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天启(2/2)
所以三明治得给她做好,拿过去,像在野生动物园喂食危险动物那样递上去给她。她坐在那里,裹着头巾以防墙壁的碎屑掉进她烫卷的头发,她的脑袋顶着天花板,边吃三明治边俯视我们。
爸爸出门上班。梯子在房间里挪了几次,她仍在上面。我上床睡觉,隔天早晨起身上学时,她还在那里,端着一杯茶,在梯子上。
她整夜都在那儿吗?还是听到我下来才回到上面?
总之起居室装潢过了。
我和珍妮都是黑眼睛,也都很较真,不过她比我更爱笑。她爸爸的工作很好,但他们家担心他会失业。她母亲也在工作,家里有四个孩子。她是长女。要是她爸爸真的丢了工作,她就得弃学从工。
我们认识的人个个都用现金,没有现金就是没钱了。借钱被视作自取灭亡之路。我父亲直至二〇〇八年过世都从未办过信用卡或借记卡。他有一个建屋互助协会的账户,仅仅用来储蓄。
珍妮知道她爸爸有一笔贷款,有个男人每周五都上门收钱。她很怕那个人。
我叫她别害怕。我说有朝一日我们将再也不用害怕。
我们牵着手。我想象着有一个自己的家会是什么感觉,在那里你可以自由来去,迎宾纳客,在那里你再也不用害怕……
我们听到前门被打开了。有狗在吠。起居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两条杜宾犬奔进来,低吼着刨着地,接着后退了几步。珍妮尖叫起来。
杜宾犬后面跟着的是我母亲的弟弟——亚历克舅舅。
温特森太太断定我会回这房子来。她知道我会翻后墙进来。她付钱给一个邻居,请那人打电话到布莱克浦的寄宿公寓通知她。邻居看到我了,跑去电话亭,打到布莱克浦,与我母亲通话。母亲再打电话给她弟弟。
她厌恶他。他们之间除了厌恶再无其他。他继承了他们父亲的汽车生意,而她一无所得。看护她母亲,多年来照顾外公,为他煮饭洗衣,到头来她只得到一栋简陋的房子,没有一毛钱。而她弟弟拥有一间生意兴隆的修车厂和加油站。
他叫我出去。我说我不走。他说,只要他放狗咬我,我就会走。他言出必行。他说我忘恩负义。
“我跟康妮说过别去领养。你不知道自己会领来什么。”
“去死吧。”
“你说什么?”
“去死吧。”
啪的一声。他直接扇了我一巴掌。这下珍妮真的哭了。我的嘴唇裂开了。亚历克舅舅气得面红耳赤。
“给你五分钟,我会再回来这里,我会让你宁愿自己从没出生。”
我从未想过从没出生,我也不打算为了他开始这么想。
他走了出去,我听到他上车发动引擎。我听得见引擎在转动。我跑上楼拿了些衣服,接着跑到“战备橱柜”跟前,抱出一堆罐头食品。珍妮把所有东西装进她的袋子里。
我们翻墙出去,这样他就看不到我们了。让他五分钟后冲进来对着空气吼叫吧。
我心里一股寒意。我心里一片麻木。我本可以杀了他。我本会杀了他的。我本会杀了他且毫无感觉。
我们在珍妮家时,她父母外出了,祖母在照顾小孩。家里的男孩都去睡了。我坐在房车地板上。珍妮凑过来,双臂环抱住我,然后她吻了我,真正地吻了我。
我当时在哭,我亲吻她,我们脱下衣服,钻进房车的小床。我记得,我的身体记得,身在某地且能够踏实地待在那里是什么感觉——不用警惕,不用担忧,头脑也不用记挂着别处。
我们睡着了吗?一定睡着了。汽车大灯的光线掠过房车。她父母回来了。我感觉自己心跳得厉害,然而那光线并非警告。我们很安全。我们在一起。
她的乳房很美。她整个人都十分美丽,双腿之间的三角地带长着浓密的黑色体毛,手臂上也有黑色汗毛,还有一道毛发从腹部延伸至阴毛。
清晨我们早早醒来,她说:“我爱你。我爱你好久了。”
“我以前太害怕。”我说。
“别怕,”她说,“别再害怕了。”
她纯净如水,冷静,深沉,清澈见底。没有罪恶感。没有恐惧。
她把我们的事告诉她母亲,她母亲提醒她不要将此事告诉她父亲,也别让他发现。
我们骑上自行车。骑了二十英里,在一片树篱下做爱。珍妮的手上沾满鲜血。我的月经又来了。
