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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人文主义的分裂(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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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以社会主义的观点,我并不需要花上好几年来谈我的母亲、情感、种种情结,而是该问问自己,是谁掌握了我国的生产工具,国家的主要进出口货物为何,执政政客和国际金融之间有何联系。必须了解当前的社会经济制度,考虑所有其他人的感受,我才能真正了解自己的感受。也只有通过共同行动,才能改变整个制度。然而,哪有人能够真正考虑所有人的感受,真正公平地一一衡量?

正因为如此,社会主义并不鼓励自我探索,而是主张建立强而有力的集体制度(比如社会主义政党和工会),为我们解读这个世界。可以做个比较,自由主义政治认为选民能做出最好的选择,自由主义经济认为客户永远是对的,但社会主义政治认为政党能做出最好的选择,社会主义经济认为工会永远是对的。各种权威和意义仍然来自人类的体验(因为无论政党还是工会,都仍然是由人民组成、以减轻人民苦难为目的),但个人必须听从的是政党和工会的决定,而不是自己的个人感觉。

对于人类体验互相冲突的问题,进化人文主义有不同的解决方案。进化人文主义源于达尔文的进化论,认为冲突是福不是祸,能够促成自然选择、推动进步。毕竟,有些人就是比别人更优越,而在人类体验有所冲突时,最适者就该胜出。根据同一个逻辑,人类努力消灭野狼,并无情剥削着驯化的羊,同时也要求上面的人压迫下面的人。因此,聪明的商人让愚蠢的人破产,这是好事。只要遵照这种进化逻辑,人类就会不断变得更加强大、更能适应环境,最后成为超人类。进化并不是到了智人就此停止,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果以人权或人类平等之名,就去压制人类的最适者,就不可能产生超人类甚至可能导致智人退化和灭绝。

究竟哪些优秀的人会预示超人的到来?可能是整个种族、某些特定部落,抑或是横空出世的个别天才。但不论他们是谁,他们之所以优秀,是因为具备更强的能力,能创造新的知识、更先进的科技、更繁荣的社会,或者更美丽的艺术。爱因斯坦或贝多芬的体验,绝对比某个什么都不是的醉鬼更有价值。把两者视为平等,岂不可笑?同样,如果某国一向领导着人类进步,比起某些对人类进化少有贡献甚或根本毫无贡献的国家,当然就该视为优秀的国家。

于是,进化人文主义的想法反而与奥托·迪克斯这种自由主义艺术家完全相反,认为人类的战争经验不但极有价值,而且十分必要。电影《第三人》(the third an )的场景位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维也纳。剧中的哈利·利姆(harry li)想着当时的冲突,说道:“到头来,情况也不是那么糟……意大利被波吉亚家族统治了30年,战乱、谋杀、流血事件频发,仍然出现了米开朗基罗、达·芬奇,以及文艺复兴。而在瑞士,大家一片友好、情同手足,500年来民主又和平,但他们有什么成就?还不就是布谷鸟钟。”首先,利姆在事实方面几乎全错,瑞士大概是现代早期欧洲最血腥的一个角落(主要的出口商品就是雇佣兵),而布谷鸟钟其实是德国人发明的。但这些事实的重要性远不及他的想法本身,也就是战争经验能够推动人类有所成就。战争是让自然选择全然脱缰,消灭弱者,奖励残暴及野心。战争揭示出生命的真相,唤醒获得权力、荣耀和征服的意志。尼采的结论是:战争是“生命的学校”,“那些杀不死我的,会使我更强大”。

英军的亨利·琼斯(henry jones)中尉也表达了类似的想法。21岁的琼斯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在西线阵亡的三天前,给弟弟寄了一封信,描述他的战争经历:

你有没有想过,虽然战争这么恐怖,至少还算是件大事?我是说,在战争里,人得面对现实。和平的时候,全世界大概有九成的人,过的大概都是邪恶而商业化的生活,愚蠢、自私、豪奢、执着于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到了战时,一切都变得野蛮,但至少更诚实,也更直接。换个角度来看:和平的时候,每个人过的只是自己的小日子,做些琐碎小事,担心自己是不是舒服、钱够不够用这种事,一切只是为自己活着。这种生活也太恶心了吧!但在战时,就算你确实被杀了(人本来就只能多活几年,难免一死),却能确切知道,自己的死是为了自己的国家。事实上,你完成了一个理想。在我看来,这在日常生活里很少能够做到。因为日常生活的基础是商业化和自私。如果你也想“有点成就”,就不可能袖手旁观。

