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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书拾贰 常世(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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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又过去了。

这是个安静得异于往年的新年。

自夏季便身体欠安的祖父,进入十二月以后,稍微恢复了一些,但年底又再度病倒了。

只是家中有人生病,便教人无心庆祝新春。

更何况祖父的病况糟到甚至无法起身。家人连相互道贺“新年好”的声音都收敛了。父亲虽然表现如常,但母亲看起来消沉到家。

如此一来,不管是门松还是注连绳 [151] ,看起来都暮气沉沉。也没了往年总是少不了的祖父的新年训示。

坦白说,祖父的训示,每年都令我苦不堪言。尤其是这几年,与其说是训示,更像是斥骂,因此元旦总是令人郁闷极了。

今年一定又会讲到招赘的事,最后狠狠地责骂我一顿,光是想想就难以忍受。俗话说,一年之计在元旦,所以祖父也才会责骂,但对于挨骂的一方,只希望大过年的,可以平平静静地度过。

可是。

少了祖父的训示,今年总算有个宁静的新年了吗?……结果没有。

毋宁说完全相反,有时甚至令人心情惨淡。

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担心祖父的病况。

但不光是这样而已。

过去一年来,我无法满足祖父的期待,今年应该也一样,而且我根本就不愿意去回应期待。

对于甚至无法起身的祖父,我总觉得无颜面对他。

祖父一定很担心继承人的事。

难道我不想结婚吗?并不是的。

只是连个对象都没有,我无法具体去思考这些事,而且以结婚为前提的人生,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当然,如果有婚事上门,我没有理由拒绝。

我并非渴望自由恋爱,但我觉得缘分应该是更自然的。这些事应该是自然而然,而不是强求 得来的,不是吗?或是我用这种态度面对,根本无法指望得到良缘?

再说,在我们家,招赘早已是既定事项。从一开始就没有我嫁到别处的选项。

我也有些质疑这样的决定。

是出于这样的理由。

因此,我并非厌恶妻子服侍丈夫这种旧俗,或认为妇人也应该出社会,因此不想被家庭绑住,不是基于这类大志而拒绝婚姻。

而是更模糊不清的。

我想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感到内疚。

如果我有那些强烈而高远的志向,应该就会轻松许多吧。

如果有那类根据的话,应该就不会感到如此难受了。即使笨口拙舌,倘若心怀信念,或许也能向祖父说明。

虽然我想只会被骂得更凶。

我认为即使地位不对等、无法让对方听进去,只要能好好地说出来,即使只有一点,也能表达出自己的意思。而如果能表达意思,不管对方有多生气、被骂得有多凶,应该都能保持毅然。而能够毅然,表示能维持平常心,如此一来,我应该就能更平常而坦然地去担心祖父的病况了吧。至少应该不会陷入如此惨淡的心情。

再者,婚事与祖父的身体不适,是两码事。

没错,是两回事。

祖父的食欲愈来愈差,变得寡默不语。即使服侍汤药,祖父也只是默默地吞服。也许是没有力气出声了。

祖父消瘦、萎靡了。

一直以来,直到不久前,祖父都还是个宛如质实刚健典范的萨摩武士,现在却判若两人。

这件事……比什么都教我难受。

在东京,新年似乎只到初七,小正月是另外庆祝。其他人家,门松也都在初八取下。但是在我们家,门松会一直装饰半个月。小正月似乎也叫女正月,但是在我们家叫作返正月,直到返正月结束前,都算过年。

