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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娅·普莱斯·恩甘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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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萨,1974年

现在你已没法去利奥波德维尔了。斯坦利维尔、科基拉维尔、伊丽莎白维尔也都不行。林林总总的征服者(及其夫人)的大名都从地图上被抹掉了。这么看起来,你甚至连刚果都去不了了,现在它叫扎伊尔。我们重复着这些词语,仿佛在记住一个假身份:我住在扎伊尔的金沙萨。我们以前常去的那些地方突然间都变得不熟悉了——城市、村落,甚至河流莫不如此。伊丽莎白姨妈实在是担心坏了,虽然我们一直在给她打气。她怕的是她和阿纳托尔也会被指定一个新名字,因为他们的名字都是欧式的,“殖民化的”。说实话,要是真发生这样的事,我也不会觉得多吃惊。蒙博托的敕令远达穷乡僻壤。隔壁那对老夫妻似乎也和她同样害怕:他们总是会忘,老是会说“利奥波德维尔”,说完又赶紧用手捂住嘴巴,好像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给说漏了嘴似的。

到了晚上,我们就玩互相问答的游戏,找出地图上一个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尽量难倒对方:查尔斯维尔?班宁维尔?乔库蓬达!班顿杜!男孩子们答对的次数比我多,这主要是因为他们喜欢显摆。阿纳托尔一道题都没错过,因为他的头脑很敏捷,而且我想这些本土名字他都能猜出个大概。对我而言,它们当然就很陌生了。等男孩子们睡着后,我便坐到桌边,就着煤油灯摇曳的火光,慢慢地琢磨新地图。那感觉就像父亲跑到这儿来找到我,塞给我一篇经文似的。我们正在重新训练自己的舌头,以便适应蒙博托宏伟的正名 1 运动。

但它名正在何处?我一直在问阿纳托尔。金沙萨的主干道叫作“六月三十日大道”,是为了纪念那个伟大的独立日,一个靠成千上万颗扔进碗里、逆流运来的鹅卵石小心翼翼买来的日子。那有多名正言顺呢?至于那场选举最终的结局如何,又是另一回事了,我没有在任何公共场所看到任何纪念,根本就没有一月十七日卢蒙巴之死大道 2 。

他指了指我们家和邻居家之间的那条烂泥小路,路上有一条沟渠,跨过它的时候,我们都得提起裙子,踮着脚踩在布满污物的油桶上,才能到达主干道。“这儿还有条大道需要一个名字,贝埃内,就在这儿竖块路牌吧。”真聪明。他还真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我要不要真这么做呢。

我们家的房子很扎实,地面是混凝土的,屋顶铺的是马口铁。我们这样的居住条件,在美国会被叫作贫民窟,但在这儿,就算是城市 3 郊外相对奢华的小宅了。至少城里的大多数房子在屋顶的材质方面都远远不如我们。我们家的屋顶之下,共有六口人:阿纳托尔和我,我们的男孩子们帕斯卡、帕特里斯,婴儿马丁·路德,以及伊丽莎白姨妈。她女儿克里斯蒂安偶尔也会过来。我们从亚特兰大回来后,就把伊丽莎白从比柯基接到了这儿来。比柯基的状况堪忧。倒不是说这儿就不怎么堪忧,但有她做伴,还是很不错的。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学会了许多事,够神通广大的了,但伊丽莎白还是让我受益匪浅。她能做到很多看似不可能做到的事。蒙黛莱 4 ,她这么称呼我,我是她的白人女儿。但她根本就没比阿纳托尔大几岁,长相也与他酷似,除了宽肩膀和细腰肢。(她的体形有点相反。)她像阿纳托尔一样总是很有耐心,在我们家只有一间屋子的房子里一刻不停地忙前忙后,哼唱林加拉语小调。她的左手总是抓着外层缠腰布,不让布料散开,以示稳重,而闲着的右手却灵活得很,就算我有三头六臂,也比不上她。她姐姐,也就是阿纳托尔母亲的事,只要是她记得的,她都一股脑儿地说给了我听。而我呢,就像个小孩子,缠着她一遍遍地讲。我渴望任何形式的家庭温暖。要是一年之中能收到两次母亲和艾达的消息,就算上上大吉了。这不是她们的错。我知道她们已经寄了无数个包裹过来,可是都堆在了市区宏伟而凋敝的邮政大楼里的某个地方。我猜这些未寄达的包裹已经足够让邮政部长给自己盖第二或第三栋房子了。

