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娅(1/2)
在被邀请去某人家里吃晚饭之后,有的人就会送来一张表达感谢的短笺。好吧,阿纳托尔送来的却是一个男孩。他带了张手写的纸条来到我们家门口,自报家门说他叫雷库尤,但希望我们能称他为内尔森。我们得给他饭吃,还要特许他睡在鸡舍里。(那次母亲为置办野餐会而大开杀戒之后,屈指可数的几只警惕的母鸡躲过一劫,潜回了家里。)每周他还能得到一篮鸡蛋拿出去卖,存下的钱可供他娶个老婆。作为交换,内尔森会帮我们劈木柴,把大块的木薯放到罐子里炖,还会给我们带来水果、蔬菜,以及从林中采集来的树皮汁。他会调制治头痛的药,对此,母亲很是仰赖。他能根据因蛇致死之人的各种死法来认出施害的是哪一种蛇,还会在前门的门廊上一惊一乍地表演给我们看。他也承担起了我们家其他让人惊讶的碎活,这纯粹是出于他的自愿。比如,有一天,他做了个竹框,用来安放蕾切尔的手镜,这样我们就能把它挂在客厅的墙上,方便照镜子。于是,内尔森每天第一件事就是把脸凑到套着框子的镜子跟前,在我们的客厅里一丝不苟地梳理他稀疏的头发,呵呵笑着,嘴咧得超大,我们都担心他的臼齿会噗地蹦出来。其他人也开始踏足我们家,用同样的方式照这面镜子。显然,我们挂在自家墙上的,正是基兰加唯一一面镜子。
当内尔森凝视自己的镜中形象时,我就会抓紧机会琢磨他——他的胳膊肘已经磨得乌黑,褐色的皮肤呈现出深深浅浅的色调,像是古色古香的桃花心木家具。由于喜欢吃甘蔗,他那短粗的门牙今后差不多会掉个精光。他咧嘴笑的时候,两侧的虎牙就会漾起令人烦扰的猴子般的光芒。不过,你也知道,他笑的时候是真的挺乐呵。他很开朗,爱干净,来我们这儿的时候身无长物,只有一条肥大的褐色短裤、一件整天穿着的红色t恤、一条皮带、一把粉色的塑料梳子、一本法语语法书和一把大砍刀。内尔森去哪儿都是轻装简行。他头发留得极短,后脖颈处露出了一块圆滚滚的粉色疤痕。阿纳托尔之所以挑内尔森来帮我们,是因为他同阿纳托尔一样,也是孤儿。几年前,内尔森全家老小,包括他父母、多如牛毛的哥哥和一个刚出生的小妹妹,乘船行至河上游时,船翻了,全都溺水而亡。刚果的独木船都是用硬木造的,随时都会像生铁块一样沉到底。大多数刚果人都不会游泳,你会觉得他们肯定视乘船为畏途。但他们显然并不这么认为,反而都很喜欢溯河而上或顺河而下,根本不会考虑翻不翻船。在命中注定要翻船的那天,内尔森因为某种巧合被命运遗弃了,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说他母亲就喜欢把婴儿带到上游亲戚那儿显摆,他很忌妒,就躲到外头去了,而她也根本就把他给忘了。这之后,内尔森就非常重视各种征兆和迷信。如今,他感到无所适从,没有家人可以帮扶他,十二岁的他也没学可上了。
阿纳托尔在纸条里写道,内尔森是他最好的学生,我们很快就会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确实如此。内尔森来我们家的那天,英语只会说“你好,谢谢,请”,但没过几个礼拜,任何要紧的话他就都能说了。不像玛玛·塔塔巴,老是牛头不对马嘴。我想说的是内尔森很有天分。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天分这种东西在刚果根本没什么用,就算像内尔森那样聪明,也是没法上大学的,和普莱斯家的女孩子们一样。