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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从勐龙河到毗雌河(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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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月是西双版纳的雨季。对知青们来说,一年里最难过的就是这个季节。和上海的梅雨不同,雨不会从早下到晚,大半是在夜里下的。有时候听了一夜狂暴的雨声醒来,看到外面从初升就灼眼的太阳,昨晚的雨声如同一场梦境。

急雨催生了山林里的蘑菇,偶尔可以打打牙祭。但这无法抵消下雨带来的最大问题,路变得难走了。

穿雨鞋很容易打滑,怕摔跤的人多穿胶底解放鞋或者凉鞋。一天的工作结束回来,脚面上结了一层泥壳。常走的路也被雨季变成了另一番模样,低凹处成了水坑,里面滋生着吸血的蚂蟥。挽起裤腿走过去,很容易中招。蚂蟥如果吸附在腿上,不能硬扯,要用盐撒在上面,让它自行脱落。几乎每个知青的腿上都有蚂蟥叮过的痕迹。

更烦的是蚊子,雨季最大的伴生物。这里的蚊子比别处毒辣,咬后的包没有一周消不下去,而且奇痒。清凉油也没法驱散它们,比较管用的是一种当地植物,飞机草。那是随处可见的草本植物,夏天长到半个人高,菱形的叶子有辛辣的气味。把叶子揉碎了,汁液涂抹在身上,驱蚊有效。

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到飞机草的守护。安红石对它过敏,第一次抹完长了好多肿包,痒得挠心,简直像被几十只蚊子咬过似的。于是只能徒劳地抹清凉油,挨蚊子咬。她特别怕雨季,可即便再怕,也无法改变一年一度到访的季候。

对领导来说,雨季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下雨也不能妨碍生产。这天傍晚开始下雨,常植道又召开他热衷的动员会。平时开会,大家排着懒散的队形往空地一站,下雨天的队伍就更可观了,有的打伞,有的蹭别人的伞,雨声加上偶尔冒出的低微牢骚声,以及朋友或男女朋友趁着同伞聊天的声音,汇聚成一片嗡嗡声。

常植道站在板条箱上,用一只扩音器大喊:“开会了开会了!”嗡嗡声这才降了若干分贝。

安红石对旁边撑着伞的傅丹萍说:“常知道真是小人得志。我前几天去找他批探亲假,居然没给批。说是最近探亲的人多,要错开。”

傅丹萍说:“他吃软不吃硬的,你稍微和气些,也许就能批了。”

“我看到他就有气,哪来的和气?”

“你呀,这个脾气不改,要吃亏的。”

她们只顾着说话,冷不防听到半空中一嗓子:“安红石!”

两个女孩一惊,傅丹萍不拿伞的左手扶上安红石的肩,像在劝她稳住。安红石扬声问:“什么?”前面的雨伞挡着她的视线,否则她就会看到,常植道的脸上挂着隐秘的笑容。

常植道清了清嗓子说:“我刚刚说话你在开小差?现在各个连队在搞芽接大比武,我们的苗接班一路领先,芽条可能会不够用,明天需要一支采芽小分队,去老连队那座山采三百根橡胶芽条过来。安红石,你就是小分队的队长。要好好完成组织交给你的任务。明天下午三点以前一定要回来。”

安红石不吭声,傅丹萍问:“小分队几个人?”她的声音不高却有穿透力,在雨声中抵达每个人的耳畔。

“队长定,你要谁就带上。”

当晚,安红石一边用洗过脸的热水洗脚,一边抱怨常植道整人。到老连队,路远不说,雨季更是难走。傅丹萍说,没事的,反正有我和陈宁陪你去,路上大家说说话,就当郊游了。

事实上,前往老连队的路途绝非“郊游”那么轻松。当日虽然晴朗,但因为前夜的雨,途中的一处低地变成了篮球场大的水塘,最深处过膝,三个人走得狼狈不堪。陈宁细心地带了盐,好在直到穿过水塘,无人遭遇蚂蟥的袭击。

陈宁对安红石说:“看来常知道这人记恨心大,什么小分队,明明就是整人。”

安红石说:“还说呢,要说到底,都怪你吃了他家的狗。”

常植道养过一只黑背黄腹的土狗,据说带点狼狗种。狗的额头上有眉毛一样的黄点,所谓“四眼狗”。三年前,陈宁抓青蛙烤了吃,被常植道训了一顿。常植道说,青蛙是吃害虫的,你吃青蛙,就不怕害虫泛滥吗?陈宁想,吃饭没油水,还不让人自力更生,真没道理。他一气之下又去抓了青蛙,这次烤完不是自己吃,而是喂了常植道的狗。那只狗被他喂过几次,变得服服帖帖。

后来,陈宁把狗杀了吃了。和他要好的男知青们都参与了吃肉的活动,女知青们心里膈应,没人去。安红石讨厌常植道,却很喜欢那只没有名字的狗。常植道喊它“喂”,对它很粗暴,不让进屋,他老婆邓小英也不大管那只“喂”,想起来才喂它点剩饭。要不是平时没肉吃,狗也不会那么容易被陈宁收服,更不会轻易就被杀掉。

常植道在狗失踪几天后才意识到不对。最初他还以为,狗发春出门撒野来着。他召开大会,问有没有人动过他家的狗,并且一本正经地说,最近厕所很臭啊,吃肉拉屎才会臭。你们到底做了什么,自己清楚。