刚取下门松,我就收到一封令人惊讶的来信。

是朋友美音子通知她结婚了。

美音子这几年一直说她想要成为女医。

她为性理学、心理学这类陌生的学问着迷……这样形容或许失礼,不过她张大鼻孔、气势十足地说要拿到学位,自行开业。

不光是这样而已。

美音子对妇女地位提升运动也怀有强烈的兴趣,每次见面,都听她长篇大论。她是个聪明、坚强的现代进步女性。

每回听她说话,我总是既佩服又赞同,反省自己有多么不成熟。我觉得羡慕,也有些嫉妒。

我不知道多少次心想,真希望自己能像美音子那样向父亲和祖父抗辩。即使只是拾人牙慧,我也想要一试,却不知道失败过多少次。

然而。

我从未听过美音子提起嫁人、相亲这类话题。反倒是只要有朋友出嫁或相亲,她便会言辞辛辣地大加批判。

我完全没想到她会嫁人。

因此我接到消息时,完全不敢相信,接着震惊无比,然后是困惑,接着重新转念了。

无论如何,这都是喜事一桩。

美音子说起来也是个容易见异思迁的人,因此或许遇上了某些契机,使得她对这些事情的心境出现了变化。美音子同时也是个聪明上进的小姐,因此这或许是某些强烈的信条或理念带来的变节。不,或许她经历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因为美音子在许多意义上,都是个热情的小姐。

无论如何,这都是值得祝福的事。

我反复思量,决心带着贺礼去拜访。

不过,因为也不好直闯她的婚家,我决定拜访她的娘家。

我本以为我说要去祝贺朋友新婚,又会惹来酸言酸语,没想到母亲什么也没说。

年关过去以后,母亲整个人都无精打采。

母亲说新年仪式都结束了,叫我带阿杵去。

我拒绝了。新年都结束了,所以反而相当忙碌才对。

而且一个人比较好。

我也想顺便散散心。

新年都过了二十日,路上也看不到放风筝或踢毽子的小孩,市街恢复了平素的景致。

我慢吞吞地走着,被骑自行车的人超过了。

速度多快啊!

最近很流行自行车。

听说去年在不忍池举办的自行车赛运动会,盛况空前。

除了自行车以外,还有小朋友的赛跑、撑着伞跑的撑伞赛跑、提着灯笼跑的灯笼赛跑,还有手舞《道成寺》 [152] 的扮装表演。我原本想去参观,但父亲不准我去,说那不是女人该看的东西。确实,自行车或许不是妇人骑的东西,但怎么会连看都不行呢?我深为不满,但因为祖父也还在病榻,我便忍耐下来了。

自行车一眨眼便从视野中消失了。

敏捷得就像一阵风。

我有些看得出神,停下了脚步。

虽然这时自行车早已不见踪影了。

美音子家是行医的,招牌是“菅沼医院”。

门面是西式的,但后方的住处是和风建筑,绕进住家那里一看,美音子的母亲正好在庭院。

美音子的母亲看到我,惊呼了一声。

我说我送贺礼过来,她莞尔微笑,但……

不知何故,那张脸上有着一丝阴霾。女儿出嫁了,母亲怎么会是这样的表情?也许是感到不舍。

看起来也像是为难、不安。

我总觉得不好直视,视线朝稍上方移去。

梅花美极了。

还有许多蓓蕾,应该开了两分左右吧。

这也让人觉得青涩纯真。比起盛开,我更喜欢这样。

如果盛开了,接下来便只等谢去。比起就快凋谢的模样,即将盛开的模样当然好多了。

蓓蕾凝结着即将诞生的生命气息。

开得有点早——美音子的母亲说。

她请我进屋喝杯茶,但我坚辞了。突然来访,一定会造成困扰。

听说美音子结婚的对象是军人,而且是相亲结婚。我有些意外。因为我私下认定是自由恋爱。

我说“请代我祝她百年好合”,美音子的母亲又有些落寞地笑:“希望如此。”