照昂德当夫妇的说法,比利时人打定了主意要使当地人免受独立思想的影响。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倒对阿纳托尔很好奇——比如说,昂德当夫妇究竟是如何让他当上老师的。有时候,我在脑海里想象自己会怎么问他。吃过午饭后,姐妹们和我都会躺下来,只要我脑中无事可想,就会琢磨那样的场景。阿纳托尔和我走在通往河流的小径上。我们这么做有很好的理由:他可以帮我把水拎回家,也许他还会邀我讨论经文里他不太明白的地方。于是,我们便如此这般聊起了天。在我想象的场景里,父亲已原谅了阿纳托尔,还鼓励他与我们家人交朋友。阿纳托尔的笑容特有亲和力,完美的门牙裂了条小缝。我在想象中感受到那笑容对我的鼓舞,甚至鼓起勇气问他那张脸怎么会如此奇妙:他们究竟是怎么让每一条疤痕都这么笔直的?是不是疼得厉害?然后,他就告诉我橡胶种植园的事。它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在一本书里读到过,要是工人当天没采集到足够的橡胶,就会被砍断手。比利时工头会把一篮篮褐色的手带给老板看,那些手像鱼堆似的堆得乱七八糟。文明的白人基督徒真是这样吗?
在我的想象中,阿纳托尔和我都是用英语交流的。虽然在现实生活里,他大多数时候都用刚果语给孩子们讲课。他的刚果语口音跟其他人不一样——就连我都能听出来。他会把嘴形拉得很大,正好露出牙齿,好像他一直都很担心自己被误解似的。我觉得阿纳托尔能帮我们家摆脱困境,因为他在这儿也是个外人,和我们一样。他会对我们的困境抱持同情心。而且父亲似乎也很感激他,在他们俩有过争执后,他仍旧愿为布道做翻译。阿纳托尔只要能更好地理解经文,就能成为父亲的朋友。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感到困惑不解,为什么他会如此体贴地把内尔森派给了我们。内尔森第一次自己去取水、烧水的时候,母亲真是感激不尽。她竟然坐到椅子里哭了起来。派了这么个好学生来,是份天大的礼物。我的理论是,这么做是因为阿纳托尔在我们家看到了两件事:一来,书这么多,可以给聪明的孩子阅读,就算那孩子再也没法上学;二来,我们很需要帮助,就像摩西的孩子需要摩西一样迫切。感恩节的时候,母亲还当着父亲的面大声祈祷,求主能把我们一家安然无恙地带离这儿。他不喜欢她将自己在信仰上的犹疑不决显露出来,他也这么说了。确实,露丝·梅把我们吓得不轻,但他理智地提醒母亲,无论是在佐治亚州还是堪萨斯城,反正不管什么地方,孩子都有可能把胳膊摔断。说句实话,要是我们当中有谁注定要摔断一次胳膊,那肯定就是露丝·梅。她玩命似的奔跑在人生路上,仿佛她打算在撞上二十岁之前就把整个人生都经历一番。
虽然我很不喜欢这样说,但艾达简直不可理喻。她一门心思地想要搞破坏,当然用的是她那种慢吞吞的方式。没有谁让她独自一人晃晃悠悠地在丛林里走。她本来是可以跟上我一起走的。主是我们的牧羊人,我们这些羊至少要凭自己的努力跟上羊群的步伐吧,我就是这样认为的。尤其是我们现在都可以算是大人了,别人不都这么说吗。你总是能看见双胞胎小时候打扮得一模一样,可你从来没见过两个成年女人穿着同样的衣服、手牵着手跑来跑去。难道我和艾达还真指望永远都当孪生姐妹吗?
