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书三 权宜(1/2)
究竟有几年没听到三味线的音色了?
我这人不到铁石心肠那么冷硬,以明治人而言,该说是脆弱到令人同情,既无信念,也无骨气。然而却敢肆无忌惮地自称木头人,是因为我与声色犬马绝缘。
我也不上戏馆子、演艺场之类的地方。
原本我就是厌恶浮世、自诩为隐遁之士的那种人,因此对于纵情声色的花街柳巷也不熟悉。歌舞乐曲也完全生疏,连端呗与长呗 [87] 都分不清楚。
我只知道,舞台上传来的不属于这些。
清朗的三味线声,配上嘹亮的歌声。
世人都说三弦是女声,不过现在随之唱和的歌声亦是女声。但那也并非深情的新内流 [88] ,粗杆三弦弹奏的音色直传丹田,太夫 [89] 也热情演唱,头上的花簪几乎甩落下来,忘情投入。
是义太夫节 [90] ,而且并非一般的义太夫,而是娘义太夫。
是年轻姑娘在弹唱。
据说现在极受欢迎。
舞台上,朴素的纯白纺绸衣上穿着华丽无花纹肩衣的年轻姑娘,正在弹唱《妹背山妇女庭训》。我觉得应该是,但原本就不熟悉,再加上客人的欢呼声惊人,分散了我的注意力,连戏码都听不清楚。
虽然不知道情节,但也不至于无法专注,只要把欢呼声也当成表演的一部分就行了。
说唱到高潮处,底下就会涌出阵阵粗野的吆喝声。因为一应一和,仿佛配合好的一样,听起来也像是一种伴奏。甚至有人敲打鞋牌 [91] 。
仔细辨听,客人在说“怎么样怎么样”。
我完全不懂是要把什么东西怎么样。
虽然不懂,但觉得很来劲。
不是嘘声,也不是喝彩,与歌舞伎表演时底下观众的吆喝声也不一样。听到后来,我都差点要跟着一起喊“怎么样怎么样”了。
不,我已经在内心一起呼喊了。
虽然有点害羞,但非常有趣。窝在自家里,是享受不到这样的亢奋的。
邀我来看表演的是山仓,他是以前我任职的香烟制造公司的创社老板。
不,公司已经没了 ,所以也没有创社可言了吧。创立公司的是山仓,关掉公司的也是山仓。
在我因为不值一提的理由休假的期间,不出所料,公司倒闭了。
休假以前,生意就已经欲振乏力,我看出应该撑不下去了,才做出休假的决定。但虽说早已预期,实际上真的倒了,仍教人有些寂寞。
家父在旧幕府时代是旗本 [92] ,而山仓是家父的近侍之子。
据本人说,他在家臣的武士当中是最年轻的一个,曾受到主公格外关照。记得山仓约莫大我十岁,因此幕府瓦解时,他还不到二十吧。他那原为近侍的父亲在幕府解体后,似乎整个人变得槁木死灰,就这样衰弱病倒了。
山仓在工作的同时,也照顾着父亲,但没有多久,就在旁人建议下,开始上私塾。他好像是学习儒学之类的,但那时候的事情我不太清楚。
那是西乡下野,西南之役爆发之前的事。
当时社会自由民权呼声高涨,动荡不安,流行读书会、演讲等活动,所以我记得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心想难道山仓也成了愤世嫉俗的士族,打算造反吗?