那说法似有深意。

感觉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梅花。

我尽可能礼貌地道别,离开此地。

辞别之后我才想到。

会不会因为美音子的夫婿是军人,所以她的母亲才会不安?一定是为他的未来感到担忧。

最近我常听到日本可能要和俄国开战的话题。

我总觉得事不关己,当成别国的话题在听,但不可能真的无关。即便真的开战,战事本身应该也发生在遥远的地方。不过军人必须前往那里,投身沙场。

绝非事不关己吧。

如果亲人里面有军人,一定更是忧心忡忡。

我设身处地想了一下。

如果父亲是军人……

虽然实在没有真实感,但我想我一定会很难过。战争就是你死我活,即使没有被杀,也要杀人。

一旦出征,就要彼此厮杀。即使平安归来,又能坦然庆幸吗?我不明白。

因为能安然归来,代表杀死了敌国的士兵。

我想起吊堂老板说的话:战争是愚策。

他说只要死了一名士兵,纵然得胜,亦是败战。

战争是非打不可的吗?这是上头的人决定的事,或许有某些迫不得已的苦衷。我想一定是有天大的理由,否则不可能要人民彼此厮杀。

我觉得自己真是没用。

我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理所当然,但我对社会一点贡献都没有。同样地,我也完全无法自立。

身为近代妇女,完全不合格。

不,妇女如果想要参与社会,应该必须比男士更加倍努力地学习,也必须提出主张、参加运动、从事各种活动。我认为至少必须赢得妇女参政权,否则什么都无法开始。

然而我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好好地思考。

我只是未经深思地抗拒传统的生活,用自由这种动听的词语来掩饰,想要继续任性下去罢了。我自认为并非从属于任何人,也未受到支配,但我只是无为地、随波逐流地过着日子。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

对,我想起了吊堂,但……

我将它逐出脑海。

不行。

不是吊堂不行。不行的是我自己。感觉这阵子的阅读,变成了逃避眼前种种问题的行为。

阅读十分美好。

但祖父还卧病在床。

而且战争或许要开打了。

美音子的母亲即使面对女儿出嫁这样的人生喜事,仍难免忧形于色。没错,这是理所当然的。

感到不安。

任何人都想要逃离不安吧。

但即使不去面对,现实也不会改变。

定睛一看,不安就在那里。永远都在那里。除非除掉原因,否则不安永远都是不安。

但也不是就能设法做什么。

不,应该有什么可以做的事,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更重要的是——

把书当成逃避,这样好吗?

我觉得为了逃避而前往吊堂,不管是对老板还是那里的万卷书,都太失礼了。

我在熟悉的石桥旁边停下脚步。

护城河旁边也是成排的梅树。

几乎都还没有开花。时间尚早。

似乎结出蓓蕾了。也有些樱树开始绽放花朵。

我走到格外美丽的红梅底下,抬头仰望。

隔着蓓蕾看着白色的冬季天空,再次叹了口气,呼吸看起来比天空更白。

然后,更洁白的东西跃入了眼帘。

是两名一身白衣的人。

是大人和小孩吗?

总有股异样而奇妙的感觉。

并非白衣让人陌生。丧事之类的场合,每个人都会穿白衣。以前葬礼似乎一般都是等到日落以后才进行,但最近白天的送葬队伍也不稀罕了,并非完全没有见过。

但那两个人之所以看起来奇异,并非这些理由。

那是我认识的人。

令人惊讶的是,那是吊堂老板和小伙计挠小弟。

挠小弟会出门跑腿,或是在店前打扫,但这是我第一次在吊堂外头看到老板。

仔细想想,老板和挠小弟平素便是一身白色便装和服打扮。换句话说,穿着与平日并没有不同。

老板眼尖,似乎立刻发现了我。

“啊,塔子小姐。”

老板走近过来。

谁能想象到,我居然会在梅花初绽的白昼底下,遇见这位先生呢?

两人同时向我行礼。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问。

“是的。”

老板抬起头来。

他是这样的长相吗?

虽然确实是认识的脸,却不知为何一片陌生。太不可思议了。

“冰川的老爷子过世了。”老板说。

“冰川的老爷子……?”