自然不会有人当面承认,底下一片寂静,安红石突然冒出的声音便格外清晰。

“这倒怪了,难道厕所平时是香的吗?人吃五谷杂粮,怎么可能不臭!”她的语气带着轻蔑,其他人一下子笑了起来。知青们的笑声既有年轻人的起哄,也夹杂了报复的快感。

好像就是从那时候起,安红石在连队的处境变得微妙起来。常植道曲里拐弯地给过她一些难受,安红石索性变得散漫,经常找理由请假。像这次这样,常植道以领导的权威,明着下达一个不好完成的任务,大概是因为安红石正好要求休假,他很清楚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不好用一贯的法子赖过去。

听见安红石的话,陈宁愣了愣才说:“我后来也后悔的。常知道虽然讨厌,小黑又没什么错。我当时就想报复一下。”

傅丹萍幽幽地说:“你都给它取了名字……”

三个人不由得静了片刻,还是傅丹萍打破了沉默。

“说起来,要不是常植道下大雨的时候不给放假,莫瑾也就不会出事了。”

莫瑾是傅丹萍在市三女中的同学,最初宿舍没有隔成双人间的时候,她也是傅丹萍她们四人间的成员。四个人关系很好,其余三个被安红石带着,去旁边连队偷玉米。那次莫瑾和另一个女孩运气不好,被抓了个正着,好在该连队的领导还不错,训了几句就过去了。事情本来不大,后来常植道不知怎么知道了,硬是给她俩一人一个处分。那之后不久的雨季,莫瑾在中午回连队的路上过桥,桥不过是两根带着树皮的圆木,比独木桥也就强那么一点。雨天的桥长了苔藓,莫瑾滑了一下,落入涨水的勐龙河。安红石和她隔着三个人,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河水吞没了。连队的人一直找到下游很远,才找到莫瑾的尸体。那天傅丹萍因为例假腹痛,在宿舍休息,没有目睹整个经过。

安红石说:“别提这件事了,提起来我就心情不好。”

等他们走到去老连队必经的一座桥,才发现那座桥被河水冲垮了。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曾经吞没了莫瑾的勐龙河。雨季的河水混合了从上游的山头一路带下来的泥沙,呈现狰狞的红色。河水湍急,不断翻起浊浪。

傅丹萍看了一眼就说:“我们回去吧。安全第一,完不成任务,大不了被说几句。”

安红石说:“等一下。”

陈宁和傅丹萍都看着她,她咬着牙,像是难以决断。陈宁说:“怎么样,要过去吗?”陈宁是巫溪人,那里河流众多,他在河里从小玩到大,水性好得很。在他看来,勐龙河这点水量和宽度,不算什么。安红石则是校游泳队的。他们两个如果要过河,也不是做不到。至于傅丹萍,她从小只会唱歌,和一切体育运动无缘。据说连百米赛跑都没及格过。

“你是为了探亲假对吗?”傅丹萍说,“就算今天完不成,他也不能因为这个不准你假。多去问几次,总会批的。”

安红石的脸上浮现少见的忧虑,“我妈上一封信说她病了,已经痊愈。她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会提到自己生病,病一定不轻。”

陈宁说:“既然伯母说她好了,你也不要太担心。”

傅丹萍拉住安红石的手,对陈宁说:“我求你一件事。”

“是让我过河对吧?”陈宁笑笑,“好说。让姑娘家过河确实也不大好,那我自己去吧。就是我一个人摘芽条比较慢,你们等着。”他很快脱了衬衫和长裤,把衣服用帆布腰带捆在头上,只穿一条底裤,跳进河里。安红石看着他飞快地游向对岸,心头一阵空茫。刚才有那么一刻,她也想求陈宁过河,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自从目睹莫瑾落水,她对水就有种难言的恐惧。她没有把自己的心理变化对傅丹萍提起过,然而好友却敏锐地体察到了,才会一开始断然说要回去,后来又代她提出恳求。

云南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陈宁走后没多久,她们头上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聚集了一堆越来越黯淡的云朵。很快,雨下了起来。雨点落在树木被砍伐干净的荒山上,灌木和草茎底下的泥沙顺着千万条微小的水流不断下滑,人站在荒山上,有种天地不稳的感觉。

傅丹萍的头发被雨水打得贴在脑门上,她擦了擦脸上的水,大声对安红石说:“我们换个地方等陈宁吧!”

安红石拒绝了,让她自己去避雨,说要在原地等。安红石想的是,河水这会儿又涨了些,她得眼看着陈宁游回来,才能放心。傅丹萍见她不肯离开,便也站在旁边。两个人的脚下很快聚积了小水塘,那是从她们的衣服裤子滴下的雨水。雨倾泻而下,隔绝了整个世界。有那么一刻,仿佛所有的人和事都离安红石远去,只剩下身旁的傅丹萍。

也许是那种大雨造成的孤绝感,促使安红石开口道:“其实我经常害怕。”

丹萍凑过来说:“怕什么?”

“怕我这辈子就待在这里了。怕我妈会在劳改农场去世,到最后都背着个莫须有的罪名。怕她不知道,我早就不怪她了……”

安红石没有当面表达过对妈妈的不满。但妈妈一直都是知道的,知道这个女儿怀着怎样的一腔愤恨,恨做妈妈的人不懂事,让她们母女俩陷入无法挽回的境地。当初如果苏怀殊在认罪书上签字,也许能有稍微和缓的境遇。可她固执地为那个早就死掉的男朋友一次次进行辩白,说他不是特务,没有做过对不起国家民族的事。要是给她们的生活投下阴影的人是爸爸,安红石也就认了。那个姓谢的人,和她有半点关系吗?所以她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妈妈冷冰冰的,那种态度和对仇人也差不多了。