家父告诉我,山仓是个认真向学的塾生。
但山仓的父亲过世后,他便辞掉工作,也很快就离开了私塾,在亲友帮忙下,搬到三河。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当时他还到家里来打招呼。据说山仓家原籍骏河,而且我以为他会就这样埋骨静冈,没想到几年后他上京来,不知为何竟做起三州 [93] 的香烟贩卖事业。
那是四年前的事。
四年来,山仓的公司落后于以标新立异的宣传闻名的岩谷松平天狗香烟,在纯国产香烟的制造贩卖业中,应该算是排名二三吧。当时山仓也礼数周到地到家里来打招呼。
而我则在家父说情下,请他雇用我。
因为孩子出生,我想认真谋份差事。我很清楚,自己没有闯出一番事业的本事。
对于才刚元服就剃掉发髻的人来说,没有武家无谓的自尊。我并不排斥听人使唤,因此有样学样地拼命工作。因为是武家做生意,笨手笨脚,经常碰壁,但很有趣。与靠着哗众取宠的宣传手法席卷市场的岩谷天狗相比,虽然朴素得多,但山仓将军香烟商会的业绩也逐步成长。
不过这几年经营却迅速恶化了,因为出现了愈来愈多的竞争敌手。碰上商业竞争,武士还是赢不了正牌商人。
去年,靠着模仿亚美利加香烟大赚一笔的村井吉兵卫进军东京,等于是给了山仓将军香烟致命的一击。他们附上设计新潮的图卡,或雇用乐队进行热闹华丽的宣传,令质朴的山仓将军香烟陷入绝境。
山仓的口头禅是,将军毕竟打不过官军。
这句埋怨,要从岩谷是萨摩出身,而村井是京都出身说起。而山仓是骏府出身,公司名称又叫将军香烟商会。这将军,指的也不是军人的将军,而是德川家的“征夷大将军”封号。但话又说回来,岩谷、村井两人也并非连手共斗,而是彼此杀得腥风血雨,因此其实是将军香烟自己败下阵来的。
我不知道“将军”这样的公司名称,是不是出于山仓虽然年轻,但曾经领受幕府俸禄的志气;又或是单纯以骏河及三河这样的地缘关系来命名,但不管怎么样,总之是被时代潮流给抛下了。
我问过山仓本人,他说那名字只是随便取的,我想应该就如他说的吧。
上个月中旬,我接到山仓联络,说继续撑下去,也只会让债台日益高筑,所以要把公司收了。他说他也要回静冈去,所以我提议办个送别会。我说大伙一起到浅草的凌云阁 [94] 参观,顺道吃个牛肉火锅,热闹一番吧。也是一个人久了,我有点寂寞了。
然而山仓说其他员工都已经离开,没有半个人了。
两个男人一起攀登十二楼看景色也没意思,只会教人发笑,一点都不好玩。
所以才会变成来听娘义太夫。看戏太贵了。大众演艺场的话,浅草和本乡到处都有,省下来的钱还可以拿来吃顿牛肉锅。而且上大众演艺场不必像看戏那样郑重其事,可以随意进去。
我这么说,结果被山仓反驳说哪能随意进去,还说要进大众演艺场,必须铆足了劲。虽然以前女性义太夫被称为“垂义太”,说她们卖艺又卖淫,受人讥笑,但据说最近大受欢迎。我半信半疑地前来一看,确实高朋满座,甚至满到外头来,让我内心咋舌不已。现在已是秋寒季节,我穿了披肩式无袖外套出门,但里头人多到甚至闷热。
表演结束,在人潮推挤下,总算踉跄地走到外头,结果发现外头也是黑压压的人山人海。我问这是怎么回事,山仓说是在等出场。
“等什么出场?”
“等心仪的太夫出来。看,正中央停着包车,对吧?”
人潮太多,看不清楚,只看到车夫的斗笠。那里停着一辆人力车。
“当红太夫没空休息,得继续赶往下一个舞台。一收拾好,就得立刻直奔那辆车出发。这些人就是在等那个。”
“等太夫做什么?难道是说即使是从后台门口到人力车的那一瞬间,只看到一眼也好,也想多看看那张倩影,是吗?”
“不是啦。”
山仓望着人山人海笑了。
“他们要跟着那辆车,大军移动继续前往下一个舞台。然后继续高喊‘怎么样怎么样’。”
“还要继续去看?”
“是啊,多少次都要看。他们是为义太夫痴狂哪。日复一日,不停地看,直到钱财和空闲都用光为止。我想他们应该是书生之类的身份,但时代变啦。我在那个年纪,可是在私塾里跪着背《论语》呢。”
“而我在游手好闲。”
“少主跟我身份不同啊。”
“别叫我少主啦。”
山仓好久没这么叫我了。自从幼少时期,旁人便一直这么称呼我,我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但受雇于山仓时,我请他停止如此称呼。
我已经不是少年人了。而且随着明治维新,主从关系也消失了,我不再是能被称为少主的身份。
不,受他雇用的时候,我们的主从关系就颠倒了。
“如果我还是你老板,就叫你高远老弟,但公司都已经倒了,又恢复原状了吧?如果依原来的关系,你就是恩重如山的主公的嫡长子,是继嗣大人。”
“家父已经过世了。”
那就是少主公,山仓又笑。
这时我在山仓肩膀后头看到一张不悦的脸。
那人头戴高礼帽,身穿大衣,蓄着优雅的胡须,是个上了年纪的绅士。
年纪比山仓更大吧。我估计有五十左右。
男子的表情扭曲到近乎古怪,似乎正注视着等待太夫登场、准备欢呼“怎么样怎么样”的那伙人。不,该说是瞪视吗?