“胜安芳大人。”

“咦……”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是枢密顾问官胜海舟大人的别名。

“这么说来,塔子小姐也见过一回呢。”老板说。

“对,可是……”

“消息来得太突然,我有些着了慌。”老板眯起眼睛说,“听说老爷子昨天入浴之后喝了白兰地,后来就昏了过去。然后就这样……实在走得太仓促了。”

挠小弟也垂下头去。

应该不是谎话或玩笑吧。

没有理由撒这种谎,应该也没有人会开这种不庄重的玩笑。那么,消息就是真的了。

我想起那位相貌高贵的白发绅士。

那位先生也去了那处书籍的墓场。

“我接到消息,立刻赶去,但老爷子一直昏睡……但偶尔还是会出声说话,虽然我听不出是在说什么。不过老爷子的最后一句话,我似乎听出来了。”

“胜大人说了什么?”

“他说……”

这样就结束了……

“呃……”

我有些傻了。

“胜大人这样说吗?”

“是的。老爷子说,这样就结束了。”

“就结束了?”

“该怎么说,干脆利落,直到最后都是十足老爷子的作风……不,换个解释,也像是玩笑般的人生落幕吧。”

老板微带笑意。

“那么,今天是葬礼吗?”

葬礼是五天后。挠小弟说。

“毕竟他是位大人物。”

讣闻应该也会上报吧。

“不过老爷子留下遗嘱,交代谢绝一切献花、放鸟 [153] 等,招待会葬者的便当、通知葬礼的报纸讣闻等等,也一概省略。”

这让家属不知如何是好呢——老板这回苦笑说。

“老爷子说,葬礼一切从简,省下的钱拿去分给赤坂的穷人家。”

“这,怎么说呢……”我说。

实在是慈悲为怀。

“不过我想应该很难吧。”老板说,“毕竟老爷子是那样一位显赫人物,不可能不发讣闻,参加葬礼的人,应该也不下一两百人。不,应该会有上千人吧。”

胜大人身居高位,而且人德出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葬礼盛大隆重,应是不可避免的。我这样说,结果老板说“跟这些不太有关”。

“不,也不是全然无关,不过……那位老爷子交游广阔,应该也有不少另一个世界 。”老板这么说。

我不太懂这话的意思。

“总而言之,再也无法见到旧识,实在令人寂寞。过去我曾多少做过一些修行,现在亦几乎是谢绝尘世、半隐遁的弃世之人,但唯有这些事,实在教人难以自持。”

这样说或许有些失礼,但就连老板这样的人也会如此吗?

我这样问,老板也没有被冒犯的样子,答道“当然了”。

“人必有一死。”

“是的。”

“无论如何,这都是必须接受的事实。死亡会平等降临凡百众生。无谓地恐惧、逃避,皆是徒劳。我认为唯有尊重每一个生命,将之记在心里,才是最好的供养。因此我才会立起那些名为书籍的墓碑,做起守墓人,免得它们佚失。不过……”

老板仰望红梅。

“唯一确定的是,人死去之后,就再也无法见到他们活着的身影了。”

“再也无法见到……”

“是的。对冰川老爷子的回忆,将永远留在我的心中,也可以不时忆起。每次忆起,我就能见到他的幽灵吧。但幽灵……”

不是活的。

“我再也听不到老爷子痛快淋漓的高论了。这仍是令人寂寞的事。”

老板仰望着,表情无比寂寞。

“虽说幽灵随时都可以见到。”

“可以见到……?”

“毕竟我们有过许多回忆。”

两人的交情一定很久。

“对了,塔子小姐怎么会在这儿?”

“嗯,没什么。”我随口回答。

回想起来,我就是和美音子见面,听过她激昂澎湃的演说之后,见到胜大人的。

胜大人说了些什么呢?

