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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片天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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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双眼睛不属于你……

你从哪里得来?

……,4,5 [1]

我曾经觉得一切都会放任、缓和、让步,使人毫无阻碍地游荡,由此处到别处。我说曾经,虽然现在我仍怀着一丝愚蠢的期望,想着也许这感觉能重现。因此,即使现在有家有业,一次又一次地在城里闲逛似乎不够正常,我还是不时对自己说,是时候了,回到我心爱的街区转转,忘掉工作(我是个证券经纪人),只要一点点运气,就能碰见若希娅妮,与她共度良宵,直到第二天清晨。

天知道我曾重复这一切有多长时间,而可悲的是,在那段时间里,事情都在我最不经意的时候、在我随意游走的时候发生。不管怎么说吧,只需要像一个心情愉悦的市民那样,顺着自己喜欢的街道信步漫游,我几乎每一次都会逛到那一片拱廊街,大约因为那些拱廊和街巷一直都是我暗藏心中的故园吧。比方说,古美斯拱廊街,这个暧昧的所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是在这里像丢掉一件旧外套一样丢掉了我的童年。在一九二八年那会儿,古美斯拱廊街就像是堆满宝藏的山洞,罪恶的暗影和薄荷片饶有兴味地交织在一起,高声叫卖的晚报整版整版登的都是犯罪新闻,地下影院闪着亮光,放映的是难以企及的色情影片。那段岁月的若希娅妮们大概会向我投来半是慈爱半是觉得好笑的目光,而我,口袋里揣着可怜巴巴的几分钱,像个男子汉那样行走,软帽绷在头上,双手插进衣兜,嘴上叼着一支司令牌香烟,仅仅因为我继父曾经预言我要是抽烟的话迟早会变成瞎子。我尤其记得气味和声音,那就像是一种期待,一种渴望,记得那些报亭能买到有裸体女人相片和骗人的美甲广告的杂志,那时的我已经对那片灰墁的天花板和脏兮兮的天窗,也对那无视拱廊街外面的愚蠢天光、人工造就的夜景有敏锐的感受。我带着假装的漠然,探向街上的一扇扇大门,门背后是最后的秘密开始的地方,里面那隐约的轮廓是电梯,通往性病诊所,也通往更高处的所谓天堂,那里有失足女人,这是她们在报纸上的名字,她们手上的刻花玻璃酒杯里满斟饮品,大多是绿色,身上披着丝绸睡衣和紫色和服,一间间套房里香气袭人,和我心目中豪华商店里飘出来的香味一模一样,在拱廊街的暗影中,家家店铺灯火通明,精致的玻璃瓶和匣子,玫瑰色的粉扑,瑞秋牌香粉和透明手柄的修面刷,琳琅满目,筑起一座遥不可及的街市。

时至今日,每当我穿过古美斯拱廊街,心里仍然会可笑地回想起那已经处于堕落边缘的少年时代;旧时的迷恋依然留存,因此,我总喜欢漫无目的地迈开双脚,心知自己迟早会走到拱廊街区,在那里,随便一家尘土扑面、脏兮兮的小店铺,在我眼中也比露天街道上那些华丽到几近傲慢的橱窗更有吸引力。就说薇薇安拱廊街,或者全景通道,连同它们向四周延伸的宽街窄巷,走到尽头或许会有一家二手书书店,或是令人费解地出现一家旅行社,也许从来没有人在那里买过哪怕一张火车票,这是一个世界,它选择了一片离自己更近的天空,由脏兮兮的玻璃和灰墁筑起的天空,上面有一些寓言里的塑像,伸出双手敬奉花环,这条薇薇安拱廊街离日光下可鄙的雷奥姆尔大道和股票交易所(我上班的地方)只有一步之遥,我生来就熟悉这片街区,在我开始怀疑这件事之前很久很久我就熟悉它,那时的我还只是个兜里没几分钱的学生,驻扎在古美斯拱廊街的某个角落,心里盘算着是把这点钱花在一间自助酒吧里呢,还是去买一本小说,顺便再买上一小袋用玻璃纸包着的酸味糖果,嘴上叼的香烟使我眼前一片迷蒙,有时我的手指会在衣兜底部摩挲,摸到装避孕套的小袋子,那是我强装老练在一家只有男性顾客的药房里买的,以我兜里这么一点钱,加上这样一张孩子气的脸,想把它派上用场也只是痴心妄想。

