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切尔(1/2)
一月,昂德当夫妇现身了。他们从利奥波德维尔过来,让我们大吃一惊。他们是坐阿克塞尔罗特先生的飞机来的,那时候我们真正最期盼的其实是土豆泥和午餐肉。昂德当夫妇可不喜欢闲着没事跑来这儿,所以相信我,这次绝对有事。他们看上去像是得了神经性头痛症。母亲很不安,因为他们是我们在传教联盟的上司。他们来的时候,正好碰上她在做家务活:穿着条旧旧的黑色七分裤,膝盖部位已磨破。看她趴在那儿擦地板真是一道风景,蓬乱的头发一绺绺翘着,眼睛下面挂着一道黑黑的眼圈。那是因为她整天提心吊胆,怕我们感染上那种自杀性的疾病。我觉得,她那么尴尬倒不是因为穿了身旧衣服,而是因为獴啊蜥蜴啊在我们家畅通无阻地跑进跑出。不过,至少那只烦人的猫头鹰总算走了。谢天谢地,即便父亲对利娅太狠了点。那场景真是吓人。那件事之后,我们都变得比以前还要如履薄冰。那只猫头鹰散发着一股腐肉的味道,所以我还是要说,总算把它给请走了。
真想不通,我们为什么要为昂德当夫妇盛装打扮?我听父亲说过,他们甚至都不是浸信会教徒,只是替传教联盟监管财政方面的事务而已,因为撤走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们是圣工会 1 教徒,真名其实很有异域风味,叫昂-特雷-东什么的。我们说昂德当,是因为这样读起来顺口。老实告诉你,他们俩不过是一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夫妇,发型很简单,花不了几个钱,裤子是卡其布的。更搞笑的是,弗兰克·昂德当和詹娜·昂德当看上去长得一模一样,除了身上的搭配不同:他蓄了胡子,她戴着金色的十字架耳环和挂链眼镜。土豆头先生和土豆头太太。 2
他们坐在桌边,汗流浃背,母亲则跑去榨橙汁,给他们端上来。甚至连玻璃杯都在滴滴答答地淌汗。外面,天空正在为定期可见的午后风暴排兵布阵——大风狂击着棕榈叶,红尘幽灵从路上扬起,小孩子们飞奔着找地方避雨。母亲太紧张,没法和他们一起坐定,索性站到父亲的椅子背后,倚着窗台,等他看完他们带来的报纸。报纸在他们所有人手里传来传去,只除了飞行员阿克塞尔罗特先生,他多半不知道该拿报纸怎么办,除了用它们来擦屁股。对,现在他也算是我们的一员。他就在后门廊上,斜着身子一个劲儿地吐痰。后来我都忍不住想说他了。他直勾勾地盯着我,把我内心的想法脱得一丝不挂。我早已说过,父母对某些事情完全是蒙在鼓里的。我朝他做了个鬼脸,总算把他轰走了。
父亲在读最近的新闻时,昂德当太太想要和母亲套近乎,就抱怨起利奥波德维尔家里的男童。“说句实话,奥利安娜,除了孩子,他什么都能偷。只要觉得能卖掉,他就会把东西弄到手。要是我想把东西锁起来,他就会拍着胸,好像我控告他杀了人似的。前天晚上我甚至抓到他把弗兰克的手帕和一公斤糖藏在衬衫下面,他还跟我装傻。他总是声称对那些东西去了哪儿毫不知情。”
“我的老天哪。”母亲说,听上去对这话题没多大兴趣。
昂德当太太注视着母亲,一脸的不解,“你的老甜 ?”为了表明我们说话带口音,她老是重复我们的发音和表达方式,拿我们开涮。可她自己也算是个外国人,所以要我说,她和我们是半斤八两。
这段时间以来,我和妹妹们都会找借口出去玩,不想花一上午的时间陪母亲一起扮“学校叮咚” 3 。但我们对昂德当夫妇的来访还是挺好奇的,就不想走开了。老实说,我们太缺玩伴了。我开始在屋子里晃来晃去,照照镜子,整理整理发型,收拾收拾桌子,最后和妹妹们晃悠到了游廊上,那儿离门口足够近,方便监视。我们凝视着斟满橙汁的玻璃杯,希望在我们凝神细听、弄明白他们究竟为何而来的时候,母亲能与我们结成同盟,给我们也准备充足的橙汁。虽然我很清楚,说不定还没等听完,我就会倦极无聊地发起神经来。