就我个人而言,常常很高兴自己碰上了战争。这让我意识到,生命真是一件小事。我认为战争让每个人都有机会“跳出自己”,大概可以这么说吧……确实,我敢说自己一辈子从没这么激动和兴奋过,简直就像看着一场大型特技秀要开场,就像去年4月那样。我在过去大约半小时里感觉到的兴奋,实在不是这个世上任何事情能比的。 9

记者马克·博登(ark bowden)的畅销著作《黑鹰坠落》里,也有类似的话,讲美国士兵肖恩·尼尔森(shawn neln)的战斗体验:

很难描述他的感觉……就像忽然顿悟。接近死亡,反而让他感到前所未有地活着。过去在生命里,他也曾经有过那么几秒的时间,感觉死亡擦身而过,就像曾有辆狂飙的车忽然急转弯,差那么一点儿就要把他撞个正着。而在那天,他就一直活在那种感觉里,死亡就在他面前呼吸……一刻、一刻,又一刻,时间有三小时以上……战斗就是……一种心理和身体意识全开的状态。在街上的那些时候,他不是肖恩·尼尔森,他没有与什么更大的世界相连,没有账单要付,没有情感联结,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一个人,要从这一纳秒活到下一纳秒,从这口气活到下一口气,清楚知道这可能是自己的最后一纳秒、最后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永远不一样了。 10

希特勒也是被自己的战争体验改变并受到启发。在《我的奋斗》里,他谈到自己所在的部队到达前线后不久,士兵刚开始的热情变成恐惧,这就像每个士兵都得打一场无情的内心战争,绷紧每条神经,才不会被击倒。希特勒说,他在1915——1916年的冬天,赢得了这场内心战争。他写道:“终于,我的意志成了无可争议的主人……现在感到平静而坚定,而且这种感觉持久不衰。现在就算命运带来终极的种种考验,也无法击溃我的精神或打破我的理性。” 11

战争的体验向希特勒揭示了世界的真相:这是一个丛林,遵守着无情的自然选择法则。人要是拒绝承认这个真理,就无法生存。想要成功,不仅需要了解丛林法则,还要开心地拥抱丛林法则。该强调的是,就像反战的自由主义艺术家一样,希特勒也认为普通士兵的感受十分神圣。事实上,讲到在20世纪将普通人的个人体验冠上巨大权威,希特勒的政治生涯可以说是最好的例子。在为期四年的战争中,希特勒并非高级军官,最高应该只升到下士。他没受过正式教育,没有专业技能,也没有政治背景。他不是成功的商人或工会成员,没有位居高位的亲友,也没有值得夸耀的财富。一开始,他甚至不是德国公民,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移民。

希特勒向德国选民恳求信任时,只说得出一项对他有利的论点:他在战壕里学到的,是在任何大学、企业总部或政府部门永远学不到的东西。人们跟随他、投票支持他,是因为认同了他的想法,也认为这个世界是个丛林,杀不死我们的,只会让我们更强大。

自由主义与温和的民族主义结合,希望保护每个人类社群的独特体验,但像希特勒这种进化人文主义,则认为只有特定国家是人类进步的引擎,认定这些国家必须教训甚至消灭任何阻碍他们的人。还是要提醒一下,希特勒和纳粹主义只是进化人文主义的一个极端版本。就像劳改营并不会让我们全盘否定社会主义理念和论点,纳粹主义虽然造成许多恐怖,也不该妨碍我们找出其中可能有价值的见解。纳粹主义的诞生,是将进化人文主义结合了特定的种族理论,再加上极端民族主义情感。但并非所有进化人文主义者都是种族主义者,也不是只要相信人类有进化的潜力,就得建立警察国家和集中营。

现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意义应该像一个血红的警告标志,而不像一块直接掩盖人类地平线的黑幕。对于塑造现代文化,进化人文主义已经扮演过重要角色,而到了21世纪,其作用可能会更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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