我的未婚妻伊尔玛对我喜欢深更半夜在市中心或者南城的街区游荡百思不得其解,倘若她知道我对古美斯拱廊街有这么大的兴趣,恐怕更要万分惊愕。她和我母亲一样,对她们而言,最好的社交活动就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进行她们所谓的交谈,喝杯咖啡,品品餐后利口酒。伊尔玛是所有女人中品行最好、最善良的一个,我永远也不会想要对她去讲我最在意的东西,这样我最终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的儿女就是我母亲极度期盼的孙子孙女。我现在想,恐怕就是因为这些,我才遇见了若希娅妮,可也不只如此,因为我本来也可以在鱼市大街或是在胜利圣母路和她相遇,然而,我们第一次彼此注视却是在薇薇安拱廊街的最深处,头顶上,一群石膏像在瓦斯灯的照耀下摇摆不定(花环在满身尘土的缪斯女神手指间晃来晃去),我很快知道,若希娅妮就在这个街区工作,如果你是咖啡馆的常客或是车夫的熟人,很容易就能找到她。也许是一种巧合,当那个天空高远、街上没有花环的世界里下着雨时,我在这里与她相逢,但我觉得这是征兆,它远不只是在街上与随便哪个妓女的露水情缘。后来我得知,那些天里若希娅妮从不远离拱廊街这一片,因为那时到处都在流传洛朗犯下的累累罪行,这可怜的女人整天生活在惊恐之中。就在这惊恐之中,有点儿什么东西转为优雅,闪躲的姿态,纯然的期望。我记得她看我时的眼神,半是渴慕半是疑虑,记得她问我话时假装冷淡的样子,我记得,当我得知她住在拱廊街顶层时,我高兴得几乎不敢相信,我坚持要到她的阁楼上去,而不是去桑蒂艾尔大街的酒店(那里有她的朋友,她觉得有安全感)。后来她还是相信了我,那天夜里,一想起她曾经怀疑我会不会就是洛朗,我们就笑成一团,在她那间常常出现在廉价小说中的阁楼里,若希娅妮美丽而温柔,又时时忧心遇到那个在巴黎流窜的扼颈杀手,我们一件一件地回顾着洛朗的杀人案,她便越来越紧地贴在我的身上。

我要是哪天晚上没有回家过夜,母亲一定会一清二楚,当然她从来不说什么,因为说了也没什么意思,但在那一两天,她会用又受伤又害怕的目光看向我。我非常清楚,她绝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伊尔玛,可她这已经毫无用处的家长权力一直持续,令我很不舒服,尤其烦人的是,末了还总得是我带回一盒糖果或是给院子里添一盆花草之类,用这无言的礼物精确而理所当然地象征冒犯行为就此停止,儿子又回到母亲的房子里好好生活了。当然,每次我把诸如此类的小插曲说给若希娅妮听的时候,她都很开心,只要一到拱廊街区,这些和主人公一样平淡无奇的小事也成了我们世界的一部分。若希娅妮强烈地关切家庭生活,对各种规矩和亲情关系都毕恭毕敬;我本来是不太喜欢谈论私事的,可我们总得有点话题,她的生活她想让我知道的都谈过了,接下来不可避免地就得谈谈我作为未婚男人的苦恼人生。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这一点来说我运气也还不错,若希娅妮对这片拱廊街区十分钟爱,也许是因为她住在其中一条街上,也可能是这里能为她遮寒蔽雨(我是在初冬时节第一次遇见她的,而我们的拱廊街和这片小世界愉快地无视了那一年比以往更早到来的雪花)。在她有空的时候,我们经常一块儿散步,当然那得是等某人——她不喜欢提起这个某人的名字——足够痛快,才会让她和自己的朋友出去玩一小会儿。我们之间很少谈及这个某人,实在避不开的时候,我问一些不得不问的话,她也无可避免地用谎话作答,说纯属财务上的关系;不言而喻,这个某人就是她的老板,而他的爱好就是不让人看见他的真容。我想到,他并不反感我和若希娅妮在一起度过几个夜晚,因为洛朗刚刚在阿布吉尔大街作过案,这一片街区人心惶惶,可怜的若希娅妮一到天黑就绝对不敢离开薇薇安拱廊街。我几乎要对洛朗也对那位老板心存感激,别人的恐惧反倒成全了我,可以和若希娅妮一起在拱廊街漫游,泡泡咖啡馆,并且逐渐发现自己可以和这样一个不需要深交的女孩子成为真正的朋友。但在沉默的相处中,我们渐渐意识到这种值得信赖的友谊的愚蠢之处。就说她那间小阁楼吧,小小的,干干净净,一开始对我而言仅仅是这个拱廊街区的一部分。最初我上去只是为了若希娅妮,我不能留宿,因为我付不起过夜的钱,而某人还等着一个毫无瑕疵的账目表,我连周围有些什么东西都没看清,很久之后,当我在自己那间可怜巴巴的小房间里昏昏欲睡(说它可怜巴巴是因为那里面唯一的奢华陈设只是一本带插图的年历和一套银质的马黛茶具),我回想着那间小阁楼的样子,却无法描绘出它的模样。我只能想见若希娅妮,仿佛我仍把她拥在怀中,这足以让我安然入睡。可友谊带来的往往是特别照顾,也许是得到了老板的准许吧,若希娅妮常常能把一切安排停当,和我共度良宵,她的那间小屋开始填补我们并不总是轻松的对话的间隙;每一个洋娃娃,每一幅图片,每一款装饰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之中,当我不得不回到家中面对母亲,面对伊尔玛,和她们谈论国家政事或者家人的疾病时,它们支撑着我继续活下去。