第二天,我们骑车去布莱克浦。我去找母亲,问她为什么那么做。为什么把我锁在门外?为什么不信任我?我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再爱我。“爱”不再是一个可以在我们之间使用的字眼。这不是一个爱或不爱的简单问题。爱不是一种情感;它是我们之间轰炸过后的废墟。
她看了看珍妮,又看了看我。她说:“你不是我女儿。”
这没什么关系。现在说这话已经过了时效。我有自己的语言,那不是她的语言。
我和珍妮很快乐。我们去上学,每天都见面。我开始用一辆破旧的迷你车在一块空地上学车。我活在自己的书与爱的世界里。这个世界生动而完好。我再度感到自由——我想是因为我被爱着。我带了一些花给温特森太太。
我回去的那天晚上,那些花插在桌上的一只花瓶里。我定睛望去……是花茎插在瓶中。她剪掉了花冠,扔进尚未点燃的火炉里。火已准备就绪,那层匀整的黑色煤炭上,散落着小小的康乃馨洁白的花冠。
母亲沉默地坐在椅子上。我什么也没说。我环顾这窄小而整洁的房间、壁炉台上的黄铜飞鸭、壁炉座钟旁的黄铜鳄鱼胡桃夹子、炉火上方的升降衣架、贴着我们照片的餐柜。这是我生活的地方。
她说:“没用的。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觉得你不知道。”
“摸她。亲她。光着身子。一起上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好吧……就这样吧……这次不躲避了。没有另一个我。没有秘密。
“妈妈……我爱珍妮。”
“所以你把她压在身下……身体发烫,到处摸遍……”
“我爱她。”
“我给过你机会。你又和魔鬼混在一起了。我现在告诉你,你要么离开这间屋子别再回来,要么就再也别见那姑娘。我要告诉她妈妈。”
“她知道。”
“她什么?”
“她妈妈知道。她不像你。”
温特森太太沉默许久,然后哭了起来。“这是罪。你们会下地狱的。软弱的身体一路下地狱。”
我上楼,开始收拾东西。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下楼的时候,母亲一动不动地坐着,双眼失神。
“那我走了……”我说。
她没有回答。我走出房间,走过昏暗狭窄的门厅,大衣都还挂在衣钩上。无话可说。我走到门口。我听见她在我身后。我转过身去。
“珍妮特,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什么为什么?”
“你知道什么为什么……”
可我不知道什么为什么……我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我不能让她满意。她想要什么。为什么我不是她想要的。我想要什么,为什么想要。但有一件事我知道:“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快乐。就是快乐。”
她点了点头。她似乎明白,有那么一秒钟,我真的以为,她会改变心意,我们可以交谈,我们会在那道玻璃墙的同一侧。我等着。
她说:“可以正常的话,你为什么要快乐呢?”
[1] 典出《马太福音》4:4。
[2] 典出《诗篇》22:14,原文为“我心在我里面如蜡熔化”。
[3] 典出《约翰福音》14:27。
[4] 典出《耶利米书》32:18。
[5] 一种身体技能多人游戏,游戏包含一张印有四种颜色色块的塑料地毯和一个轮盘,由裁判转动轮盘,玩家按照轮盘指针指示,将某一只手或脚压在地毯相应色块上,倒地者淘汰。
[6] 全称是neral certificate of education ordary level,是英国的中等教育普通程度证书,1988年由新的“普通中等教育证书”(gcse)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