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安娜·普莱斯(1/2)
你们也不可与这地的
居民立约,
要拆毁他们的祭坛……
他们必作你们肋下的荆棘,
他们的神必作你们的网罗。
——《士师记》2:2-3
佐治亚州,桑德林岛
听着,小兽。你大可以随你的心意评判我,但你得先听着。我是你母亲。我们身上发生的事可以发生在任何地方、任何一个母亲身上。我并不是这世上第一个眼看着自己女儿受尽支配的女人。一直以来,就存在像拿单那样的父亲,除了把女儿视为他占有的一小块土地之外,根本想不出别的养育方式。使唤她,在她身上耕作,在她身上浇下可怕的毒药。奇迹般的是,这些姑娘们却也因此而成长起来。她们那苍白纤细、如同植物茎秆的、充满渴求的躯干拉长了,犹如向日葵一般顶着沉甸甸的头颅。你可以用身体和灵魂保护她们,试图为她们遮风挡雨。但她们仍会朝着他趋近。她们会无休无止地屈从于他的光芒。
哦,妻子可以用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沉默的诅咒去谩骂这样一个男人,但她无法扔石头。石头会飞越他的身体,砸到以他的形象塑造的孩子身上,挖掉一只眼睛,割断一条舌头,或切下伸出的手。这样没用。你根本就没有武器来打这场仗。男人的法则和自然的法则数不胜数,却没有一条站在你这一边。你的双臂在肩胛骨的关节盂里渐渐变得羸弱,你的心空荡荡地跳动着。你很清楚你惜之如命的这些小东西乃是由魔鬼的种子长成。而正是你任由他栽下去的。
那一天终究会来,到时女儿就会离开这样的男人——如果她够幸运的话。他的残暴粗野在她的心中翻搅,而她用力地想要跑开,再也不同他说话。相反,她会开始和你,她的母亲交流,以满腔的愤怒质问你:你怎么能对他如此听之任之?为什么 ?
答案有许多。所有的答案都没有错,但也没有一个足够好。
我的答案是什么呢?没钱,当然是这样。没影响力,碰到那种情况没朋友可以倾诉,没办法否决那统治我们生命的强权。还有一个并不新鲜的说法:我太低三下四。
还有一件事,让我难以启齿。我渐渐相信上帝就站在他那一边。这是不是让我显得像个疯子?但我真的相信过;我必须相信。我对他的恐惧已超过了对一个男人可能产生的恐惧的限度。敬畏他,爱他,事奉他,我得时时用双手紧捂着耳朵,才能不让他的话语在我的脑中鸣响,即便他在别处,或在酣睡。在无数个无眠之夜的深渊里,我会向圣经寻求安慰,只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耶和华又对女人说:我必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你必恋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辖你 。
哦,求你怜悯我吧。如果你在精神状态不佳的情况下必须振作,那钦定版圣经定能让你义无反顾地饮鸩止渴。
我的坠落并无预兆。我并非生来便要寻求沉醉或拯救,两者皆非我的目标。我的童年很快乐,撒欢儿似的疯玩。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自然,从某些方面来说,没妈的女孩子会有所缺失,但照我看来,这样的女孩却拥有其他女孩全然不知的自由。女人生命中的每一件事情,都没人会告诉她,于是璀璨的可能性就在地平线那儿朝她眨着眼睛。
大萧条时期的密西西比的杰克逊和三十年后的刚果没什么区别。只是在杰克逊,我们知道某些人极其富有,我觉得正是如此才会使我们经常躁动不安。但在基兰加,村民们对自己能拥有的东西却一无所知——北极牌电冰箱?带烘干的洗衣机?说实话,还不如让他们想象树长了脚,走过来烘焙面包。他们没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好。只有在孩子死去的时候,他们才会哭号不已。无论是谁都能感受到这其中强烈的不公。但从其他方面来看,我真心认为他们对自己的命运还是挺满意的。
对像我这样一个在大萧条时期也是这般天真无邪的孩子来说,情形也是如此。只要我所处的环境都是我熟稔的,那生活给予我什么,我便会接受什么。作为极其漂亮的孩子,后来又是如此惊艳的姑娘,我在这世界上有着自己的小小法门。我父亲巴德·沃顿是名眼科医生。我们就住在杰克逊郊外名叫“珍珠”的灌木丛生的居民区里。爸爸在后屋给人看病,那儿有个金属柜子,里面放着他的一套透镜。每次开合抽屉,透镜都会发出玻璃风铃般的叮当声。我们在前门开了间杂货铺。也只能如此了。那时候世道艰难,于是所有人的眼睛都好了起来,或至少变得无需照料。我们杂货铺里出售表亲们从各自农场带来的新鲜农产品,也卖一些干货和少量子弹。我们就这样苦熬着。我们住在楼上。上面一度住了十一个人,从诺克苏比县过来的表亲、采摘季节反复来去的叔舅,还有我的大姑苔丝。她就像我的母亲,如果我真需要的话。苔丝姑妈最喜欢说的就是:“甜心,人生不是节日游行,不过你以后反正也会经历一切的,所以还不如抬头挺胸、轻步快走呢。”而我们大家也或多或少都这么想。