哇!一阵欢声雷动。
那伙人嗓音低哑,因此那与其说是欢呼,不如说听起来更像震动。大概是太夫出来了。震动化为骚动,一团人乱糟糟地开始移动。
“话说回来,这也真不得了呢。那女太夫也不过是个才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吧?”
“不不不,就算是小姑娘,也不容小觑啊。身为娘义太夫,成长到能穿上无袖肩衣这一步,其中的辛苦非同小可。大凡艺人皆是如此,从不支薪的打杂小厮开始,直到爬上暖场的地位,中间的过程饱尝辛酸。而能够暖场后,直到升为压轴表演者,又是段呕心沥血的日子。中间有好几个阶段身份,就像相扑那样。再说,义太夫节需要营业执照,晋升真打 [95] 的‘手见’ [96] 非常严格。”
手见,简而言之就是考试。
考试极为严格。
“即使通过,若是人气衰退,也会被流放郊区。毕竟有太多可以替代的人。所以像那样有‘堂折连’ [97] 追捧,是最风光的时候了。”
那群教徒好像被称为“堂折连”,虽然我依然不懂为什么要喊“怎么样”。
你好清楚呢,我说。没想到山仓说了令人意外的话,“其实我挺着迷的。”
“你常来看?”
“倒也还好。她们红到让讲谈师都减少出场次数了,所以我也会来看看。我不像你这么达观,是个俗物。那个绫之助也不错,但我比较支持京子。”
我是个俗物啊,山仓又说:
“哎,这年头,到处都讲竞争,做生意也是一样。我绝对不是说当世风不好,也不认为只有武士大摇大摆的时代是对的,但只是一次输赢,就让境遇骤然丕变,这样的日子教人消受不起。一想到那样的小姑娘,也处在那样竞争激烈的环境,当然会教人忍不住想支持。”
山仓眯起眼睛,像在远望那伙人离去的方向,小声地唱和“怎么样怎么样”。可能是弯进巷子了,吵吵闹闹的一伙人已不见身影,只剩下喧骚的残渣凝结在路上。
气氛不由得感伤起来,又有种结束得不干不脆的感觉,所以我们决定不吃牛肉锅,只喝个一杯就回去。
汗水凉了,挺冷的。
我们想要避开现代风格的店,拖拖拉拉地走着,发现一家外观像茶店的居酒屋,掀开门帘进去。
也不是想要怀念江户,只是忽然想要避开当世风。
好像没有啤酒。
不过这种时节,应该也不会有人点啤酒,但这里连菜单也没有。我向老婆子要了两瓶烫酒,请她随便来几样下酒菜,然后环顾店内。这里与其说是酒铺,更像是简单的食堂。
我的视线停留在店角落。
刚才凝视着堂折连的那位绅士,正带着半哭不笑的表情坐在那里。他抬头挺胸,表情与那姿势却格格不入。穿着是正式的洋服,然而所处的景观却是时代错乱的和风,因此显得格外醒目。
趁着对方似乎没注意到我,我细细观察起他来,山仓也注意到我的视线,回头望过去。
“啊。”
山仓出声。
“怎么了?你认识的人?”
“呃,我想是,应该错不了。真是太巧了。”
山仓起身离座,直接走到男人面前。
“冒昧请教,您是东京警视厅的矢作剑之进先生吗?”
原来是警官?
没有穿制服,也许是高层人物。
在下已辞去警职了,男人应道:
“没错,在下的确是矢作。不过很遗憾,我并不认得阁下。不好意思,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这也难怪。没错,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只在赤坂的日式餐馆与您有过一面之缘。您不记得吗?那次……”
“怎……”
怎么可能忘记!矢作睁圆了眼睛说:
“说到十五年前的赤坂,不就是那位由良阁下举办的百物语怪谈会吗?”