奇迹降临。复活节期间,我们还真收到了一个包裹。男孩子们嚷嚷着,在我们自设的“一月十七日巷 ”里跑来跑去,挥舞着他们珍贵的玛氏巧克力。(我听到帕斯卡向朋友吹嘘,说这巧克力是在火星上生产的。 5 )我也很想显摆显摆自己的战利品:五本英文书啊!还有衣服、阿司匹林、抗生素、护手霜、厚厚的棉尿布、给我们听收音机用的电池,以及长长的信。我将脸埋在衣服里嗅着母亲的气味。但当然啦,这些衣服是某个与我们不沾亲不带故的美国孩子的。母亲在给非洲救济组织当义工。可以说,我们是她最上心的一个项目。

每个包裹里都会有一样来自艾达的怪东西,类似于秘密信息,我是这么觉得的。这次是一份老早以前的《星期六晚邮报》,是她在母亲的壁橱底部找到的。我翻了翻,心里琢磨着艾达是想让我读读介绍吉米·斯图尔特如何走上星途的文章,还是想让我知道,只要使用菲尔克的产品,电视机的毛病就会烟消云散?后来,我弄明白了,是一篇名为《非洲是否将变身为共产主义?》的文章。艾达仍旧拥有锐利的嘲讽眼光。文章通篇都在谈论美国应该好好管束一下桀骜不驯的刚果,随文附上的两张图片让我心跳骤停。一张图片上,年轻的约瑟夫·蒙博托可怜巴巴地望着读者,图示说他的地位岌岌可危。他边上的另一幅图片中则站着满面笑容、长相更为机灵的帕特里斯·卢蒙巴,图示警告道:“他会卷土重来!”报纸的日期是一九六一年二月十八日。那时卢蒙巴已经故去一个月,尸体就埋在夏巴的一处鸡舍之下,而王座已是蒙博托的囊中物了。我能想象得出佐治亚州的家庭主妇们一看到“共产主义”这个字眼定会浑身激灵,飞快地把刊登了这个长着尖下巴的黑魔鬼卢蒙巴的那一页翻过去。但我那时对事态进展同样一无所知,而且我当时就在布隆古,就在卢蒙巴被捕的那座村子。我姐姐嫁的那个男人说不定还协助把这个死刑犯运到了夏巴,尽管蕾切尔永远都不会知道是否果真如此。在这个故事里,我们都很无知,但并非真正无辜。

艾达在页末写了句“还记得‘魔鬼一号’和‘wi流氓’,我们隐秘的秘密吗?”她说现在有传闻说要开始调查了,国会将调研美国过去在刚果犯下的恶行以及“中情局、卢蒙巴之死,及将蒙博托推上权力宝座的军事政变之间一切可能有的关联”。没开玩笑吧?艾达说没人信这话,这儿却没人对此有所怀疑。历史仿佛成了一面镜子,再怎么颠来倒去地照,反正我们每个人看见的都是自己早已知道的事情。如今,每个人都假装想澄清真相:他们会召开听证会;蒙博托则会做一场秀,把所有欧式的地名改成本土名称,以清除曾被外国掌控的痕迹。会有什么变化呢?他会继续脚不沾地地同美国人做生意,而美国人也仍然会控制着我们所有的钴矿和钻石矿。作为回报,每一笔国外资金援助都会直接进入蒙博托的腰包。我们在报纸上读到过,他在布鲁塞尔近郊给自己建了座货真价实的城堡,有尖塔与护城河。我猜,他在巴黎、西班牙和意大利的别墅住腻了,这座城堡能让他换换口味。当我打开门往外望去,便看见一千来间用木板和纸板搭成的小房子,歪斜之态千奇百怪,漂浮于无边无际的尘埃之海上。我们周围甚至没有一家可堪运转的医院,或一条去往金沙萨城外的可通行的公路。再想想那带尖塔和护城河的城堡!他怎么可以这样?这个世界为什么不能像鲸鱼那样张开大口,干脆利落地一口吞下这样的厚颜无耻之徒呢?这就是我这些天向上帝提出的问题。“谁派他治理、安定全世界呢?你若明理,就当听我的话:难道恨恶公平的可以掌权吗?”《约伯记》第三十四章十三节,感谢不尽。