直到安红石来到农场,她的心态才发生了变化。她想家。想妈妈。想念妈妈那种笨拙的温柔。妈妈擅长缝补和整理,爱吃却不会做菜,母女俩一直吃食堂。妈妈有点余钱就带着她下馆子,寒暑假还会带她去周边旅游,苏州,杭州,南京。妈妈在西湖边念诗词给她听,给她讲过去文人的故事。她们在岳王庙门口买了肉包子,有个小乞丐眼巴巴地盯着安红石手里的包子看,她想走开,妈妈却说,给他吧。

安红石两岁那年外婆过世,六岁,爸爸走了,因此学校和家是她的全部生活,妈妈是她的大半个世界。

东风农场两年有一次探亲假,前两次探亲,安红石没有在上海停留。她们的住房被收回了,上海已经没有家,留存不多的东西寄放在表舅家。虽然姨婆和表舅都表示,安红石回去可以住他们那里,但安红石每次火车到了上海,当天就坐车前往江苏盐城,再从那里辗转去妈妈所在的农场。这一路过去,顺利的话需要八天,假期连路程一共四十五天,在妈妈身边有近一个月可待。

名字虽然都叫农场,苏怀殊所在的其实是个劳改加劳教单位,盐碱地和版纳的丛林相比,说不清哪边是更漫长的羁旅。苏怀殊算是幸运的,她去到那里的第二年,就被从劳动中解脱出来,成了农场子弟小学的老师。学生都是管教人员的子女,那是一种奇妙的略带嘲讽的安排。被改造者教导着改造者的后代们。

无论是农场的严苛自然环境造成的重体力劳动,还是后来相对轻松的教学工作,对苏怀殊来说仿佛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她坦然地承受。她的坦然让做女儿的安红石生出莫名的恼怒,而她近乎天真的各种要求更让安红石来气。例如,上次探亲,她问安红石有没有多的粮票。东风农场吃饭是在饭卡上打勾,每到探亲才发全国粮票。安红石只留了回程最低限度的数目,全给了妈妈,没想到妈妈将粮票慷慨地给了某个“劳友”。类似的事还有很多。两次探亲,安红石都在漫长的去程积攒了一肚子的怜惜,等到了那里,实际相处没多久,便又有一股子邪气直冲脑门,于是整个假期,母女俩之间的坚冰继续横亘下去。

直到最近的那封信,安红石才意识到,自己负气这么多年,其实很傻。要是妈妈真的有什么事,她后悔都来不及。

这也就是她为什么一定要尽快拿到休假的原因。

感觉仿佛过了无限久,陈宁终于回来了。下去容易上岸难,他在河里看看这边河岸,转头往下游去,找了一处相对平缓的河岸往上爬。两个女孩也赶紧跑向那边,等陈宁艰难地上来,帮他卸下绑在脑袋上用衣服裹着的芽条。真难为他,顶着那么一大包东西,还能游回来。大概因为淋雨,加上在水里泡久了,陈宁的脸色很差。

安红石不等他穿完衣服就说:“要我怎么谢你?”

“以身相许怎么样?”陈宁刚痞了一句,想起傅丹萍在旁边,有些后悔。好在安红石根本没理他,一个劲地说,你想要什么,吃的,用的,我给你弄。

“……倒是有个想要的。我原先有本《九三年》,被人借走之后就杳无音信了,想想就难过。你要能拿到探亲假,就帮我找一本吧。”陈宁说的时候并不认为安红石能弄到。书是多么珍贵的资源。他也知道,安红石探亲并非回上海。傅丹萍的嘴很紧,从未对人说起安红石家里的情况,口无遮拦的人是常植道。他有权限阅览每个人的档案,还要给人批假条,在路费报销上签字,于是那些最私密的窘迫,都被他翻晒出来,成了一种谈资。

安红石说好。回去的路上,雨停了,和下起来的时候一样突然。被雨淋湿又被太阳晒干,对他们而言已不是什么新鲜的体验。

回程中,傅丹萍对陈宁说,我也要替红石谢谢你。她说得郑重,陈宁反而尴尬了,嘿嘿笑道,我们是她点名的小分队嘛,为队长出力是应当的。

常植道的要求是三点赶到,他们回到连队已经五点半,其他人都打完饭了。去找常植道交芽条的时候,正好王连长也在。陈宁把经过一讲,王连长说,小陈好样的,这件事要给你往上报个先进。

安红石想趁机再提休假的事,傅丹萍捏了捏她的手。出门后,她立即问傅丹萍,为什么不让她讲。傅丹萍说,你就是这个炮仗性子,你现在问,常植道下不来台,说不定更加要找理由卡着你不放人。明天再问吧,你都熬了这么久,不差这一天。

晚上知青们聚在一起聊天,陈宁少不得把自己的过河事迹吹嘘了一番。有个女知青揶揄他道,任务是派给安红石的,你这么攒劲做什么!在云南几年,大家多多少少学了几句似是而非的云南话。攒劲,对应的普通话是“卖力”。又有一个男知青说,当然攒劲了,长姐如母,那两个好得跟姐妹一样,安红石等于是他的半个未来丈母娘。陈宁一听便跳起来,用鞋子扔那个人。

被议论的安红石和傅丹萍没有听到这番对话。淋了雨加上长途跋涉,她们毕竟体力不如男生,早早洗漱睡下了。

那个银镯是在第二次抄家的时候,被一个女生从衣柜的角落里翻出来的。她举起那只细细的刻花镯子,发出胜利的喊声。安红石站在门边,冷冷地看着几个复旦附中的初中生在屋里翻箱倒柜,他们是她的高年级同学。家里的东西被毫不留情地刨到地上。妈妈压箱底的旗袍在第一次抄家时被剪了,此刻散落的无非是些日常的衣服。蓝色,棕色,白色。安红石看到自己的衬衫上被人踩了个脚印。她很想走过去揪住那人的头发,把人往外撵,但她能做的只有站在原地。

