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娅(1/2)
母亲并未咆哮,也没有撕扯头发。她的行为举止仿佛我们去之前已经有人告诉过她这事了。
她默默地穿好衣服,扎起头发,又做了一连串杂事,最先做的就是扯下我们床上的蚊帐。我们不敢去问她在干什么。我们不知道她现在是否想让我们全都染上疟疾,以此惩罚我们,或者仅仅是丧失了理智。于是,我们站在一边,不在她面前碍手碍脚,就这么注视着。我们全都如此,甚至父亲也是。仅此一次,他一言不发,并未想着要去教导我们的心智,改善我们的灵魂;他也未讲述寓言故事,将露丝·梅遭蛇咬致死的事件文饰一番,来弘扬主的荣耀。父亲强有力的双手总是会抓住经过他身边的任何东西,再按照自己的意志将之打磨塑造。但他这次似乎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还没有接受洗礼。”他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抬起头,觉得很吃惊,他竟然会有这样不合时宜的想法。对他来说,此刻最重要的竟是露丝·梅灵魂的状况吗?母亲没理他,我却就着清晨明亮的光线细细打量起他的脸。他的蓝眼睛因战争负伤,稍有点外斜,眼神空洞。他那泛红的大耳朵让我反感。父亲是个头脑简单的丑陋男人。
没错,她是没有接受洗礼。如果我们还有人在乎这种事的话,那最该责备的就是父亲。他一直认为露丝·梅还太小,无法承担接纳基督的责任。但老实说,我认为他之所以没让她受洗,纯粹是出于讲排场的预谋。他是想在某个让他最终梦想成真的伟大日子,跑到河边,让自己的孩子和基兰加的所有孩子一起受洗。如此一来,就能使这个场合显得更加真诚。
如今,他似乎变得呆滞,不再抱有任何特定的梦想。他站在门口的那副样子,我连看都不想看。他的身体耷拉在门框边上,只有一双毫无用处的手与之做伴。面对自己的妻子,他能说出的只有“这不可能”。
不可能,但还是发生了。对此,我们之中似乎只有母亲意识到了。她头上包着黑头巾,满是污渍的白衬衫袖子往上卷起,开始像太阳和月亮那样从容地劳作,如同神圣的天体,按照自己的轨迹,在我们的房子里运行着。她的活计让她得以持续地避开我们——她身边这些麻木漠然的影子:一个丈夫和活着的女儿们。她做事坚决而高效,只有把一间屋子里的东西全都收拾好,才会去另一间屋子接着干。我记得我们都还很小、很依赖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做事的。
她去了外面的灶间,给炉子生起火,烧了一大锅水,再把水端进房子,放到大餐桌上。内尔森已经把垫着床单的遗体放到了桌子上。母亲用毛巾给露丝·梅洗了澡,仿佛她还是个婴儿。我背靠墙站着,看她仔细擦拭着露丝·梅下巴底下、胳膊肘和膝窝里的褶子,忆起了太多往昔的岁月。在伯利恒的家中,我常常站在浴室门外,从镜子里看着她们俩。母亲柔声哼唱着提出问题,再一边说答案一边吻着那伸出来的小小掌心。艾达和我那时九岁,早该过了忌妒一个小娃娃的年龄,但我那时仍会忍不住去想,她是否曾经这么爱过我。我们是双胞胎,所以她只能把自己的爱各分一半给我们。而艾达更需要她。
一只蜜旋木雀在窗外的灌木丛里放声歌唱。这是普普通通的一天,阳光明媚,却与我们家无缘。母亲把软软的小手在自己的掌上摊平,一根一根地清洗手指。她搂着她的头,抬起来用水冲洗,却又很小心,不让肥皂水流进露丝·梅的眼睛。她用毛巾擦拭细弱的金黄头发时,凑了过去,凑得很近,深深地嗅闻着妹妹头皮上的气息。我觉得自己就是个隐形人。母亲的愿望很强烈,她只想私下进行这个仪式,我觉得自己还是消失为好。可是,我没法离开房间。等她把她的小宝贝擦干,用毛巾裹起来之后,她轻轻地哼唱起来,把缠绕纠结的湿发理顺。然后,她开始把我们的蚊帐剪成一根根长布条,再把它们一层层缝在一起。最后,我们总算明白了,她这是在做裹尸布。