“正是如此。”
“原来你也在场?”
矢作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是的,眼前冷不防上演一出警匪剧,真把我给吓傻了。当时矢作先生吩咐切勿将见闻之事外传,免得徒然迷惑人心。我谨守交代,直至今日,都未曾向外人提起只言片语。那是我毕生难忘的一桩奇事。”
“可是当时在那里的……”
“当时我是孝悌塾的塾生——由良公笃大人的门人。”
“哦,是其中一人啊。”
矢作站起来,说了声“这样啊”。然后他略为倾身,问山仓:“真的吗?”
“是的。我记得参加那场怪谈会的塾生,包括我在内,共有六人,但除了我以外的五人,都是暴发户的阔少,虽然不想这么说,但全是些无心课业的纨绔子弟。哦,我自己成绩也没好到哪里就是了。”
“确实,我记得就是那伙人为了世上有无怪异而吵闹,惹得由良阁下困扰,才会举办那场怪谈会。”
“正是如此。”
“你也是元凶之一?”
“不,我原本是穷士族出身,与他们也不是很熟。反倒是他们认为我配不上他们,瞧不起我。我完全是因为担忧塾长的安全,才表明要参加。不过我身为一个儒者也不够彻底,多少还是相信的。”
“相信什么?”
怪异啊,山仓说:
“自古以来,儒者就是采取废佛的立场,但那个时候,吾师强烈抨击废佛毁释的风潮。老师说,那只是一群无仁无智、无义也无礼的暴徒。”
“的确,有段时期实在太过火了。破坏寺院,毁弃佛像,连院中小寺都被拿去抛售。尽管政府并未奖励这样的行为哪。我不知道被派出去取缔过多少次。”
“是的。那时一名塾生问,身为儒者,该如何理解神佛?老师回答,神即是理,佛即是慈悲,因此即使不提神佛,亦可以谈论。”
我听说过,矢作说:
“令师说,若是提到神佛,必定会偏离理,对吧?他说鬼神应敬而远之,论其有无,是愚昧之举。”
“没错。但是就有人问了:那鬼怪 怎么样呢?”
“鬼怪啊?”
“敝师当下断定,那种迷妄之物不存在,却有人就是不听。既然说敬而远之,表示鬼神是存在 的。老师的立场是争论鬼神的有无毫无意义,但有人就是不接受。于是……”
“一开始是为了要让鬼怪现身,对吧?谈鬼事,则怪至……是吗?”
“是的,我学而不成,修养也不够,一想到万一真的出现鬼怪,就为老师的安危忧心不已。”
“所以你才参加了那场活动吗?虽然实际上出现的不是鬼怪,而是罪犯。”
“是的,但是……”
鬼怪也出现了 ,山仓说。
“在下的同僚也这么说,但在下并没有看到那样的东西,也没有仔细想过那件事,所以那究竟是什么,真伪不明。哎,不过那场活动是最后一次,后来我们失去了重要的人,所以坦白说,有没有鬼怪,已经是其次。可是……”
这时老婆子送酒来了。
因为没有其他客人,也没必要在店里站着谈天,我们便并桌而坐。
矢作的桌子较大,而且他说坐角落比较自在,所以我们移到那边去。
“高远老弟知道这位吗?这位是过去立下许多大功,经常出现在锦绘报纸上的知名巡查大人。”
别这样、别这样,矢作挥手说:
“以前的事了。”
“请别谦逊了。两国的怪火骚动、池袋村的怪蛇骚动,您迅速侦破许多怪异事件,是名震帝都的不思议巡查啊。”
“别提那个名号了。”
矢作露出困窘的表情。
“想起那时候的事,哎,真教我脸红,汗颜至极。”
矢作掏出手帕,擦了擦没汗的额头。
“但是塾长和他父亲伯爵大人都十分感谢矢作先生。”
“说来话长,但无功不受禄。哎,往事就别提了。倒是这位先生……”
这位是相当于我的主家的高远先生,山仓如此介绍我。
这才是教人汗颜至极。别说主子了,我根本是个厌世隐遁的废人。
矢作重新报上名字,向我行了个礼。长者这样对我行礼,我更是感到如坐针毡了。
“哎,这也算是某种缘分,往后还请多多关照。来,干杯。”
他为我斟酒。
这样立场根本颠倒了,我更感到局促了。
“先不谈这个,矢作先生……也是去看那娘义太夫?”