早就和旗袍一同被从这个家驱逐出去的,还有一些戏曲唱片。苏怀殊和她热爱西方古典乐的好友吴若芸不同,喜欢听戏。越剧,昆曲,京剧,都是她的日常消遣。安红石从小陪着妈妈看过许多戏曲演出,却一向对那些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无感。

这时看到抄家者截获了带着异域风情的镯子,安红石想,那也是云南生活的纪念品吧。是妈妈自己买的,还是那个姓谢的男人送的?当医生的爸爸走得早,安红石对他全无印象。妈妈说,你爸爸是个好人,走得早也不是坏事,留下来,受的罪不会少。妈妈讲过从前的一些事,关于爸爸的尽数平淡,以至于安红石记住的反而是姓谢的陌生人。妈妈学生时代的恋人,据说年纪轻轻便死于意外的云南人。对从未去过江浙之外的安红石来说,云南这个地名听起来神秘又让人遐想,妈妈的大学时代不光有着远地的风情,还正好见证了历史的转折。妈妈说,日本战败的时候她刚毕业不久,在昆明教书。云南人不说“战胜了”,而是说“放炮仗了”。满街炮仗响,男女学生跳上挂着中国国旗的美军卡车,一起喝酒兜风。翠湖边,街巷里,到处是狂欢的人群。

苏怀殊没有告诉女儿的是,一九四五年的那天,全民的醉狂状态中,她一个人去了郊外,在据说是谢德遇难的地方,念了一段她正在读的小说给他听。

安红石有种私底下的猜测,觉得父母之间的感情只能算是家庭之爱。妈妈的爱情早已随着那个死者化为灰烬。所以苏怀殊才会把他留下的甲马纸和她最珍视的毕业证书,以及一些旧照片,一起藏在家里堆旧报纸的角落。抄家者们没人理会那叠旧报纸,最上面的一份吃饭时垫过桌子,留着碗边留下的污渍。他们不可能想到,在最不起眼处,藏着人们心里的光。

安红石漠然地注视着抄家者们,他们在她眼里不过是些忙碌的硕鼠。总有一天我会把老鼠都赶出去,她想,总有一天……

一阵尖利的吱吱声把安红石惊醒,过了片刻,她才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自己又是在哪里。谢敛前不久给的老鼠笼子抓到了新猎物,在里面发出挣扎和尖叫。那声音想必连竹片隔墙另一侧的人也听到了,安红石听见那头传来翻身的动静和嘟囔声。莫瑾死后,隔壁的另一个女生沈晓燕,当初和她们一道偷玉米的伙伴,设法让家里给她弄了个病假证明,开长病假回了上海。新住进来的两个女生和安红石她们不算熟,于是再也没有夜里隔着竹墙聊天的情形。

安红石想起身把笼子拿出屋,转念又懒得动弹。再睡不到三个小时,天还黑着,她们就得上山割胶。割胶要赶在日出前,等太阳升起来,温度升高,橡胶树的出胶速度就会慢下来,胶液逐渐凝滞,在树皮上形成伤口般的痕迹。

傅丹萍的床上静静的,估计她睡得正香。她有着安静得不可思议的睡相,既不磨牙,也不说梦话,甚至很少动弹。有时候安红石半夜起身,会忍不住摸一摸她的鼻息,确认她仅仅是睡着了。

可以睡得那么沉静,想必连噩梦也从不做吧。安红石羡慕好友的单纯。她暗自觉得,傅丹萍是个“没吃过苦”的人。知青生活当然辛苦,但心灵的苦更难排遣。

大概是昨天的经历给精神上带来了一定的冲击,安红石发现自己睡不着了。她悄然起身,趿拉着鞋子出了门。天上没有云,银河高悬。第一次在云南看见夏夜的星河,每个人都兴奋得像个孩子。天空和星那么近,和在城市见到的完全不同。然而等到待久了,便再也找不回那种单纯的兴奋。

安红石想,如果回头常植道给批假,要不要在走之前去看看谢敛呢。

她最终没有下定决心,回屋上床。这一次很快睡着了,也没做和旧事有关的噩梦。

第二天早上,刚出门刷牙,就听到一则新闻。陈宁带回来的芽条被毁了。

昨天,安红石他们回到连队的时候赶不上当天嫁接,芽条被放进了仓库。那里面只有一些备用的劳动工具,砍刀、锄头、十字镐,没有食物,不存在闹老鼠的可能。一早去开门取芽条的知青发现,仓库的门没有锁,用麻袋装着的芽条散了一地,像是被人狠狠踩过,当然无法再用。常植道紧急召开大会,说要把“破坏分子”揪出来。陈宁也当场表示愤慨,高声说,是谁干的?他想到自己昨天的辛苦等于扔河里了,一肚子窝火。人们在日头底下站了大半个上午,无人自首,也没有目击者,最终只能散会吃饭。大家吃完饭也无心睡午觉,东一屋西一屋聚集了人,聊芽条事件。按规定,男知青不能进女生宿舍,安红石和傅丹萍拉了小板凳坐在门口,和陈宁黄胖他们一伙。陈宁在一连的老同学许毅飞也来了,那是个无线电爱好者,在老家的时候,独自零敲碎打拼出过收音机。许毅飞说,你们真是山中无日月,芽条这么点事,你们都当天大的事在谈论。我上午为了办事去了趟场部,那边才叫沸沸扬扬呢。

陈宁敏锐地感到了紧张,问,是有什么新政策吗?