后来发生了其他一些事情,其中之一是一个人模模糊糊的影子,若希娅妮称他为南美佬,可是一开始这一切都是围绕街区里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氛围开始的,一个颇有想象力的记者为这件事起了个名字,叫作扼颈杀手洛朗的传说。每当我想象出有若希娅妮的画面,便是我和她一起到守斋者大街,走进一家咖啡馆,在深紫色长毛绒的凳子上坐下来,和身边的女友或是熟客打个招呼,可之后的话题马上转向洛朗,因为在交易所这片街区,人们只要聊天,话题总是离不开洛朗,我忙碌了一整日,还要在滚动的行市表的间隙忍受同事以及顾客为洛朗最近一次作案议论纷纷,我想知道,这个愚蠢的噩梦究竟何时才能告一段落,我们的生活还能不能回到我想象中的在洛朗这件事之前的模样,还是说我们不得不忍受他这些阴森恐怖的娱乐,直到时间的尽头。而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我把这话对若希娅妮说了,那时我刚刚要了杯格罗格酒,天寒地冻,大雪飘飘,我们太需要喝上一杯了)我们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满大街的人都叫他洛朗,那是因为克里希的一位女预言家在水晶球里看见了那凶手用手指头蘸着血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些记者们就都谨慎地不去违背公众的反应。若希娅妮不是傻瓜,但谁都没办法说服她凶手其实并不叫洛朗,也无法驱除她那双湛蓝色的眼睛中闪烁的强烈恐惧,此时这双蓝眼睛正漫不经心地看向一个刚进门的男人,那人年纪不大,个子极高,稍微有点儿驼背,他走进来径自靠在柜台上,对谁都不理不睬。

“可能吧,”若希娅妮说道,算是接受了我信口编出的安慰之词,“可我还是得独自一人上楼回我的房间去,而且要是走在两层楼之间,风把我的蜡烛吹灭的话……一想到待在黑黢黢的楼梯上,而且很可能……”

“你独自一人上楼的次数可不多。”我笑道。

“你尽可以取笑我,可是真有那么几回夜里,天气糟糕透了,下雪或者下雨,凌晨两点,我一个人回家……”

她就这样继续描绘洛朗的故事,他要么是埋伏在楼梯平台上,要么更可怕,他用一把无往不利的撬锁器打开她的房门,就在房间里等她。坐在邻桌的吉姬夸张地颤抖着,发出一阵尖叫,叫声在镜子之间回响。我们这几个男人则为这种戏剧化的惊恐而兴高采烈,这样一来,保护我们的女伴就更顺理成章了。在咖啡馆里抽烟斗是件惬意的事情,到了这个钟点,工作一天的辛劳随着酒精和烟草慢慢消散,女人们相互比较帽子和围巾,或者无缘无故地放声大笑;吻若希娅妮的香唇也挺惬意的,她此刻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个男人,他几乎还是个大男孩,背对着我们,一只胳膊架在柜台上,正小口小口地抿着他的苦艾酒。这很奇怪,我这会儿想起来:现在一想到若希娅妮,就总是她坐在咖啡馆凳子上的画面,大雪纷飞的夜晚,人们谈论着洛朗,不可避免地,还有这个被若希娅妮叫作南美佬、背对着我们喝苦艾酒的男人。我也跟着这么称呼他,因为若希娅妮向我保证他就是个南美人,她是听露丝说的,露丝和他睡过,也许是差点就睡了,这都是若希娅妮和露丝为了街角的一块地盘或是争个先来后到而吵架之前的事了,现在她们俩都含蓄地表露出悔意,因为她们一直都是很要好的朋友。据露丝说,那人告诉她说自己是南美人,虽然从他的话里听不出一点口音;那人是在和她上床之前对她讲的这番话,也许只是在解开鞋带前没话找话吧。