他的相貌和身影,我依稀可以想起,但此外的事就一片模糊了。我记得他的声音、与外貌格格不入的无赖语气,但他究竟说了些什么,我却想不起来。

好像是催眠术是虚或实之类的内容。

然后……记得他也向我说了几句话。

“我……一定看不到胜大人的幽灵。”

没这回事的。老板静静地说,接着淡淡微笑了一下。

“那么我先走一步了。有空请再光临小店。”

老板深深行礼,经过石桥离开了。

挠小弟也是,要是平常,他总会耍几句嘴皮子,今天却默默地跟着老板离去。

我目送两人,直到看不见背影,接着又仰望梅花。

那是鲜红而小巧的蓓蕾。才刚萌芽的花的预兆。

我并非看得出神,而该说近乎忘我。梅花的红、天空的白、叶子的绿,这些色彩浑然一体,让我弄不清楚自己在看些什么了。

直到两辆自行车从旁边骑过,我才总算回过神来。

梅花依旧是梅花。

梅花很美,但身体完全冻寒了。

梅花,被樱花取而代之时——

祖父走了。

结果我未能听到祖父的斥骂。祖父几乎没有出声,就这样度过春天,然后静静地走了。

过世那天。

我坐在祖父的枕畔,扶起他想要服侍汤药时,祖父握住了我的手。

祖父是想要告诉我什么吗?或是把我和别人搞错了?

或许是的。

因为那个时候,祖父的眼睛几乎是闭着的。

唯有那粗糙干燥的触感,我怎么也忘不了。但我不明白祖父这个动作究竟有什么意义。

只是泪水泉涌而出。

泪水迟迟止不住,令我不知所措。

我不可能是难过。

因为当时我并没有想到祖父会死。

那天傍晚。

祖父沉睡似的过去了。

不知为何,我哭不出来。

是泪水流尽了吗?

总觉得自己好像缺了一块,坐立难安,一片茫然。

葬礼的事,我什么都不记得。

就连那是不是萨摩式的葬礼都不知道。

或许并没有什么萨摩式的葬礼。如果信仰的宗派一样,或许关东式和萨摩式都一样,但我连这都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到底在学校学了些什么?

日复一日坐在桌前,听着老师的话,也做了一些思考,但那究竟算是什么?或许毫无意义。父亲说,妇女上学,是新娘修行的一环。当时我还相当反感,心想才不是那样。

不……这么说来,祖父相当反对我上学。

我整个人糊涂起来了。

事到如今,我也觉得或许我应该听母亲的话,早点相亲招赘,生个子嗣。

因为也没有理由拒绝。

因为我既没有高远的志向,也没有强烈的信念,什么都没有。

如果可以招赘生子,起码祖父也会开心吧。可以在他还在世时,看到他开心的样子吧。

可是。

忘记是谁何时说的了,自己的人生是属于自己的,是为了自己的,不该为了他人而牺牲自己。是美音子说的吗?还是平冢明小姐在信上写的?

我觉得这话没错。

即便是亲人,也不是自己,从这个意义来看,亲人亦是他人。但难道我就不想为他人做些什么吗?若说没有,那是骗人的。

没必要勉强委屈自己吧。

但如果我想要委屈,委屈又有何妨?如果那是自己想要做的事,不委屈自己,其实才是委屈了自己不是吗?

我真的混乱了。

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回神一看,竟已半年过去了。

母亲也不再啰唆,长舌的阿杵话也变少了,家中就仿佛火苗熄灭了似的,一片冷寂。

我经常关在房间里,整个夏天都待在家中。入秋以后,我开始稍微外出,但也只是散散步或跑跑腿,即使出门,也很快就回来了,其余便是帮忙家务,安分地过着每一天。

如果祖父还在世,这应该是能赢得他称赏的生活态度吧。不过我并不是想到祖父而这么做的。我丝毫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无意间变得如此罢了。