不管怎么说,有了她那次和狮子的短暂交锋,再加上露丝·梅摔断胳膊之类的事,我们俩都不得不抄写经文,即《创世记》第四章讲该隐和亚伯的段落,而母亲又开始劲头十足地担心起我们的安危来。雨季的雨下得越来越猛,整个村子都被咔咔咔咔 放倒了。我们原本以为这个词就是“赶快”的意思。当玛玛·姆万扎告诉我们她所有的孩子都得了咔咔咔咔 时,我们还以为她指的是孩子们都变得愈发焦躁不安,要挨骂才愿意去干活。但内尔森说:“不对,不对,玛玛·普莱斯,是咔咔咔咔 !”显然,这是一种病,指的是一天要上无数趟厕所。(他用肢体动作来表现这种病,惹得露丝·梅狂笑不止。)他说上了这么多次厕所,身体里就什么都不剩了。之后,小孩子有时就会死掉。哦,内尔森还告诉过我们许多东西。比如,如果你遇见摆成x形的两根木棍,就应该用左脚倒退着跳过去。所以,我们也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他关于这种病的说法。但接下来马上就发生了一件事:我们家南边的一栋小房子,忽然搭起了一座用棕榈叶编成的拱门,是举行葬礼用的。院子里有花和一张张哀戚戚的脸孔。死的不是婴儿,而是他们的母亲。留下来的孩子看上去都瘦得皮包骨,孤苦伶仃的,仿佛妈妈走了之后,整个家庭都在重击下晕厥过去。你还真得好好琢磨一下她们究竟是得什么病死的,这病会不会传染。
于是,母亲陷进了全新的精神状态。传染,天哪,那比蛇还糟糕!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染上身!她想象出无数借口把我们留在房子里,甚至不下雨的时候也是如此。她发明了“休息时间”——上完课、吃完午饭后就是这段无穷无尽无所事事的时间。我们只能待在床上,置身于蚊帐的华盖之下。母亲把这叫作午睡时间 1 。起初,我还误以为是玩乐时间 2 呢。所以一直很困惑,因为根本就不欢乐呀。露丝·梅一般都会睡着,炙热中大张着嘴,头发一缕缕地贴着汗津津的脸孔,像招贴画上发热的儿童。我们几个也一个挨着一个趴在铁架床上,汗流浃背,中间隔着幽灵般的蚊帐墙,胸膛里燃着无名之火,彼此羞辱,指望着能够起床下地。除了《爱斯基摩人土地上的鲍勃西双胞胎》,我无书可读,而对这本幼稚的书,我丝毫提不起兴趣。我只是忌妒傻头傻脑的鲍勃西双胞胎能在银装素裹的凉爽之地冒险,比我们可强多了,那儿也没人需要忍受这种强加的休息时间。
我怀念自由。村里的许多事情我都很想了解。其中最挠心的是埃本·阿克塞尔罗特。他在谋划着什么事情。有一次,我和艾达在那儿偷窥,听见他的无线电里发出尖利无比的声音,我们还真看见他回复了一次。他在自己那张简易床上翻来覆去,口中念念有词,我实在是很想凑近偷听一番。他跪在一个轰鸣的小柜子前,用一团线圈抵着自己的脑袋。他说“明白”,说了好多遍。他还说:“长官,他们要是敢这么干,就让他们去死。”老天,我还是快逃吧!
