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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么说着,他并没有看路易,他看着路易的脚,然后又重新看向楼上的窗子,和窗子里那些看向同一个方向的脑袋,他们像是在一辆要开往战场的火车上。路易想说些什么,但好像也没什么可说。卡米尔做了个决定。他终于看着路易:“来吧,我们表现得好像……”
路易用右手捋了一下头发。这就像他的语言,捋头发。这一刻是在说:当然,好的,我们就这样。路易指了指卡米尔身后的人影。
这是个四十几岁的男人。他在遛他的狗,那只狗像一坨什么东西蹲坐在那里,上帝一定是哪天特别累,才随手造了一下它。卡米尔和这只狗对视一下,立马就互相讨厌起来。狗低声吠叫了一声,然后小声地后退了几步直到撞上它主人的脚。但比起狗来,主人更惊讶于看到卡米尔杵在自己面前。他看看路易,像是惊讶于这样的身高居然可以在警局当警长。
“范霍文警长。”卡米尔说,“您需要看我的证件还是您相信我的话?”
路易非常满意。他知道接下来的套路。这个目击者会说:“不,不,没什么……就是……”
卡米尔会打断问:“就是什么?”
对方会很尴尬:“我没想到,您看……就是……”
然后,两种解决方式。要么卡米尔顺势去推那家伙,使劲压他的脑袋直到他求饶,有时候他的确很残暴。或者他放弃。这一次,卡米尔选择放弃。这是一起绑架案。情况紧急。
所以,这个目击者当时在遛狗,他看到一个年轻女人被绑架,就在他眼皮底下。
“晚上九点,”卡米尔说,“您确定时间吗?”
这位目击者就像所有人一样,当他在说什么事情的时候,说到底,他不过在说他自己。
“确定,因为九点半,我要看《极速无限》的撞车集锦!我特意在这之前下来遛狗。”
先从作案者的身形开始。
“他当时是侧身对着我,您知道,但他是个人高马大的大块头。”
他真的觉得自己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卡米尔看着他,已经疲倦。路易继续提问。头发?年龄?穿着?没看清楚,难说,正常。这样的回答……
“好吧。那车子呢?”路易带着鼓励的神情问道。
“一辆白色货车。就是那种工人一般会开的车子类型,您明白吗?”
“什么工人的类型?”卡米尔打断他。
“好吧,我,我也说不清,就是那种……我不知道,反正就是工人!”
“谁让你说这些的?”
范霍文似乎在吓唬他。这家伙半张着嘴。
“那些工人,”他终于说,“他们都有这样的车,这样的运货车,不是吗?”
“是,”卡米尔说,“他们甚至会在车上标注自己的名字、电话和地址。这可以说就像免费的移动广告,不是吗?所以,这辆车上,写着什么,您的工人?”
“嗯,就是,这上面,什么都没写。总之,我什么都没看见。”
卡米尔拿出他的记事本。
“我记录一下。所以我们说到……一个陌生女人……被一个匿名工人用一辆来路不明的车子给绑架了,我遗漏了什么吗?”
狗主人非常恐慌。他的嘴唇在颤抖。他转向路易。瞧啊,快来帮忙吧,又要重新开始了。
卡米尔合上记事本,筋疲力尽,他转过身去。路易来接班。这唯一的目击者几乎没什么有用的信息可以提供。卡米尔背着身听完了接下来的问询。车子的牌子:“一辆福特,可能吧……我不怎么认识车子的牌子,您要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车子了……”但受害者是一个女人,“确定以及肯定”。男人的描述,始终是含混不清的,“他独自一人,反正,我没看见其他人”……始终是这样。让人难以忍受。
“她叫嚷,挣扎……所以男人往她肚子上狠狠揍了一拳。那一拳打得太重了!我就是在那时叫了起来。想让他觉得害怕,你们懂的……”
卡米尔全身心地听着这些细节,就像亲身经历了这些痛苦一般。一个商人看见了伊琳娜,在她被绑架那天,事情都差不多,没什么可说的,什么都看不见,或者几乎看不见。都一样。走着瞧。他立马转过身去。
“您当时在哪里,确切一点儿?”他问。
“那里……”
路易低着头。男人伸出手臂,食指指着一个方向。
“让我看看。”
路易闭着眼。他和卡米尔想到了一起,但他不会做范霍文马上要做的事。目击者牵着他的狗,一边一个警察,顺着人行道前行,然后停了下来。
“差不多就是这里……”
他比画着,从一边转到另一边,撇了撇嘴,嗯,差不多。卡米尔想要确定的回答。
“这里?不是更远?”
“不,不。”目击者扬扬得意地说。
路易和卡米尔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你们知道吗,他还踢了那个女人好几脚……”男人说。
“我再清楚不过了。”卡米尔斩钉截铁地说,“所以,您在这儿,这是多远?”
他看向男人,问道。
“……四十米?”