后来,我加入了自由意志浸信会,我认为爸爸未曾原谅我。他不明白为什么还会有人对上帝的安排需要这么激进地辩解和作证,而不是比如说像他那样,在满布精细血管的眼球的这方天地里,就足以感悟。需要的不过如此,再加上每逢礼拜天一顿美美的鸡肉晚餐。爸爸喝了酒,就会骂骂咧咧,但骂得不凶。他会教我烧菜,或者由着我和表姐们疯玩。在珍珠居民区的外缘有一片荒野,我们就是在那儿发现了密布猪笼草的泥塘。我们会提起裙子,踩进深可没膝的黏稠黑色烂泥里,张大眼睛看那食肉的唇捕捉蜘蛛,喂到笼子里。我小时候最崇敬和热爱的,就是激情四溢的大自然产生的种种奇迹。后来,我们发现了和男孩子接吻这回事。然后,就是帐篷布道会 1 。
所有这些事环环相扣,使得我碰上了拿单·普莱斯。我十七岁,活力四射、幸福无比。我们这些姑娘们穿着薄棉布裙子,手挽着手大步向前走,是人群的焦点。我们甩动着秀发,穿过一排排从殡仪馆借来的折叠椅中间的过道,径直走到拥挤的帐篷里、奉主而来的人群最前面。我们携着起伏波动却未获拯救的胸脯投向耶稣的怀抱。那时候,珍珠居民区里有些乡巴佬似的小阿飞,我们已经给过他们机会了,但现在要找一个更配得上我们的人。好吧,耶稣不就挺好吗?反正我们也就参加一时半会儿——还以为周末结束他也就离开了,跟其他所有人一样。
但当帐篷折叠起来,我却发现拿单·普莱斯进入了我的生活。这个帅气年轻的红头发牧师降落到我那无主的灵魂上,犹如狗觅到了一根骨头。他拥有远超我以为年轻人能有的那种自信心,但我也试图抵御过他的魅力。他的一本正经让我灰心。他可以和身着绉纱旗袍的老女人有说有笑,还会拍拍她们的驼背;但和我在一起,他总是三句话不离天国,偶尔才能放过这个话题,因为那时他起了魔鬼的念头。
我们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谈起了恋爱,主要是因为我根本就没察觉这就是恋爱。我以为他只是打定主意要拯救我。他会把车停在我们家脏兮兮的前廊台阶旁,把西装外套整齐地折好,放到摇椅上,卷起袖口,在我剥豆子的时候,给我读《诗篇》和《申命记》。你们怎么对我说,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去?这些句子神秘、美丽,所以我就让他待了下来。我之前和年轻男人相处的经验,也就是听他们用“见鬼的万能基督”这样的话来对任何一件满是纽扣的衣裙骂骂咧咧。现在竟然有个人口中冒出“耶和华的言语,是纯净的言语。如同银子在泥炉中炼过七次 ”以及“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 ”。哦,我简直向往那样的青草地。我能咂出在我齿间褪壳的麦穗那淡绿色的清香。我想和那些话语一道躺卧下去,但愿再起身时便学会了讲一种全新的语言。于是,我就让他待了下来。
作为一个雄心勃勃的年轻布道牧师,他得在兰金县、辛普森县和科派亚县之间来回奔波。但听我说吧:那年夏天,珍珠居民区得到拯救的灵魂太多了,也许让主都不知如何是好。拿单几乎不曾错过我们家的礼拜天鸡肉晚餐。苔丝姑妈最后就说了:“反正你也得让他吃饭,孩子,要是他这么做是想娶你的话,那你何不嫁给他呢?”
我觉得我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是否就是他当时所求。但我告诉他的那时候,苔丝姑妈或多或少是需要一个答案的,然后才可以根据这个规划为更多顿鸡肉晚餐作出许诺。结婚的想法颇合他心意,于是他就把这想法据为己有了。我几乎没时间去思考自己的答案——唉,这么说已是太晚了。就算当时有人坚持要听我的意见,我也真的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想法。我从来就没近距离接触过任何一个结了婚的人。我对婚姻都知道些什么呢?就我当时所能看见的,结婚意味着一个收获吹捧的场合,或更进一步,一个离开县城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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