当然啦,等他们把报纸上的文章传看了一遍之后,就不再谈论昂德当夫妇家那个有犯罪情结的男童,而转移到了各类乏味至极的话题上:新的床单,抗疟疾的药物,学校新发的圣经。诸如此类。
看到父亲把报纸扔到地板上,我就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把它捡起来。好吧,我为什么不应该捡呢?报纸上是血红的英语,发自美利坚合众国的纽约。我打开他们折起来的那一页,看到上面写着“苏联计划向刚果推进”。文中说赫鲁晓夫想接手比属刚果,不让这个无辜的蛮荒之国成为自由社会。因为这是赫鲁晓夫统治世界的一步棋。这有什么,要我说,如果赫鲁晓夫想要刚果,那就让他拿去好了。不管怎么说,这报纸也是去年十二月的了。如果这项庞大的计划进展顺利,我们现在就该看见俄国人的皮毛了吧。这篇文章说比利时人都是无名英雄,他们进村的时候,通常都会把正在进行活人祭祀的食人土著打个措手不及。哼。如果他们哪天来了我们村的话,应该会把正在擦地板的母亲和正在马路对面比赛尿尿的十几个小屁孩打个措手不及吧。我把报纸给了艾达,利娅站在她背后读。她们翻了几页后,给我看一幅漫画:秃头大肥仔尼基塔·赫鲁晓夫身着共产主义制服,正和大嘴唇、发辫里插人骨的骨瘦如柴的食人土著手牵手大跳热舞。赫鲁晓夫还唱到:“宾果、班果、邦果,我可不想离开刚果!”
我望着窗外,心想要是有一丝机会的话,谁不想立马离开刚果。昂德当夫妇和母亲神神道道地聊完奎宁片这一话题,就陷入了所谓的难堪的沉默之中。昂德当夫妇不停地“呃哼,呃哼”,跷着二郎腿,总算开口说出了他们所谓的特大新闻:刚果五月就要进行选举,六月宣布独立。就我所见,你完全可以马上将其同抗疟疾药和圣经归到一起:无料的 4 话题。但母亲和父亲好像挺震惊的。母亲的脸拉得好长,看上去就像《美女和野兽》里的克莱尔·布鲁姆 5 ,当她终于见到自己要嫁的人时,也是这副表情。我等着母亲像以前那样,马上回过神来,再次抱持“一切都会好”的态度。但她始终脸色惨白,像是连气都喘不上来似的。她用手抚着喉咙,好像吞下了一大口洗涤剂,那样子把我吓坏了。我于是留神起来。
“今年 六月。”母亲说。
“比利时不可能接受选举的结果。”父亲说。好吧,他自然什么都已经知道啦。在上帝的绿草地上,不管发生什么事,父亲都觉得像看过的电影一样明明白白,我们却因不知道结局而哑然失神。利娅,当然会从吊床上跳下来,仔细领会他的一言一行。自从父亲为猫头鹰那事狠狠教训了她后,她正在加倍努力,想要赢回他的心。
“比利时绝对会接受的,拿单。这是新出台的官方计划。博杜安国王邀请了八十名刚果领导人去布鲁塞尔制订独立进程。”土豆头先生如是说。不过他讲起话来没有丝毫演讲风采。我敢肯定他是外国人,要不以前也是。
“什么时候?”母亲说。
“两个礼拜前。”
“那我们倒要问一问,旧的官方计划怎么办?”父亲说。他总是要说“那我们倒要问一问”而不是直接发问。
“利奥波德维尔和斯坦利维尔已经因发生暴乱和罢工而被封禁,你们没听说吧。旧的官方计划进行得可不怎么顺利。”
“那苏联接手的威胁呢?”母亲很想知道这一点。
“老实说,我认为比利时更担心的是非洲人接手。”他说。昂德当牧师名叫弗兰克,所以老是会说“老实说” 6 ,他根本就没看出这有多搞笑。“俄国人只是理论上的威胁,刚果人可是实实在在的威胁,应该会严重得多。我们法语里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如果你兄弟要偷你的母鸡,那就保持尊严,抢在前头把鸡送给他吧。”
“所以,他们就这样拱手把独立送给刚果人?”母亲凑到父亲的脑袋上方说,看上去就像父亲不怎么称职的守护天使,“弗兰克,你说的被邀请到布鲁塞尔去的都是哪些领导人?这儿究竟有谁有资格做这样的事?”