他看起来不像会去看那种表演的人。
我这么问,矢作便蹙起眉头。
“嗯,我是去看了。虽然那也不是什么坏东西,不过那群客人啊……”
您说堂折连?山仓问。矢作回道:
“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女义太夫从江户古时,就被禁过好几次。允许女艺人登上舞台,正好就是那场怪谈会举办的时候,在那之前是被禁止的。你们知道为何被禁止吗?”
因为伤风败俗吧?山仓说:
“违反公共秩序和良好风俗。”
“不是的。以某些角度来说,也是这样没错,但并不是女艺人不好,而是坏在客人。失去理性的客人,会做出失控的行为。无论怎么取缔,他们依然故我。会有一堆男人被女艺人的美色所迷惑。其实是坏在这里。从江户古时就是如此。”
“原来是这样啊?”
“是啊。不是欣赏才艺,而是为姑娘痴迷。会把女艺人叫去包厢,做不规不矩的事。男人的色欲从古至今,是毫无长进。”
那伙“怎么样怎么样”的家伙,也实在不像是在听义太夫。甚至有人激动到敲碗。
“哎,这年头要从事哪一行,是个人的自由,妇人的演说仔细聆听,也不输男人,相当打动人心,所以是女人就差人一等的想法是错的吧。”
有段时期,社会上流行演说。即使是妇人也能登上讲台,大声主张。
“所以那个时候我认为,上头也没办法硬是禁止有人想要靠卖艺维生吧。实际上也没那么容易,‘垂义太’这个词是个蔑称啊。一开始是瞧不起女人,认为女人才不可能演唱得来义太夫,才这么轻蔑称呼的。实际上在竹本京枝一团从京都地方还是名古屋来演出之前,连个客人也没有,也没办法登上高级演艺馆。然而看看现在。”
矢作转向大众演艺场的方向。
“五年前,号称改良义太夫的京枝一团展开公演,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客人渐渐失常了。”
矢作捻捻胡子。
“现在女义太夫的人气甚至不输给大歌舞伎。新的歌舞伎团大受好评,正在盖的明治座 [98] 似乎也相当豪华,但论到观众数目,大众演艺场也不遑多让。西洋奇术之类的,是有流行和退烧的时候,但女义太夫已经完全扎根了。甚至连落语家都在埋怨没他们出场的份。”山仓也提过讲谈师的类似状况。
“听说因为那伙人像那样追着跑,女义太夫表演一结束,客人就跑了一大半。等到落语家登场的时候,已经不剩半个客人了。因为那种疯样,想听落语的客人也不愿意上门了,搞得客人愈来愈少。”
应该就是如此吧。
我也是什么也没多想就跟着离开演艺场了,但仔细想想,也许接下来还有别的表演。
有人气是很好,矢作接着说:
“如果是提供大众追求的娱乐,那无可厚非。但人气一来,心怀不轨的客人也会增加。不出所料,就变成这样了。一想到那群蠢货不知何时会闹出事来,我就……”
矢作的杯子空了,我抓紧机会,立刻为他斟酒。
“那么……您是来微服探访?”
“不是。”
话说,他一开始是不是说他辞掉警职了?
“事到如今,也轮不到在下担心吧。在下是一介平民,不是可以取缔犯罪的身份。只是还在职的时候,经常四处巡逻。”
您很担心吗?我问。也不是担心,矢作回答:
“山仓老弟说什么我立了大功,世人也给了我不思议巡查这个丢人的绰号,但在署内,只是惹人看不顺眼,说穿了就是被当成怪胎。在下也受到萨长 [99] 派阀排挤,再加上顶着那样下贱的名声,根本无法奢望出人头地。实际上在下净是被交派一些闲差,简直跟风纪委员没两样。”
所以才辞职了吗?也许是疑问写在脸上了,矢作抢先辩解似的说:
“也不是因为这样才辞职的。在下会辞职,是起因于东京府会否决了废娼的建议。哎,说来话长。”
看来矢作是个废娼论者。
“所以这是不相干的两码子事。只是习惯这东西实在可怕,一看到那样的家伙,就忍不住会留意。”
“那么您会到大众演艺场,是碰巧的吗?”