“你瞧那边,他差不多还是个孩子……像不像个个子猛蹿了一截的中学生?好吧,你该听听露丝是怎么说的。”

若希娅妮依然习惯性地把十指反复交叉又分开,一说起激动的事情她就这样。她告诉我那个南美佬有些怪,虽然事后看来也不是太离奇,露丝断然拒绝,那人就泰然自若地离开了。我问若希娅妮,南美佬是否也接近过她。那倒没有,大概因为他知道她们是好朋友。他了解她们,他就住在这个街区,若希娅妮讲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更加留心地看着那人,只见他把一枚硬币丢在白镴盘子里付了酒钱,一面朝着我们这边瞟了一眼——在那漫长的一瞬,仿佛我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奇特的神情既遥远又专注,那张脸完全是一副僵在梦中不肯醒来的样子。虽说他几乎还是个半大孩子,而且长相俊美,可那样的表情足以把人带回跟洛朗有关的噩梦中去。我当即把这想法告诉了若希娅妮。

“你说他是洛朗?你疯了不成!要知道洛朗是个……”

为了自娱自乐,吉姬和阿尔贝特同我们一起分析了各种可能,但糟糕的是洛朗的事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可思议的是,咖啡馆的老板对所有人的谈话都能尽收耳底,他一开口就打破了我们所有的臆测,他提醒我们说,洛朗身上至少有一点是尽人皆知的:他力气很大,用一只手就能掐死受害者。可这个小伙子,算了吧……不错,时候不早了,还是各自回家吧;那天晚上我落了单,因为若希娅妮要陪另一个人度过,某人已经在小阁楼里等她了,他有权享用她房间的钥匙,于是我只陪她到第一个楼梯拐弯的平台,在那里守着,这样万一上到一半蜡烛真的灭了她也不会被吓到,我带着一种突如其来的疲惫目送她走上楼去,她也许是开心的,尽管对我她不会这样讲,然后我走到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某一刻我发现自己像往常一样踏上了返回街区的道路,身处人群之中,他们或者在读当天的晚报,或者透过有轨电车的车窗朝外看,仿佛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街道上,还有什么可看似的。

去到拱廊街时恰巧碰上若希娅妮有空并不容易;多少次我一个人在拱廊下徘徊,多少有些沮丧,最后竟慢慢觉得夜晚也是我的情人。瓦斯灯一盏盏点亮,我们这个小天地便热闹起来,咖啡馆成了慵懒和欢愉的交易所,一天的忙碌结束了,人们开怀畅饮,到处都在谈论报纸头条、政治、普鲁士人、洛朗,以及赛马。我喜欢四处小酌,漫不经心地等待那个时刻,看见若希娅妮的身影出现在某个街角或是柜台边。如果她身边已经有人,她会做出一个约定的手势告诉我要过多长时间她才能脱身;还有些时候,她只是冲我莞尔一笑,这样就只剩下我自己把时间消磨在拱廊街上了;那是探索者的时间,我走遍了这个街区的大街小巷,我走过圣弗阿拱廊街,也逛过最偏僻的开罗巷,对我来说随便哪一条小巷(数量众多,今天是王子通道,另一次则是威尔杜通道,如此这般,无穷无尽)都比那些露天的大街更有吸引力,即便是当时我自己也未必能把这漫长的游荡路线原原本本重走一遍,而最后我总会转回薇薇安拱廊街,因为若希娅妮,却也不仅仅是因为她,还因为它的护栏,因为那些古老寓言人物的塑像,还有小神父街拐角处的阴影,在这别样的世界里,不用去想伊尔玛,不用照一成不变的日程生活,一切都是偶然的相遇。无所依托,我也无从计算时间的流逝,直到我们无意间重新谈起了那个南美佬;有一回我好像看见他从圣马可大街上的一扇大门里走了出来,身上裹了件黑色的学生长袍,这种袍子,再配上高得吓人的礼帽,五年前曾经流行过一阵,我真想走上前去问问他是哪里人。但转念一想,我得到的恐怕只会是冷冰冰的怒意,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若希娅妮认定这只是我的愚蠢猜想,也许她以自己的方式对南美佬产生了兴趣,部分是因为她的职业受到了冒犯,更多的还是出自好奇心吧。她记得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她觉得远远地看见他出现在薇薇安拱廊街上,他可是不太经常在这里露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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