许毅飞说,你想多了。场部旁边的村子,有个未婚的姑娘怀孕了。

大家便嘘他,说,这多大事,还不如我们的芽条事件,毕竟背后可能藏着破坏分子。

许毅飞说,你们真是见识短浅。那个村子是汉傣合居,怀孕的是来支边的邹家的姑娘。她早就怀上了,自己偷偷用布条缠了肚子,加上她本来就特别瘦,现在都八个多月了,才被发现。老邹怀疑搞大了他女儿肚子的是哪个傣族小伙,闹了起来。村里人分成了两派,汉人一边傣族人一边,互相说对方的不是,砍刀棍棒都亮出来了。到了这个地步,就成了民族问题,很严重,你们懂不懂?

安红石心里惦记着休假的事,她想,常植道今天心情恶劣,恐怕改天去问才好。许毅飞的话她只听进去一半。这时傅丹萍问:“邹家?你知道怀孕的姑娘叫什么吗?”

许毅飞愣了愣,“好像是他家老二,名字我不知道。”

傅丹萍的脸色不大好看。安红石问她怎么了,傅丹萍说,下午想请假去场部看看。安红石说,我陪你去。她打算越一次级,找老芮批探亲假,尽管这样可能又得罪一回常植道。

陈宁说:“村子里的人闹他们的,你们去凑什么热闹。”

傅丹萍说:“应该就是上次问你要烤麂子肉的姑娘。你还记得吗?”

她这句话显得毫无逻辑性。那姑娘和大家不过是一面之缘,犯不着特意前去。陈宁怀疑傅丹萍和安红石都是去看谢敛,心里泛起酸劲,又想,我和一个瘸子计较什么。

走到场部的时候快两点了,正是下午的上班时间。然而办公室没人,卫生所的门也关着。安红石感到一种熟悉的空旷,这很像两个多月前,她来找卫生员并重新见到谢敛那天。傅丹萍陪她绕了一圈,毫不迟疑地往村子的方向走。安红石叫住她说,你没听许毅飞说吗,都拿出砍刀了,别去了。

傅丹萍看着性子温吞,她想定的事,谁也没法拧动半分。她们从分场走出去十多分钟,在村口的路上遇到了谢敛和曹会计。

先开口的是曹会计:“你们怎么来了?”

傅丹萍不答反问:“邹家的姑娘怎么了?”

谢敛说:“回去再说。”安红石插嘴道,老芮呢。曹会计说,好不容易把两边的人劝下来了,这会儿坐在一起喝酒呢。

刚才还兵戈相见,转头喝酒相聚,听着有几分不可思议,在云南倒也寻常。两个女孩跟谢敛回到卫生所,曹会计说要回去午睡,自顾走了。

傅丹萍一进屋就说:“上次吃烤肉那回,我就看出她怀孕了。我怕是自己看错了,所以没讲。”

安红石笑她,你一个姑娘家,别人怀孕你都能看出来?傅丹萍没有搭腔。谢敛用搪瓷杯给她们倒了水,俩人一路走来早就口干了,各自捧杯喝水。谢敛等她们缓过气,也说了和安红石类似的话,他的措辞要巧妙一些。

“你的眼睛很尖啊。你怎么看出邹二莲怀孕的?”

傅丹萍微微敛了下眼。她常有这种奇妙的眼神,既像直视,又似回避。多年后,每当谢敛想起她,首先想起的是她具有辨识性的嗓音,其次便是她不想直面某事时的神态。如果他见到那个大多数时候被喊作“游雅”的女人,可能会有种茫然的迟疑。岁月对她无比慷慨,没给她太多的改变,游雅和傅丹萍最大的区别,是前者笔直的目光。

“……如果我说是直觉呢。”傅丹萍轻声说,“对了,孩子的爸爸是谁?”

安红石这才想到,对哦,引发村里汉傣矛盾的,不就是这么个问题吗?那到底是个什么人,又为什么任凭女方怀孕八个月都不吭一声?遗憾的是,谢敛当然也没有答案。他说,我们好几个人轮番去和邹二莲谈过,她的嘴紧得很,死活不肯讲。连她爸说要打死她,都没用。安红石说,怎么可以打她!谢敛说,她爸就是讲讲,不会真动手。说着他注意到,傅丹萍的眼神不知何时对他完全放开了,不再有刚才的隐藏。看得出,她对仅有过几句交谈的邹二莲,有着非比寻常的关切。

傅丹萍是个在某些方面显得奇怪的人。她对那些遇到挫折的人、遭遇不幸的人、在低谷的人、心境暗淡的人,有着指南针般的辨别力。她会把他们从人群中一眼认出,并主动接近他们,试图给他们以安慰。该说她是心怀悲悯,还是多管闲事?谢敛从未得出结论。他只知道,正是她的这种性格,促成了很多事的发生。

场部旁边的村子因为邹二莲怀孕的事起了纠纷那天,傅丹萍和安红石从四连走到了场部,原因可以说是傅丹萍对不幸者的特殊执着。她想去看邹二莲,谢敛以为不合适,但拗不过她温和的固执,加上安红石一副“丹萍去哪儿我去哪儿”的做派,最后他还是带着她俩进了村。谢敛自圆其说地想,她们对村子来说是彻头彻尾的外人,兴许邹二莲会愿意和外人谈谈呢。