“不,我也……不是特地来大众演艺场的。哦,其实是因为某人告诉我的一句话一直盘踞在脑海,让我每回路过戏馆子或演艺场前,就忍不住要注意一下情况。今天也只是路过而已。”
“然后刚好碰上堂折连,是吗?”
山仓说,矢作夸张地点头说:
“对,就是这么回事。”
“您说某人告诉您的一句话,是……?”
“嗯。”
是敝师的话,矢作正襟说:
“我所尊敬的老师,说日本国民的缺点,在于不会利用时间。我请教老师,比方说是怎么样?老师便举了戏馆子为例。”
“看戏不好?”
不是不好,矢作又夸张地说:
“市井小民需要娱乐。但老师也去海外视察过,他说外国的戏剧,都在路灯亮起后开场,在亥时左右结束。如此一来,便可以在一天工作结束后享受看戏,也可以好好休息,对吧?”
嗯,是这样没错。
“但我国的戏馆子,却是从早到晚,开上一整天,不是吗?像是歌舞伎,碰上较长的戏码,甚至得花上好几天连演。这种做法,想看戏也没法随心所欲。要是去看戏,一整天都不必做事了。看完以后也累到没法工作……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确实,看戏向来是一种奢侈嘛。”
若是发布禁奢令,首当其冲的就是戏剧吧。
就是这点不行吧,矢作又捻捻胡子说:
“在海外,戏剧是娱乐,但也是文化。看戏很好,值得大力嘉奖……虽然想这么说,但如果为了看戏,工作得请假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会给人游手好闲的印象。不,实际上就是。老师说,就是这样的形式不对,这话一点都没错。如果能更有效率地安排时间,就不必偷懒,自然也不会有不好的印象了。”
“原来如此。”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
“老师说那是浪费时间。原本我对此不甚了解,但今天看到那伙人,我终于明白了。那是在浪费人生啊。那伙人就像那样,镇日追在小姑娘的屁股后头跑,而且还是连续好几天吧。”
真是太奢侈了,前警官说着,叹了口气。
“支持艺人是无妨啦。”
他不是生气,而是担忧吧。矢作在大众演艺场前露出那哭笑不得的表情,是因为担忧他们的未来,对这有些脱离常轨的风潮感到可叹吗?
“书生的首要之务就是学习,尽了本分以后再玩就是了。真希望他们见贤思齐,效法一下老师。”
“您说的那位老师是……”
山仓问。
原本低着头的矢作抬起头来,说了声:
“对了,我完全没有说明呢。其实不瞒两位,在下现在是个学生。”
“学生……?”
看起来实在不像。若说是教师,倒是有那么点样子。
“两位知道哲学馆吗?”
矢作这回露出正经八百的表情。
“哲学?”
“哲学馆。离这儿不远,校舍在那边的蓬莱町,是文系的私校。”
“是类似私塾的地方吗?”
“也不算私塾,是学校,讲师也不止一人。”
“是教授哲学吗?”
我这么问,但其实并不知道什么是哲学。
“是……西洋的学问吗?”
矢作说他的老师出国视察,所以应该是精通洋学的学者吧。
不不不,矢作挥手说:
“跟时下流行的西洋崇拜不一样。在下的朋辈当中也有些炫耀出国留洋、开口必谈西洋的蠢人,但跟那种肤浅的家伙不同。老师是东京大学哲学系出身的贤才。”
“请等一下,您说东京大学,不是原本的昌平黉吗?大学成立,应该是不久前的事吧?”
“变成大学,是明治十年 [100] 的事。正好是那场百物语怪谈会举行的时候。我听老师说他进入预备门 [101] 就读,是来年的事。”
“那不是才过了十四年吗?”