现在我大概没机会弄明白究竟谁或什么东西要死了,因为看这倾盆大雨累日不停的架势,我们恐怕只能永远凋谢在自己的简易床上了。至少蕾切尔还是有用的,这辈子也就这一次吧。沮丧时,她可以引我们发笑。在模仿电台广告方面她很有天分,时尚模特的奇妙嗓音会从她的口中缓缓道出:“经医学检验,除味霜可从源头上根治狐臭和多汗症!”说到这儿,她就忽地仰起脑袋,双手高举,露出腋下的暗色汗渍。她还会做各种美发产品的广告,把她那头白色的鬃毛编成一团牛粪,盘在头顶上,“让今天拥有崭新的奢华气象!”而且她特喜欢提到雀巢速溶脱脂奶粉,“新款魔力水晶,即刻溶解!”这种奶粉早已成了我们的主食,但不会即刻溶解,而是在杯子里凝结成块,就像白色的血块。那种结晶状的奶块已让我们倒尽了胃口,就连梦里都会被呛到。
她会把那些广告说个遍,就像上了发条的玩具,但总归会慢慢消停,然后大家就都安静下来,无精打采地转身看书去了。我们的阅读材料是随机寄来的,并不怎么适合我们。这些书装在没有标签的硬纸板盒里从利奥波德维尔寄过来。我们都很怀疑阿克塞尔罗特先生把装着好书的盒子带给了其他地方更走运的孩子。以前在伯利恒,我们组织过为穷人家的孩子募书的活动。如今,我很可怜那些孩子,他们只能耐着性子看我们那些脏兮兮的二手小说和过了气的家庭木工手册,还有人指望他们对此感激不尽。等我们回到家,我发誓,将那些最好的书读完之后,我会把它们全都捐给穷人。
我闲极无聊,便在同鲍勃西双胞胎一起寄来的一批幼儿读物里,选了本讲南希·德鲁 3 的书。对一个已来了月经、阅读达到大学水平的少女来说,沦落到此等地步,实在让人既惭愧又懊恼。不过我也得承认,其中几本南希·德鲁还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有一本情节比较怪异,场景设在地下密室里。当时我正躺在床上昏昏欲睡,这情节把我引入邪思,使我满怀罪孽之感。空虚的心灵乃是魔鬼的作坊,我想这句话也许有点道理。每当这种时候,我确实会起些魔鬼的念头。我幻想南希沿着漫长的铸铁楼梯逐级而下,来到地狱,有个男人在最底下等着她。有时候,那男人只是一个没有脸面的影子,戴着顶帽子。有时,他会笑起来,露出漏风的牙齿,让你看见一张优雅的疤痕脸。其他时候,他就是安德伍德火腿罐头上那个堕落的红色恶魔,戴着领结,蓄着胡子,长了根箭镞般的尾巴,沾沾自喜。我第一次梦见这番场景的时候,根本搞不清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坠入了发烧般的五彩梦里。我只知道自己突然挣脱出来,浑身笼罩着浓烈的汗味,腰以下部位在感到刺痛的同时,像是剧烈而彻底地苏醒了。我知道这种感觉实在是大错特错。即便如此,这样的梦我仍然越做越多——有时我敢肯定,刚开始做梦的时候,我是半睡半醒着的。
过了几个礼拜后,我烧得愈发明显,母亲意识到就我的年龄来说,我的个头算是大的,而且很好动,所以她之前低估了给我的奎宁剂量。原来,腰以下部位的那些感觉其实都是疟疾的附带症状。
圣诞节,母亲给我们的礼物全是缝制品。我们本来就知道不能期望过高,而且,唯恐我们忘了,父亲每年圣诞节的晨间布道讲的都是,应让心灵盈满恩惠以取代物欲。可是你仍会心怀期待。我们的圣诞树就是一片棕榈叶,卡在放满石块的桶里。当我们聚到桶的四周,等着轮到自己打开那份让人精神一振的微薄礼物时,我凝视着那可怜的叶片。叶子上装饰着白色的鸡蛋花天使,边缘已经呈现出褐色了。于是我决定最好不去理会这种事。即便你最近过了没有蛋糕的十五岁生日,对圣诞节还是很难抱持这样成熟的态度。
母亲宣布,我们这些女孩子现在可以利用空闲时间把自己的胸部 4 练大。我以前听说过这种说法,但没怎么在意。我见过漫画书背面马克·伊登公司的广告,广告上说能让你拥有让人羞于注目的那种模样。所以我一直以为把胸部练大就是练出胸肌,让上身的形体好看。但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母亲说的是另一种胸部,有点像行李箱,据说女孩子可以把任何一样结婚后会用到的东西都往里塞。这也就是她让我们从大西洋那边(或偷偷摸摸或光明正大地)把刺绣用的丝线、粉色的剪刀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带过来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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