然后,年关又过去了。

由于正在丧中,也没有庆祝新春。应该接下祖父职务的父亲没有训示,没有年初惯例的四处拜年,也没有被邀去朋友家玩歌牌游戏。

是个平坦而无趣的新年。

不过。

一样是小正月刚过的时候吧。我在出门采买的路上,不经意地……

看见了梅花。

它的红,浓艳地沁入眼中。

总觉得怀念起来了。然后我想起来了。

最初想起来的是一行行的文字,接着是墨水的气味,还有洋纸的触感。

我想起来的……

是书。

以及阅读带来的种种情感。

仔细想想,我整整一年没有读书了。买来的书也收进盒子里,放进壁柜深处。我是为了不被家人发现而把书藏起来的,却也不想去找出它们了。

总觉得好像把某些重大的事物给遗忘在远处,不安极了。

红梅下。

对,刚好就在一年前。

吊堂老板出现在那里。所以我才会想起来吧。

我都忘了。忘了一切。

回家以后,我依然坐立难安。

不过,我也不想挖掘壁柜深处,找出书来。就算拿出书来端详,也没有意思。应该也不会重读。

别说读书了。

我想起祖父的脸。

祖父生前极度厌恶妇女读书。为了避免被祖父发现,我都把书藏在壁柜深处。

现在祖父已经过世了,或许不必再把书藏起来了。

并不是因为禁止的人已不在世上,因此我可以正大光明地读,而是我觉得不管怎么藏,也瞒不过已经过世的人。

一切都被他们看在眼里吧。

接着樱花盛开,举办了祖父一周年忌的法事。虽然规模简单,但仍有不少人来参加,庄严地结束。

我哭了一会儿。

母亲似乎也平静了些。

然后我无法克制地想要读书。

是樱花飞舞的花瓣与它的芳香唤起了什么吗?

这应该也是原因之一吧。

不过我最强烈地想起的,是前往寺院的小径途中、那栋树木围绕的奇妙建筑物。

没错。

因为那里有吊堂。

不过在去程和回程,我都未能看见它的威容。那栋建筑物一不小心就会错过。会融入景色。不过——

它就在那里。

我按捺了一段日子。不过法事的余韵淡去,樱树开始挂满绿叶时,我默默地走出家门。

我一口气穿过民宅商家,来到大坡道,然而来到坡下时,却停下了脚步。

仰望坡上。

坡道宽阔平缓。

这么说来,我总是在这里停下脚步。许多次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跨出一步,于是从这里折返。

那是大前年的秋天吗?

感觉是好久以前的往事了。

我硬是将停住的脚往前挪。

爬上坡道。缓慢地。

坡下的市街处出现一名骑自行车的老先生,爬坡而来。

那人重重地喘着气。

我以为自行车一下子就会超前了,没想到我错了,车子跟在我旁边骑了好一段路。骑自行车和走路的速度居然差不多,这种情况该如何形容才好?

来到以前是玩具店的建筑物前,自行车才加速,好不容易超过了我。

不过我看着那人的背影好半晌。

我一直站着,直到爬上坡顶的自行车消失。

那里正是通往吊堂所在的小径前方的岔路路口。那条路是前往田地的碎石路,是一条死路。

不经意地望过去一看。

碎石路中央站着一个人。那站姿似曾相识。

我凝目细看,那似乎是帝国大学的松冈国男先生。

我走向那里,松冈先生似乎也注意到我。

“松冈先生。”

我出声,松冈先生难得睁圆了眼睛,瞬间倒吞了一口气。

表情非常吃惊。不过,我从来没有看过松冈先生吃惊的样子。

“塔子……小姐吗?”

他似乎是真心惊讶。搞得我都狼狈起来了。

“感觉许久不见了。”

“是的,好久不见了。”我说。

大概近一年半没有见面了。

“有这么久吗?”松冈先生把脸转向旁边,然后说,“这里是我第一次遇到塔子小姐的地方呢。”

松冈先生的视线前方,长着刚萌芽的芙蓉花。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当时我在这里看着芙蓉花。无所事事地望着有些像妖怪的花。

那个时候……

祖父和父亲不断地争论是要招赘,还是让我出嫁,另收养子,而且还撇开我这个当事人,大吵一架。结果我被两人责骂,甚至还被母亲责怪,一气之下跑出家门。

松冈先生不知为何,显得非常落寞。

“塔子小姐要去吊堂吗?”

“不,呃……”

我说我已经一年多没去了。

“这样啊。我一直在想都没见到你,是有什么原因吗?”