是的,这男人很满意自己的估计。
“您看见一个女人被殴打,被绑架,在四十米开外的地方,您所做的,就是鼓足勇气叫喊。”
他抬头看了一眼目击者,那人眼皮快速跳动着,像是被一种强烈的情绪统摄着。
卡米尔一言不发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最后看了一眼那条狗,它和它的主人有着一样勇敢的神情,那种好像随时要给自己注射毒品的神情。
他又感到一种,怎么说呢,他想找个词,一种悲恸,一种有点儿……触电般强烈的感觉。因为伊琳娜。他转身,看向荒芜的街区。其实,他是被一种精神上的释怀震惊了。他明白。从开始到现在,他专业而有条理地完成了他的工作,他发挥了人们所期待的主动性。但直到这一瞬间,他才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地方,不到一小时前,一个女人,有血有肉的女人,被绑架了。她曾在那里叫喊,她曾被暴打,被塞进一辆面包车,像个囚犯一般,惊慌失措,或许还饱受折磨。他才意识到现在必须争分夺秒,而他却还没步入正轨,因为他想保持距离,想自我保护,他不想真正做这份工作,这份他自己选择的工作,他在伊琳娜死后依然保有的工作。“你可以不这么做,”他对自己说,“但你还是这么做了。”你在这里,在这个确切的时刻,你的存在有一个恰当的理由:重新找到那个女人,那个刚刚被绑架的女人。
卡米尔感到一阵晕眩。他一手撑在车身上,另一手松开领带。置身于这样特殊的场合,或许并不是一件太好的事,对于一个不那么容易消化痛苦的人来说。路易正在他的兴头上。不论谁都会问一句:“你还好吧?”但反正不是路易。他站在卡米尔身边,看向别处,就像在等待一个裁决,充满耐心,满腹情感,又焦灼不安。
卡米尔恢复过来,喷着鼻息。他对着离他三米远的鉴证组技术员们说:“你们有什么进展吗?”
他朝他们走去,清了清嗓子。发生在大街上的案件有一个问题,就是你得收集现场的一切线索,至于它们和你的案情有没有关系,这全凭运气。
一个技术人员,两人中更高大的那个,抬起头看向他:“一些烟蒂,一个硬币……”他凑近一个放在小箱子上的塑料袋,“……不是本地人,一张地铁票,还有一块用过的面巾纸和一个塑料钢笔帽。”
卡米尔看向这个装着地铁票的透明塑料袋,把它向光举起。
“很明显,”小伙子又加了一句,“绑匪拼命摇晃过她。”
阴沟里有呕吐的痕迹,他的同事小心翼翼地用消过毒的勺子收集了一些。
栏杆的另一端传来一阵骚动。一些穿着制服的警员小步跑来。卡米尔数了一数。勒冈给他派来五个人。
路易知道他要怎么做。三组,他会把他们派去周边地区搜索,鉴于事件刚刚发生,绑匪应该走不了多远。发号施令,这是卡米尔的专长。最后一名警员会和路易一起询问沿街居民,把那些从窗口目击的人叫下来,还有那些最靠近案发地的人。
临近二十三点,搜索目击者的路易发现了街上唯一一栋在底楼还有门房的建筑,这在巴黎已经非常罕见。门房立即就被路易的优雅迷住了,于是她的值班室就变成了警方的司令部总部。而她一看到卡米尔警长的身高,就被触动了。这个男人的残疾,就像是被遗弃的小动物,直戳她的心窝。她立马把拳头放在自己的嘴上,忍不住惊叹,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在这个奇观面前,她整个人都在怜悯、哆嗦,像要昏厥过去,更可以说是一种悲恸。她偷偷打量着警长,痛苦地眯着眼睛,好像他有一个外露的伤口,而她在分担他的痛苦。
她私下向路易打听:“您希望我为您的长官找一把小一些的椅子吗?”
好像卡米尔是刚刚瞬间变小了,需要为他做些安排似的。
“不用了,谢谢。”“虔诚者路易” [2] 闭着眼回答,“这样就很好了,太感谢您了,夫人。”
路易对她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随后,她为每个人泡了一杯咖啡。
在卡米尔的咖啡杯里,她加了一把咖啡勺。
全体人员都在工作,卡米尔在门房慈爱的目光下啜着咖啡。路易在沉思。这是他的癖好,路易是个知识分子,他无时无刻不在沉思。试图理解一切。
“赎金……”他小心翼翼地提出可能。
“性……”卡米尔说,“疯狂……”
我们不难悉数人类的狂热:毁灭欲、占有欲、反抗欲、征服欲。他们看到这些狂热,觉得它们如此相似,都是可以让人杀戮的狂热。而他们,在这间凝滞一般的房间里,几乎无所事事。
周边地区已经搜索完毕,目击者都被叫下了楼,证词也都核实过了,那些“听说”,那些流言蜚语,听得越多越没有信心再去敲门,一晚上很多时候都是如此。
目前为止,什么都没有。这个被绑架的女人或许不住在这个街区,至少不在案发地的周边。这里,似乎没有人认识她。我们可以得出三个可能的特征:可能是在旅行的女人,在搬家的女人,暂时离家的女人……
这对卡米尔来说没有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