“利娅,帮我把桌子挪到外面。”忙完后,她说道。已经过了大半天,这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我跳起来按她吩咐的去做了。她把露丝·梅抱到自己床上,然后我们开始把那张又大又沉的桌子移到前院中央去。我们不得不把桌子竖过来,才能让它顺利地从门里出去。安放好桌子,桌腿便稳稳地扎在了尘土里,毫不晃动,一如它站在房里的样子。母亲返身进屋,出来时抱着裹好了布条的身体。她轻轻地将露丝·梅放到桌上,花了很长时间调整她裹于透明蚊帐里的手臂和双腿。芒果树枝繁叶茂,为整座院子遮着荫。我这才意识到现在肯定是下午了,这个事实让我惊讶不已。我盯着好几样熟稔的事物看,一次只看一样:落在草丛里的满布条纹的青芒果,我自己的手,我们家的餐桌。这一切似乎都变成了我以前未曾见过的东西。我看着桌子,强迫自己的头脑接受这句话:“这是我死去的妹妹。”但露丝·梅身上裹了一层又一层朦朦胧胧的蚊帐,我根本就看不出里面会有一个死孩子。她看上去更像一片汹涌的云层,母亲什么时候终于放手,她便会升腾而起,飞过树梢,飘向天边。
内尔森正在编织棕榈叶,在桌子上方搭起一道由叶子和花朵做成的拱门,桌子看上去就像一座祭坛。我想或许我应该去帮帮他,但又不懂该怎么做。村里已经来了好几个女人。玛玛·姆万扎先到,带着她的女儿。过一会儿又来了几个,其他人也都陆续跟着来了。她们到了之后,都在院门口扑倒在地,然后膝行至桌边。她们以前全都失去过孩子,我意识到这一点,震惊不已。我们现在所经受的痛苦并不比她们更沉重,也不比她们更真实、更悲惨。毫无区别。她们围着桌子,静悄悄地跪了好一会儿,我知道我也应该加入她们,但又不知何故害怕靠近那张桌子。我就这么待在她们的身后。
突然,一个女人尖叫起来,让我有种头颅快要裂开的感觉。其他人也都立刻跟进,唱出令人战栗的高亢的比拉拉 。我只觉得鲜血涌入了周身细细窄窄的通道:手腕,喉咙,膝窝。艾达在我旁边,面色惨白,看向我的眼神犹如溺水者。这首奇异的哀悼之歌,我们之前听了已有好多遍。那时候天降暴雨,有太多的孩子生了病。起先我们不明就里,不止一次随着歌声奔向窗前,想看看究竟是多么漂亮的异国鸟儿能鸣唱得如此奇异。当然,如今我们都不会联想到鸟儿了。邻居们的舌尖颤音仿佛放出了一把把匕首,将我们骨头上的肉片片割下,让我们因羞愧、因爱、因怒火而瘫倒。我们都已被自己的那把希望之刀切割殆尽,因为如果说有某件事是每个人都真心希望的,那肯定是,不要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在我们家,在后的终于在前。我倒是想去相信她已得偿所愿。我跪在尘土中,摇晃着,啜泣着,大张着嘴,号啕大哭起来。我将双臂抱于胸前,握着自己的肩头,想起了露丝·梅小小的白色衬衫底下尖削枯瘦的肩胛骨。我想起了蚁狮和“妈妈,我可以走吗”。我还想起最后一次推着她荡秋千时,她那怪异、变形的影子。我们的嗓音升上树枝,飘入天空,但露丝·梅却没有。
号哭声最终停了下来,我们被包裹在了沉默和蚱蜢的嗡鸣声中。空气里浸透了水汽,显得黏滞沉重,就像一块湿漉漉的羊毛毯,重得无法把它拿开。
母亲动手把我们家的家具全都搬入了院子里。最开始搬的是椅子,随后是我们的床和父亲的合盖书桌。这些沉甸甸的家什,都是她一个人拖出来的,虽然我知道,要是在两个月前,她是万万拖不动的。我继续不抱任何期望地看着她一遍遍地从屋里现身而出。接着搬出来的是我们的衣服和书本,然后是烧菜的锅,她把它们全都堆在了椅子和书桌上。女人们都密切地注视着,姐妹们和我也是,但没人动一动。母亲站在那儿,看着我们,等待着。最后,她拿出我们从家里带过来的长柄煎锅,塞到了玛玛·姆万扎手里,又把我们平时穿的衬衫和裙子给了玛玛·姆万扎的孩子,她们双手接了过去,谢了谢她,便离开了。玛玛·姆万扎把长柄煎锅稳稳当当地放到了头顶上,因为她要靠双手走路,接着便肃穆地领着家人离开了我们的葬礼。其他女人也都犹豫不决地摸着我们的东西,起初的迟疑渐渐让位给了兴奋的叽叽喳喳。她们开始在那堆东西里翻拣着,一点也不难为情地把我们的衣服举到自家孩子胸前比画,仔细打量着诸如发刷、指甲刀之类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用指关节砰砰敲着搪瓷锅以测试好不好用。最终,她们都各取所需,陆续离开。
但孩子们很快又都回来了,他们无法抵御此等场景的诱惑。和我们刚到基兰加时一样,他们从潮湿的空气和竹丛里一一现身,直至在我们家的院子外围排成了一个静默、警惕的圆圈。我觉得他们肯定和我们一样惊讶,因为我们家竟然还有人能够死去。渐渐地,他们悄悄地走近,围着桌子缩小了包围圈,他们在那儿待了很长时间,盯着露丝·梅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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