蒙博托发布的最新消息是,他要将两名美国拳击手,穆罕默德·阿里及乔治·福尔曼,带往金沙萨的体育馆。消息是我们今天下午在收音机里听到的。我只是一只耳朵在听,因为我们家的厨房里正在发生一系列很有意思的事。我把马丁放到了垫子上让他打个盹,开始煮尿布,而这时伊丽莎白正把碗里薄如纸片的洋葱混合着霹雳椒捣碎。把它们倒进捣成糊状的番茄泥,放在火上熬,就能做出一种稀淡的红色调味汁,当作木薯的酱料。这就是刚果烹饪的不二法门:把两种叶子搁在一起揉搓出汁,给第二天吃的毫无营养的半透明木薯块上色、添味。炉子要等煮好尿布后才能空出来,放上煮富富 的罐子,然后轮到洗衣锅——锅里放的是孩子的衬衫、我们家的三条床单和两条毛巾。在金沙萨,我们有一座“城市厨房”,炉子就安在房子里,但只是个小小的气罐炉。用噼啪乱响的木柴做饭做了这么多年后,我发现这种炉子烧得极慢,让人发疯。城里许多人都用木柴生火做饭,所以一到晚上,他们就得偷偷摸摸地互相扒拉对方房子的木料,像白蚁一样。

这天应该是阿纳托尔的发薪日,学校里都在谈论补助金 6 ,传言政府可能会开始偿付从公立学校窃走的整整一年工资。我们认为这种“补助”是在假意做出一种善意姿态,以此先发制人,阻止大学生在全国范围内罢课。但还是有些学生走上了街头,而到目前为止,蒙博托的善意还是通过警棍来表达的。我一直都很担心阿纳托尔,虽然我知道,他在面对危险的时候有惊人的自制力。

我和伊丽莎白都知道根本不会有什么补助金 ,但我们仍然很享受那种乐趣,想着如何把它花在明天的集市上。“来一公斤新鲜鳝鱼,再来两打鸡蛋!”我一说这个,她就取笑我。我对蛋白质的渴求使我变得一根筋,她就说我得了蒙黛莱 式饥渴症。

“最好来十公斤大米和两块肥皂。”她说,我们也确实很需要那些东西,但想到一笔意外之财只能让房子里堆上更多白色的淀粉,我就心生绝望。

“白色的东西都不要。”我宣布道。

“那就来棕色肥皂。”她说,“哦!再来点好看的粉色卫生纸 7 !”她又热情洋溢地补充了一句,我们俩都被这番白日梦弄得哈哈大笑起来。我们见过的最后一卷卫生纸,不管什么颜色,还是从亚特兰大带回来的。

“至少来点豆子 吧,伊丽莎白。”我发起了牢骚,“新鲜的青豆,曼格万西豆 ,就是我们以前在农村里吃的那种。”

帕斯卡最好的朋友艾莱维是个精力充沛的姑娘,这时来我们家串门,就坐在桌边伊丽莎白的对面,但她今天异乎寻常的安静。

“你觉得呢?”伊丽莎白用手中刀子钝的那头戳了戳她,“和恩甘巴夫人说说,她需要一块崭新的缠腰布 ,要带点颜色的。告诉她,她穿着那身抹布去集市,会让她的儿子难为情死的。”

艾莱维揉捏着校服的短袖边,显然没心思谈论什么时尚。她那黝黑的皮肤灰蒙蒙的,肩部凹下去了一大块。我在我的儿子们身上见过这症状,是钩虫病。我把煮好的尿布拿到外面,用一小片肥皂仔细地洗了洗手,插入了下午的蒸煮队列,烧水给艾莱维泡了杯茶。

突然,她毫无表情地说她不上学了。

“啊,艾莱维,别不上学。”我说。小姑娘很聪明,当然,聪明什么也保障不了。

伊丽莎白只是问她:“为什么?”