让人意外的是,邹二莲记得傅丹萍。那天她去场部为弟弟要烤麂子肉,负责分肉的男知青不肯给,邹二莲毕竟是年轻姑娘,脸上绷着没掉泪,心里被委屈和耻辱穿了个洞。她还记得,就是这个声音动听的姐姐,帮她讲了几句公道话。男知青似乎很听这一位的话,立即分了好几块肉给她。烤肉闻着很香,她在回去的路上忍着没吃,结果刚到家就被大妹哭着闹着弄走一块。剩下的全给小弟石头吃了。妈常说,别人说我家有五朵金花,我看呀就是五个赔钱货,你们在家吃个十几二十年,最后还不是都要嫁出去。我可以指望的,只有我的小石头。

她那天没有注意到邹暮桥也在。要知道的话,她肯定不会去丢那个脸。

有副好嗓子的女知青姓傅名丹萍,她在爸带着村里的伙子们和傣族人闹起来那天傍晚出现,和她一起来的是场部卫生员谢敛,还有她的朋友安红石。傅丹萍在那之后就经常过来,有时谢敛陪着,有时就她自己。邹二莲喊她“阿萍姐”。云南人的喊法。爸妈带着大姐来到云南,是在她四岁那年。她在姥姥家长到九岁才南下,至今和生在这里的大妹不对付。其他弟妹是她看着降生长大的,唯独大妹像是凭空多出来的,她总觉得是大妹剥夺了她做小女儿的权利。在这里八年了,她也学会了一口云南话。偶尔还是会想念湖南老家,想念下饭的火焙鱼,姥姥做的剁辣椒。

傅丹萍平时有农场的工作,来的时候多半是周末,或是合唱队排练的日子。每次来,她都会给邹二莲带些小东西,一只信纸折的纸鹤,一块新手帕,几颗糖。邹二莲不再掩饰肚子,奇怪的是,当她停止束腹,原本极不明显的身形在短短的两三周迅速变得昭然若揭,仿佛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意识到,自己终于可以肆意成长。

邹二莲的爸看见这样的她就生气,倒是没有打。爸和妈问了几百遍同样的问题,孩子的爸究竟是哪个混账?二莲不答。到后来爸妈也就失去了追问的耐心。嫁到远处的大姐特地回来了一趟,企图和她说点私房话。大姐说,你这样摒着不肯讲,难道对方是有老婆的人?二莲摇头。

唯有傅丹萍知道她的秘密。事实上,傅丹萍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刨根问底。她只是说,你如果想好了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那就生。二莲虽然早就下定决心,不免还是有些忧虑。傅丹萍宽慰她道,一个人带孩子没什么,我也没有爸爸。

你爸过世了?

不,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妈从来没讲过。

二莲呆了一呆才说,我将来会告诉这孩子的。

傅丹萍说,告不告诉有什么要紧呢?娃娃没有爸也会长大的,等到长大了,再看要不要告诉,也不迟。

有这些交谈打底,邹二莲最终告诉了傅丹萍,孩子的生父是小学老师邹暮桥。一旦开口,后面的话就像蓄积太久冲破闸口的洪流。她说,我弟在他班上念书,我去接弟弟,在教室门口看他讲课。他把衬衫挽到手肘写黑板的样子真好看。后来,我每天都早些去,只为了在外面多望望他。

傅丹萍内心震惊,面上却没有呈现。她答应了二莲,不把这个秘密对任何人讲。而她说到做到,连如今和她走得很近的谢敛都没告诉。如果安红石还在农场,她或许会忍不住悄悄说给自己最好的朋友听。

安红石去休她的探亲假了,假条是常植道批的。老芮有其原则,不肯越级盖章,她们只好重新找常植道。傅丹萍要求安红石不要出面,由她去谈,果然顺利拿到了假条。当即收拾行李打算步行或搭车到大勐龙的安红石并不知道,常植道因为前一天芽条被毁的余怒未消,他对傅丹萍抱怨,个个都去休假,生产任务完不成怎么办。傅丹萍沉思片刻后说,安红石休假期间割胶的份额,我每天多做一点替她补上,一个月做不完,就做两个月,我保证一定完成。这样等于没有少一个人,你觉得可以吗?

于是傅丹萍每天比别人早起两个小时,去山上割胶。即便这样,也没有阻止她抽空去看邹二莲。挺着肚子的邹二莲也注意到了,她的阿萍姐显得气色不好,她试图把大姐偷偷塞给自己的红糖分给傅丹萍,被拒绝了。

有一次,邹二莲问傅丹萍,阿萍姐,你来农场这么久,回去看过你妈妈几次?你想她吗?

傅丹萍笑笑说,我没回去过。我妈她也不一定想见我。

邹二莲感到疑惑,傅丹萍的笑容和声音都没有异样,她却感到那背后有什么汹涌的暗色的东西,不可触碰。

对于离开农场休假的人来说,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安红石在一个半月后回连队,和前两次探亲回程一样,沿途辗转换车,汽车火车汽车折腾回来,感觉身上积了一层灰。这次探亲她去程还比较顺,在走到大勐龙的半路上遇到一辆车,给捎了大半程。从大勐龙到景洪要翻越飞龙坡,雨季的公路经常被泥石流冲垮而不能通车。安红石运气很好,没有封路,她到大勐龙的当天就搭上又一辆车,一直开到了景洪县城。在景洪住了一晚,然后坐车经思茅、墨江、玉溪,三天后抵达昆明。到了昆明,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买到了当天晚上的火车票。谢敛在她们离开场部的时候对她说,如果拿到假条,你过来找我,我陪你去景洪。他说自己认识很多司机,可以帮她找个熟人的车前往昆明,路上也放心些。安红石离心似箭,没去找谢敛就出发了。她后来才有些悔意,可以和谢敛一起到景洪,路上说说话,多好。