“家中有人过世……”

“有人过世吗?这样啊。”

松冈先生说,蹙起眉头。

“家祖父去年过世了。”

“那位曾是萨摩武士的令祖父吗?”

对。我说。

不过,这并不构成超过一年都没有去吊堂的理由。

不过松冈先生说,这样啊,那也没办法呢。

“我心想今天一定要去,来到了这里,却有些却步了。总觉得门槛似乎变高了。”

我了解你的心情。松冈先生说。

“松冈先生呢?”

“我也一样。”

“一样?”

“觉得今天没办法去。”

“咦?”

松冈先生是否才是出了什么事?

一定是的。

我认识的松冈先生,不会像这样回话。不过我和松冈先生的关系,只是每隔几个月在吊堂见上一次面而已,称不上熟识。

但不同就是不同。

这一年半之间,他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变故?

松冈先生没有明说,也许是不太想透露。既然如此,我也不应该多问。

松冈先生大大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转向我,垂下目光,叹了一口气:

“这也是某种天意吧。其实我身边也有人过世了。”

“咦……”

松冈先生眯起细长的眼睛,脸颊抽动了一下。

也许他是想要微笑,看起来却很悲伤。

“是您的家人吗?”

“不,不是。”

是无关的人——松冈先生一脸阴沉地说,然后看开了似的接着说:

“那么,我们去吊堂吧。”

“可以吗?”

“我原本就打算要去,只是途中停下脚步,陷入沉思,结果无意间走进这里,站了半晌而已。然后塔子小姐偶然出现,嗯,我想也是段奇缘。因为最初在这里把我引导至吊堂的,也是塔子小姐。”

“我也是一样的。”

前往吊堂的途中,无论如何就是踌躇不前时,是松冈先生推了我一把。

我们从碎石路来到坡道,爬了一小段路,走进通往寺院的小径。

松冈先生对着天空,似乎光线刺眼。然后他突然说:

“你在白天看过星星吗?”

“这……没有,不可能看到吧?”

“看不到吧。不过我见过。”

“那是星星吗?”

“天晓得。”

也许是星星的幽灵。松冈先生说。

“就只有一颗吗?”

“不。”松冈先生微微歪头,“就在那一带。不,太阳的高度不同,或许再过去一点吧。那里有许多星星闪闪发亮。”

他指示的方向,只有一片白色的天空。

“从太阳……偏离十五度。我记得很清楚。对,当时有栗耳短脚鹎飞过。”

“这样啊。”

可是。

“如果闪闪发亮,那是不是光呢?星星就像是一颗颗的光珠。”

“是光呢。”

“白昼充满光线,所以即使在其中投射出光线,也看不见吧。就算白天点亮煤气灯,也看不出是亮的。”

是啊。松冈先生心不在焉地应着:

“雪中白鹭,黑夜乌鸦呢。”

确实不可能看得见——松冈先生说。

“是幻觉吧。那个时候我确实在做大不敬的勾当。我正想打开祠堂。”

“打开祠堂?”

“对。我觉得天谴或是作祟那些都是迷信。嗯,应该就是迷信吧。不过心中一隅,或许还是有点心虚吧。所以才会看见那样的幻觉也说不定。是神经出了问题吗?”

没道理看见呢。松冈先生再次说。

“不,我的意思并不是看不见。如果看见了,那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呢?星光是白点,而像今天,天空是一片白。”

一片纯白。

“当时天空是蔚蓝的。”

“那样的话……”

或许看得见。

听我这样说,松冈先生应着“是啊”,似乎放下心似的,表情柔和了些。

吊堂前,挠小弟正在扫除堆积于店前的樱花花瓣。

虽然从未意识过,但建筑物后方似乎也长了许多樱花树。

挠小弟转向这里,嘴巴微张,一语不发地钻过代替广告牌的帘子,打开门,大声喊着:“老板!老板!”接着转向这里,说了声:

“欢迎光临。”