“晚上和妈妈一起干活。”她的声音毫无起伏。这话的意思是,去当妓女。

“你才多大?”我生气地质问道,“十一?十岁?这是犯罪,艾莱维,你还是个孩子!法律会保护你,不让你去干这种事的。太可怕了,你根本就不懂。你会被吓到,受到伤害,会生大病。”

伊丽莎白沮丧地看了看我。“蒙黛莱 ,别吓她了。她们真的需要钱。”

这当然是实话。当然,也没有法律保护孩子不去卖淫。伊丽莎白的女儿克里斯蒂安,我猜有十七岁了吧,我怀疑她晚上有时候也会去城里干这营生,虽然这话是问不出口的。无论什么时候,我们穷得不能再穷时,伊丽莎白的皮夹子里总会有那么点现钱。我但愿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瞪着艾莱维,我儿子的小伙伴,膝盖瘦得只剩薄薄的一层皮,两条辫子往外杵着,好似手柄,然而她要去当妓女了。我这才恍然大悟,她的孩子气会让她更值钱,至少还能值上一段时间。我真想大喊大叫。我把木薯罐子猛地搁到炉子上,水泼得到处都是。

我是靠着怒火在这儿生存下来的。我当然会这样。我成长的时候,对握有权力的白人领袖坚信不疑——上帝,总统,我不在乎他是谁,但他会让正义君临天下!然而,这儿的人却从不曾有一丝一毫的理由支撑这类幻想。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方圆几英里内唯一一个尚未放弃希望的人。除了阿纳托尔,他表达怒火的方式更富成效。

艾莱维宣布完之后,我们一声不吭地坐了一会儿。收音机里告诉我们,两位美国拳击手将因前来参赛而各得五百万美元,那可是我们国库里的钱。为这场比赛提供高等级的安保措施,营造节日气氛,又要花掉差不多同样的钱。“全世界都会尊重扎伊尔这个名字。”广播结束之际,蒙博托在简短的录音采访中宣布。

“尊重!”我真的没忍住,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比起两千万美元的不当开销,这行为让伊丽莎白更受惊吓。

“你知道体育场底下是什么吗?”我问。

“不知道。”伊丽莎白说得很坚决,但我清楚她肯定知道。是几百名政治犯,戴着镣铐。那是蒙博托最最臭名昭著的地牢,我们都清楚,阿纳托尔每天都有可能被送到那儿去。就因为他教的内容,因为他信仰真正的独立,因为他忠诚于秘密的卢蒙巴联合党,他随时会被某个塞饱了钱的告密者送入地牢。

“囚犯也许会在拳击比赛的时候弄出很大噪音。”艾莱维说。

“那么扎伊尔可连最基本的体面都保不住了。”我说。

“利坎波特 。 8 ”伊丽莎白耸了耸肩,“帕斯卡和帕特里斯一定会很兴奋。蒙黛莱 ,想想吧,那是穆罕默德·阿里 啊!他是个英雄!马路上的小男孩们都会为他欢呼的。”

“没错。”我说,“世界各地的人都会来观看这场盛事,两个黑人愚蠢地互殴,就为了各得五百万美元。斗殴结束后他们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根本不会知道在该死的扎伊尔,除了该死的军队,整整两年没有一个公职人员拿到过一分钱的工资。”

女人用林加拉语骂人会令人极其反感,伊丽莎白却对我极尽包容。“斯坦利维尔。”这是她下的命令,想改换话题。

“基桑加尼。”我回答的时候毫无激情。艾莱维跑出去和帕斯卡玩了,她可不想陷在这种乏味的练习里。

“阿尔伯特国家公园呢?”

“马伊科公园。”

我们俩谁都不知道也不关心我说得是否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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