从上海重返云南的火车上,安红石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心境。她觉得像是“回家”。多么不合时宜又可笑的乡愁,把他乡认作故乡。可能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在八月去看妈妈,反差之下,东风农场简陋的条件也显出了家的舒适。以前妈妈都让她秋天去,说秋天那儿待着舒服些。盐碱地上成片红色的盐蒿已成为记忆中不可或缺的风景,而当安红石第一次领教苏北农场在夏天的炎热、贫瘠,以及气候带来的封闭感,她不得不体认到早已确知的事实——妈妈比她坚强。换了她自己,也许根本熬不过这么些年。

安红石也认识了上次问苏怀殊要饭票的人。金伯伯曾经是岳阳医院的主任大夫,说起来还是爸爸的老同事。他患着慢性胃病,经常皱着眉,让你搞不清他是在沉思还是在忍疼。他大夏天也穿着农场统一发的黑外套,说是肚子不能吹风。他儿子在上海近郊插队落户。得知安红石念的是复旦附中,他说,你和我儿子是同学嘛,有缘,有缘。安红石客气地笑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因为这次去之前的心境有所改变,母女俩的关系大为缓和。苏怀殊的病没有安红石想的严重,是因为缺乏维生素造成的免疫机能混乱,引发了带状疱疹。安红石庆幸自己给妈妈带了茶叶,叮嘱她一定记得喝。茶里有维生素,就算不多,也比没有强。离开时,安红石颇有些依依不舍。苏怀殊说,我这里什么也没有,没法给你带吃的用的。你多照顾好自己,妈妈就放心了。你那个好朋友傅丹萍,你也多照顾人家,毕竟她比你小。

安红石说,这里有书,比我们那边强。她在苏怀殊的“劳友”们那里借了很多书看,可惜不能带回云南。她也试图找过《九三年》,没能找到,倒是读了久闻其名的《双城记》。等安红石买到《九三年》,是在五年后,一九七九年的年末。她抱着三本一模一样的新书从上海四川北路的新华书店出来,感觉自己无比富足。她想把一本寄给回了重庆的陈宁,另一本给傅丹萍。踌躇之后,她留了两本在家。其中一本后来遗失了,苏怀殊的书架上,留存了安红石原本打算送出并在扉页上写了字的,书页随着时间渐渐泛黄。

一九七五年的安红石风尘仆仆抵达连队,正好是晚饭时分,傅丹萍不在,别人说是去了场部。她实在旅途疲倦,去开水房拿了傅丹萍的热水瓶——水房有人负责把大家每天早上放过去的空瓶灌满,下班后自取,休假的人当然没有——简单洗漱过,便躺倒了。

这一觉感觉睡了好久,直到外面有人喊她。安红石起身出门一看,天黑着,陈宁和许毅飞笑嘻嘻地守在门口,一人手里一只电筒。

“稀客啊。”安红石懒懒地对许毅飞寒暄。

“一连今天放电影,刚看完,他送女朋友过来。我们听说你回来了,就来耍一下。”陈宁说。女朋友这事算是个新闻,安红石来了点精神。不等她发问,嘴快的陈宁已经讲起来,许毅飞的女朋友是柯桐。那个女孩安红石也认识,昆明知青,有点高傲的样子。安红石记得当初小学教师的名额空出来的时候,柯桐是邹暮桥最有力的竞争对手。

陈宁问傅丹萍呢,安红石说,去场部了还没回来,又问陈宁几点。陈宁用电筒照了下说,快九点了。安红石在心里算了下时间,如果傅丹萍是下班走的,在那边待一两个小时,这会儿也快到了。

许毅飞说:“不是去场部吧,傅丹萍应该是去看邹二莲了。下午我去场部找谢敛要点金霉素药膏,他不在。据说这几天他和傅丹萍有空就往那边跑,邹二莲上周生了个男孩。”

安红石顿时有种荒谬的感觉,仿佛她离开的一个半月被抽成了真空。她还记得,就在休假的前一天,她和丹萍去过场部,她找老芮请假,傅丹萍则是找那个被发现怀孕而引起争端的邹二莲。安红石还有种隐隐的不适,一时间也分辨不清,那到底是因为丹萍和谢敛一道,还是因为邹二莲如今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她长途奔波回来,原以为自己会躺在床上和好友聊这一个多月的种种,等着她的却是个空房间。

谢敛和傅丹萍刚从邹家出来,谢敛打着手电筒,傅丹萍配合他的步伐,走在旁边。谢敛说,今晚没月亮,路上黑,待会我送你回去。他知道今天一连放电影,场部的自行车都被人骑出去了。到四连走一个来回,对他来说略吃力。不过这只是傅丹萍日常路程的一小部分。割胶的工作要走很多路,上山,从一棵橡胶树到另一棵,每棵树间距两到三米,天亮前割完几百棵,然后下山。而且差不多每隔一天,她匆匆吃完晚饭就会过来,在邹家说说话,又赶回去。

谢敛这时还不知道,傅丹萍每天割胶的额度是别人的一点五倍。她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完成安红石的那一份。

邹二莲的孩子比预期提前降临人世。她妈妈在云南生了四个孩子,都是寨子里的傣族接生婆给接生的。现在汉傣之间虽然因为老芮的调解没再争执,但因为孩子的父亲不清不楚,接生婆曾表示拒绝上门。谢敛很怕自己作为卫生员被喊去帮忙,好在这样的忧惧并未落实,邹二莲提前动了胎气那天,傣族接生婆仿佛忘了自己早先撂下的话,被人一喊就匆匆赶往邹家。

