帮她擦完,发现旁边木美人一般的杜雪艳也在哭。她俩哭得难分高下,不知道是为自己哭,还是为对方哭。苏怀殊心想,糟了糟了,一个已经傻了,可别连累了另一个。
三姑娘哭到后来,自己伸手用袖口抹了抹脸,对杜雪艳说:“你放心,我会把那个人找出来,让他为他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杜雪艳也开口了,她抽噎着说:“已经……这样了。找到他……又能做,做什么?”
苏怀殊在旁边看得一脸茫然。也就是说,在她的注视之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三姑娘和杜雪艳以她不知道的方式达成了某种共识。三姑娘甚至对那个传说中的采花贼有了一定的了解。这真的只是烧了一张木刻印画的纸就能做到的?
三姑娘在临走的时候说:“我要是你,就不在这里待了。”苏怀殊同样不解其意。
两人下楼之后,发现有个女佣人等在院门口,带他们出去。这次走的是三姑娘上回走过的后门,佣人问她们,有没有话转告大少爷,三姑娘冷冷地说:“洪太太暂时好些了,让他弟弟不要再打人了,要是打出了事,就不是什么采花贼的问题,而是你们洪家的问题。”
走了一段路,她才长出了一口气,对苏怀殊说:“杜雪艳真可怜。她什么也没有做错,为什么搞得好像一切错都在她?”
苏怀殊说:“我完全被你弄晕了!能解释一下吗?”
三姑娘这才说起她刚才“看见”的事。对甲马纸,她的解释比谢德含糊的说法要让人信服得多。
那就像是我成了她。她对苏怀殊说。
只要用对了甲马纸,就可以进到对方心里。看见让她害怕的,她不愿意想起的那些。她男人经常去朋友家抽鸦片,半夜才回。那天也同样。他回来的时候看见她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就发起怒来,说她和人私通。所以她才编出一个采花贼的故事,求他不要打自己,说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其实是知道的。她在城隍庙烧香,遇到一个算命的年轻人。他笑起来那么温和那么好看。他自称是学画画的学生,流落到昆明,靠算命混口饭吃。他说她好美,想给她画画。她不知道为什么就答应了,约好在她男人出门后,他来找她。她是自愿脱的衣服,给他当模特。他画完就走了,并没有什么轻浮的举动。但这当然不能对她男人讲。可是她男人不肯信采花贼的故事,她挨了好多打。打到后来她就呆了,变成了我们看到的样子。
苏怀殊想起谢德曾经试图用“惊骇之神”让盛瑶恢复,不过那次他没能成功,说是用错了甲马纸。她问三姑娘:“你说你成了她,那是什么意思?”
“看见她看见的,听见她听见的。连她的痛,也痛在我身上。”三姑娘摸了摸右侧额角。
“像做梦?”
“是呀,就像梦见。”三姑娘说,“你给我讲过黄粱一梦的故事,和那个差不多呢。”
“梦见。”苏怀殊忍不住喃喃重复道。一瞬如同数月,乃至数年。人的意识当真可以进入他人的意识,并且纵横岁月,深入到时间的不同刻度?她觉得简直是神话。然而在这片高原上,又似乎是顺理成章的平凡事物。我一定是被肖毅收集的那许多民间故事给影响了,她暗自想道。
三姑娘主张去找那个画画的坏小子,两人去了城隍庙,扑了个空。卖糖的老头说,算命那人刚才带着个女学生来过。三姑娘问,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老头逗她道,你来转个糖,转到龙我就告诉你。他的木头转盘一圈画满了十二生肖和鲜果花卉,转盘的重心是调过的,指针十有八九会落在桃子。有些小孩求龙心切,每天过来尝试。三姑娘当然不会上他的当,从荷包里摸出钱拍在转盘上,让他直接讲。老头收了钱,慢悠悠地说,他们要去一个什么茶馆,我耳朵不好,没听清。三姑娘又给了他一些钱,他才说,哦对了,那个茶馆老板我其实认识的,前几天来摆过摊子呢,卖甲马纸。
两人一听就知道,采花贼带着个女孩往风林茶馆去了,三姑娘当即就要往回赶。苏怀殊想,茶馆没开门,估计回去也遇不上。她又觉得,光靠她们两个姑娘办这件事,有些不稳当,最好叫上耿耀。耿耀原本住在谢家,七月半谢大哥他们来,为了腾地方,他搬到相熟的一户人家,之后一直没搬回去,估计是看三姑娘对许灿云的劲,心里有意见。他的住处苏怀殊也认识,于是两人说好分头行动。苏怀殊千叮万嘱,说如果碰上那人,不要冲动,等她和耿耀回去再说。虽说三姑娘“梦见”那人只是画画,但毕竟那是个轻浮的家伙,一个小姑娘家,还是得慎重行事。
然而在看到那个男人的同时,三姑娘就把苏怀殊的叮嘱扔在了脑后。因为,他带着的女学生,居然就是盛瑶。可不能让他再害了盛瑶呀。
谢德这天从早上起来就心神不宁。他把原因归结为不时出现在钱局街上的陌生人。昆明是个商业和交通的中心,有陌生人不稀奇,跑单帮的,过来找工作的,投亲靠友的,每天都有新的外地人汇入越来越庞杂的居民群体。风林茶馆作为昆明城的缩影,除了熟客,也常有生面孔。
但谢德认为,这条街上最近出现的陌生人,和夏宁熹有关。那几个新近出现的面孔,盘桓在风林和斜对面另一家茶馆。他们不像其他客人那么多话,偶有交谈,声音也很低。有时候,谢德能感觉到他们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像一种监视。
想到夏宁熹那句“我们改日再见”,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即将下锅的鱼,在水缸里焦虑地巡游。原本除了和苏怀殊约会,他也偶尔和耿耀去郊外钓鱼,自从有一次钓鱼发现茶馆的可疑人物居然在他们不远处下钩,他就断了钓鱼的瘾头。他甚至刻意减少了和苏怀殊见面的次数,即便见她,也尽量窝在后院。苏怀殊笑他最近都不愿出去走动,像个老头子。
到了今天,他实在憋不住,索性在门口贴了暂时歇业的纸,一个人穿街过巷,先去了北门,又折返南边。他甚至觉得要是来个空袭警报就好了,可以趁乱躲起来再做打算。问题是这天虽然是个大太阳天,却不见五华山挂出示警的红灯。他走了大半日,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跟着自己,最后把心一横,去了城隍庙。姓钱的青年没有出摊,卖糖的老头也不知道他的下落,谢德感觉失望的同时,也松了口气。
他胡乱地走啊走,不觉间经过了和夏宁熹喝咖啡的店。窗户上垂着白纱帘,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他走过去,又折回来,推门进店。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或是逃避什么,接着看见了夏宁熹。
夏宁熹坐的还是上次的位置,对面坐了个年轻人,看打扮像是学生。
看见谢德,夏宁熹显得有些高兴。“谢老板,好巧啊。”
“我想和你谈谈。”谢德说。
夏宁熹和年轻人低声说了什么,对方起身离开。谢德老实不客气地在夏宁熹对面坐下,女招待上前,谢德摆手表示不点东西。
他接着说:“是关于你上次的建议。我仔细考虑过了,我这种闲云野鹤的性子,真的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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