“都是部落酋长、工会首领之类的。他们说这场大会就是个大杂烩。约瑟夫·卡萨武布在抵制比利时和尝试控制局势之间举棋不定。为了这件事,卢蒙巴也被放出了监狱。他们在政府中确立了议会体系。选举会放在五月中旬。独立日是六月三十日。”
玛土撒拉悄悄溜进了他们身后的九重葛丛中,咕哝着:“傻大个傻大个傻大个。”我敢发誓它肯定也在听这场谈话。
“比利时以前从来不愿讨论独立。”父亲严肃地说。
“是这样的,弗兰克。”母亲附和道。她双手放在头发上,把头发从脸上往后捋,像只正被剥皮的兔子,还用手不停地给后脖颈扇风。这样可不雅观。“我们决定来这里之前,和亚特兰大的传教士们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们说比利时的政策顾问去年就制订过一个允许独立的计划,说是多少年来着,拿单,是三十年后吧?是三十年!”
母亲略略提高了嗓门,土豆头先生看上去有点尴尬。“抱歉,我要提醒你们,当时给你们的建议是不要来。”他最后说道。
“不是这么回事儿。”母亲说。她看着父亲,而土豆头太太也看着父亲。父亲盯着土豆头先生,但那位没胆子和他四目相对。真是一出好戏啊。
最后,土豆头先生终于敢开口讲话了。“恕我冒昧,”他说,“你们在这儿的工作当然得到传教联盟的祝福,奥利安娜。”他或许没有冒犯之意,但母亲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像个不祥之词。“我还想说的是,许多人都很佩服你们,他们都缺乏你们的……胆识。”他盯着袖口的纽扣看,很可能是因为那纽扣缝得七扭八歪,要不就是那个偷手帕的男童缝的吧。然后,他拿起空玻璃杯沿着桌上杯底留下的圆形水渍一遍又一遍地绕来绕去。
每个人都等着听弗兰克·昂德当就所谓的“冒昧”到底还会说些什么。最后他终于开口了:“但你们都知道,你们在这儿的传教并未得到批准。”他抬眼瞥了一眼母亲,注意力又转回那只绕个不停的玻璃杯上。
“啊,这话什么意思?”
“我想你们应该知道吧。你们并没经过任职语言培训或任何一种常规培训。恐怕传教联盟认为给你们的津贴只是纯粹出自他们的善意。如果现在停发津贴,我并不觉得有多吃惊。”
这还了得!母亲的手猛地砸向桌子,砰 !“你怎么敢认为我们一家住在这个霉气冲天的地狱里就是为了每月区区五十美元!”她几乎是对着他在吼。老天呀,门廊要是够大,我们肯定全都会躲那儿去。
“奥利安娜。”父亲说。(是那种对着在地毯上撒尿的狗才会用的语气。)
“好吧,拿单,看在老天的分上。你难道就没看出这是在羞辱你吗?”
通常,不用提醒,父亲就能知道自己受到了羞辱。通常,羞辱还远在千里之外的时候,他就已经把它看得比什么都严重。我们都十指交叉。
“现在大家还是冷静一下吧。”土豆头先生说着,想假惺惺地一笑了之。“没有人在受羞辱。我们对传教联盟的决定没有丝毫的影响力,这你们也知道。我们只不过是南浸传教联盟和其他许多组织的卑微的管理人员,现在,这些组织都给出了相似的建议。我们亲自到这儿来和你们沟通,是因为真的很关心你们为基督所作的见证,还有你们宝贵的孩子们。”
刚才说到“地狱”这个词的母亲,此刻与为基督作见证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我想说的是,现在她就是一副要拿棒球棍打人的样子。她转身背对着昂德当夫妇。“如果很危险,他们为什么还让我们来这儿?”她这是在问窗外那只鸟儿吧。
父亲仍是一言不发。我的看法是他还拿不准该先向谁发火,是羞辱他的昂德当夫妇呢,还是他那位骂骂咧咧的妻子,于是他就站在那儿,像只焖烧的咖啡壶。只要是咖啡壶,你就会确切地知道里面到底会喷出来什么东西。
“别这样,奥利安娜。”土豆头先生柔声说道,“这也不是传教联盟的错。没有人能预测到独立会来得这么突然。”
她转身面对着他。“难道不应该有人专门负责预测这种事吗?”
“他们怎么预料得到呢?”他摊开双手问,“去年戴高乐让所有法属领地全部独立,比利时人还坚持说那种事和我们没有丝毫关系呢!甚至都没人坐渡轮到对岸的布拉柴维尔去看看那儿的庆典活动。比利时人还一直在谈论怎样才能实现慈父式的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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