咦,怎么感觉有点失礼呢?我转向旁边说。

“咦,这并不是失礼的举动呀。因为实在太久不见了,小的惊愕万分,才会有这种反应。松冈先生也是今年第一次来,至于塔子小姐,更是好久……”

“喂,挠。”里头传来声音,“不可以对客人没大没小。”

帘子里头出现老板的身影。

说是出现,也几乎都被写着“吊”字的和纸给遮住了。

挠小弟掀起帘子,说:“来,请进。”松冈先生让我先进去。

店内寂静得仿佛时间停止。整然高耸地排列的万卷书籍;幽幽地照亮这些、多达数十支的日式蜡烛柔和的火光;高远的天窗射入的幽光。

没有任何不同。

不,书籍的排列应该不同了吧。但是超过一定的量,每本书的个性便埋没其中,只能以总体去看待了。

店内已经摆上了两把见过的椅子。

“欢迎光临。”

老板恭敬地行礼。和以前完全相同。

“上次见到塔子小姐,是胜义邦大人过世时,在红梅下那一回吧。已经一年多了呢。”

“是的。”

“令祖父的事真是遗憾。”

“老板知道?”

“是的。”

请节哀顺变——老板说。

“至于松冈先生,去年底您订购的书,已经准备好了。您要的是新渡户稻造 [154] 在美国出版的bhido:the ul of japan 对吧?”

“嗯。”

松冈先生心不在焉地应道。

似乎神思不属。我总觉得看不下去,问道:“bhido(武士道)?”

“是的,武士之道——武士道。是国人以英文写作,谈论这个国家文化的书。新渡户是贵格派教徒,而且精通英文,作品应该很容易让英语圈的人了解。”

“那不是将日文译成英文的书吗?”

“是一开始就以英文写作。日文版应该暂时不会出版吧。这是一本名著……但如果译成日文,或许也会引来异论或批评。”

“因为他写错了什么吗?”

“不,这本书反映了新渡户先生的人品。解释各人不同。同样的东西,有些人看起来不同,而且有时对某些人而言,那会是对他们不利的解释。因为会经过松冈先生所说的我 这层膜。”

这样啊。松冈先生小声说。欠缺神采。也没有他向来的那份伶俐。

“还有,”老板拿起放在旁边平台上的几本杂志,“去年年底提到的那位先生的论文刊登的《自然》(nature )杂志,我找到了一些。虽然并不齐全,但暂时找到了七册左右。”

“您说那位先生……是英国的……”

松冈先生抬头,右手食指抵在唇边,说“名字很特别的那位”。

“是的。是以前协助编纂大英博物馆日本书籍目录的南方熊楠 [155] 先生。”

“您说以前……意思是他已经辞职了?”

“似乎遭到了禁止进出的处分。是前年的暴力事件造成的后果。哦,他没有学到教训,似乎又动粗了。”

“他是个暴力的人吗?”

“应该说是豪放磊落、率真不矫饰吧,同时博览强记,富有洞察力,是个魅力十足的人物,但他无法迁就不合理的事。”

“但是诉诸暴力……”

“嗯,确实令人头疼。”

“我记得他的语学造诣也极深。”

“他似乎通晓十几国语言。只因为是东方人,就受到轻视,似乎令他难以接受。或许是受到义愤驱使吧。”

这样啊。松冈先生说,沉默下去。

“我也只见过他一次,不过在短暂的时间内,便得到了丰富的识见。不过既然被禁止进出大英博物馆,表示他也失去了工作,那么或许会回国也说不定。回国之后,松冈先生或许可以跟他见个面。”

“嗯。”松冈先生只是不甚起劲地应了一声,“啊,只要向老板开口,没有找不到的书。都已经过了四个月,我想老板一定已经调到书了,却一直没有来取,真是抱歉。”

总共多少钱呢?——松冈先生问。老板没有回答,细细地看着松冈先生的脸。

“您怎么了?”

松冈先生没有回答,老板稍微前屈。

“没事。”

“难道……莫非禾子小姐出了什么事?”

松冈先生缩起下巴,瞪着自己的膝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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