傅丹萍对此评论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谢敛不置可否。他见过人抛下仁慈、友爱和其他人类情感的面孔,那是面具一样陌生的脸,对方是他曾经亲密的朋友,可是在面具之下,他无法看透那人的心思。连他习惯了仰仗的血脉之能也帮不到他。

更何况,如今他连血脉带来的微末优势也丧失了。

谢敛看不得邹家的死气沉沉,新生儿的哼唧声、尿布味和奶味儿,都驱不散那个家里的沉闷。尚未出嫁就生下外孙的女儿,仿佛让邹老爹一下子老了十来岁。他在云南的这些年里学会了抽水烟,除了下地干活,便抱着水烟筒蹲在门口,把说不出口的种种都变成吸烟的咕嘟声。

邹二莲倒是一下子沉静下来,心安理得的样子,抱着她的娃娃。她从傅丹萍那里学了摇篮曲,哼给孩子听,有点走调。娃娃太小,也看不出像谁。谢敛想,要是我还能用甲马纸,要查出这桩事的原委,十分容易。可惜,只是一种遐想。

他无数次把布依族寨子老蒲的话翻出来安慰自己。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这样过,你家其他人也能过,你为什么不能?

安慰显得徒劳。

大概他一路沉默得太久,傅丹萍在旁边问:“在想什么?”

“在想邹二莲的事。”谢敛半真半假地说。

“她不会有事的,最坏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

傅丹萍的语气显得格外成熟,加上她比实际年龄大一截的声音,谢敛差点就被说服了。转念一想,你又怎么知道后面不会有更坏的时候呢?真是个小丫头。想得太简单了。

他说:“以后还有难的时候呢。一个人带着娃娃。”

“娃娃没有爸也会长大的。”傅丹萍的用词和当初对邹二莲一样,语气却有微妙的差别,“说到底,人都是自己长大的。”

“你这什么道理……哦对,你是独生女。”谢敛以为话题到此结束了,没想到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傅丹萍再度开口道:“你大概知道,红石没有爸爸。我也没有。红石她是小时候没了爸爸,我呢,我妈和二莲一样,没结婚就生了我。”

谢敛诧异地看一眼走在自己旁边的女孩。傅丹萍在女知青当中算高的,头顶略高过他的肩膀。手电的余光只照到她的腿,无法辨认她的表情。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傅丹萍的了解少得可怜。安红石讲过,她妈妈曾经是大学老师,如今在苏北农场。听起来是下放。傅丹萍则从来不提家里的事。她是独生女,爱唱歌,家里寄来的邮包质量在连队是出名的。就只有这些。邮包的事是黄胖说的,谢敛不知道,傅丹萍从不吃远道而来的邮包里的食物。

他想拍拍她的肩,而手电在靠近她的右手里。谢敛的手心出了点汗。

后来一直走到连队,他们都没再深入傅丹萍家的话题。傅丹萍说,红石该回来了吧,她走了有四十六天了,假期已经超了。谢敛笑笑说,你是数着日子过的呀。

离她们那间屋还有段距离,就看到屋门口生了堆小火,照着围坐的几个人。九月的夜晚微凉,遥远的火光显出暖意。谢敛说,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嘛。傅丹萍像孩子一样飞奔过去,嘴里喊:“红石!”等他走上前,两个女孩热闹地说成一团,旁边两个男生显然插不上话。谢敛对他们点点头,许毅飞说:“正好,等你明天路过我们连,帮我带点金霉素药膏。”

谢敛一愣,“我为什么会路过你们连?”

陈宁说:“你反正要送傅丹萍回来,不就路过了嘛。”语气有点酸。

两个女孩一人一只小板凳,坐得很近,安红石仰起脸看谢敛,一个不分明的笑。谢敛这才有空当对她打招呼,“回来了。休假过得好?”

“挺好的。”她不像平时那么叽里呱啦,谢敛倒有些不习惯了。还是傅丹萍招呼他坐,从屋里拖了只草墩给他。知青们的小板凳是由会一点木匠活的男生做的,草墩估计是在小街的集市上买的。谢敛扶着左腿慢慢坐下,对陈宁说,接风没有酒怎么行。

“你怎么知道我屋里有酒?我晓得了,黄胖这个大嘴巴。”陈宁说着起身走了。安红石说,对了,黄胖呢。

“在州医院住院。”提到黄胖的病,谢敛有种挫败感。黄胖一开始说是脚痒,谢敛给他开了药膏,后来他抱怨不管用,谢敛让他脱了鞋袜看,才发现脚趾的无名趾和小脚趾肿得像是大拇趾一样。看着都觉得疼,也只有他那么粗壮的神经才不当回事。起因大概是被什么虫咬了,或者过敏。黄胖被当作棘手病例转了一圈,最后到了州医院,当时脚趾已开始溃烂。医生说要把那两个脚趾截掉。谢敛最近一次去州医院看黄胖的时候,他刚做完手术,看起来精神好得很,嬉皮笑脸地说,两只脚趾头换一个长假,也不错。

听说黄胖住院,安红石表示过几天要去看他。许毅飞说,正好你刚回来,有什么吃的可以带上,他一定高兴。

“我没带吃的。”安红石说。

许毅飞以为是上海姑娘小气才这么说,没接话。谢敛问:“在那边过得惯吗?”

“夏天太苦了。白天出去连棵遮阴的树都没有,还是版纳好。”

许毅飞这才意识到,安红石休假不是回上海。他正在诧异,陈宁抱着一只陶罐回来了。封口用的是油纸,一层又一层。他把油纸剥开,酒气直冲鼻子。许毅飞说,闻起来好烈,我喝不了,先撤了,你们慢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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