老师是七年前毕业的,矢作说:
“在下被称为不思议巡查,乐不可支的时候,老师正热心向学,聆听那位费诺罗萨 [102] 讲授黑格尔、康德的思想。”
“哦,那么令师……”
很年轻吗?我问。矢作回答应该三十五六岁。
听他的描述,我一直以为是个老人。我原本想象是一个七十多岁的白发老翁,因此大为惊讶。
那年纪不是跟你差不多吗?山仓对我说。
他也很惊讶吧。
的确,只差了一两岁。但如果山仓的意思是要我为此羞惭,那么他比我年纪更大,更应该感到惭愧才对吧。
“好年轻的老师啊。”
“依长幼之礼,是应该尊敬年长者才对,但在钻研学问方面,是不讲这套的。对于杰出的学者,不论男女长幼,都应该予以赞扬,也应该向值得学习的对象学习。我十分尊敬老师。”
矢作满足地说:
“老师非常认真,在时间方面也非常严格。他严于律己。”
也是位足以作为楷模的有德之人,矢作说。
看来他对老师十分倾慕。
“有句话叫‘启蒙世人’,我正是完全受到启蒙了。”
那真是令人羡慕,山仓说:
“我因为没有学费,所以放弃了学业。”
“没必要放弃的。在下到了这把年纪,仍然在学习。向学与年龄是没有关系的,山仓老弟。哲学馆从学徒小伙计那样的黄毛小子,到在下这样的壮年人,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人都在学习。虽然学费要一日元多,但年龄没有限制。在校舍落成以前,是借用寺院上课,所以完全是寺子屋 [103] 。”
“哦。可是哲学是……?”
哲学是理、文、政,诸学的根本,矢作说:
“而且哲学并非西洋的专利,也有东洋哲学。在哲学馆,虽然也讨论黑格尔和康德,但并非只偏重西洋哲学。老师反倒更为重视我国的哲学。”
“我国有哲学吗?”
有啊,矢作说:
“你不是学过儒学吗?”
“儒学吗……可是孔子不是我国的人啊。”
“来历无所谓。你学习、阐明、思考了孔子的教诲,对吧?思考这些,就是哲学。如果是日本人在思考这些,那就是日本的哲学。老师说这一点最为重要。如果只是拾人牙慧,就只是借来的东西,无法成为真正的知识。要自己思考、发现,才是真正的知见。在下也这么认为。这个国家,应该要有属于自己的知见。”
“哦。那么也不是那个,呃……尊王攘夷的国粹派思考?”
不是不是,矢作又挥手。
也许他有点醉了。
“这一点经常被误解。若是称赞西洋,就会被说成是崇洋媚外;若是崇尚日本,又会被说是国粹主义,不是这样的。无论什么事物,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没道理说西洋的就是对的,东洋的就是错的吧?”
嗯,是没这个道理,但人们动辄这么想,也是事实。人总是偏向于认为自己所相信的就是对的。
“相信的就是对的,这样不行啊,高远老弟。得去相信对的东西才行。所以随时怀疑什么是对的,思考、辩证的态度才是最重要的。虽然自由与民权都是对的,但也不是说自由民权运动就全是正义吧?这种怀疑、思考、辩证,就是哲学。老师虽然大力批评基督教,但并非否定基督教。与打压耶稣教的幕府不一样,老师只是说,该保留的地方就保留,该割舍的部分就割舍。”
就算他这么说,我也完全不懂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因为我对基督教毫无认识。顶多只知道有个救世主,祂背负着罪恶被处刑。
就是这个,矢作说:
“基督是神子。他没有父亲,单独由母亲生下,然后代替罪孽满身的万民被处刑,三天后复活,对吧?嗯,这样的传说故事,每个国家、每个宗教都有。有是有,但那是……传说故事罢了吧?”
嗯,是传说故事没错。
“弘法大师 [104] 也有数不清的类似传说,但没有人真的相信。空海的教诲也许尊贵,但没有人会因为芋头变成了石头 [105] 而觉得感激吧?这是同样一回事。基督教的教诲中,也有许多对的地方,但不分青红皂白,全部当成正确的心态不行,这就是老师的主张。然而如果说死人不会复活,基督教徒就会生气,他们说基督是不一样的。老师说不一样是没关系,但也要说出个道理来。”
“说出个道理吗?”
如果会复活,就有复活的道理啊,矢作说:
“凡事都一定有道理。老师原本是越后真宗寺院的僧侣之子,所以对于废佛毁释的风潮感到心痛无比。近来佛教被视为厌世教,受到轻蔑,令老师十分愤慨,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原来他是个和尚?山仓问。是佛教哲学家,矢作说。
“噢,这么说来,你也是儒者呢。儒佛一向是誓不两立,但我的老师虽然是佛教徒,却也肯定儒学,所以你可以放心。”
被这么说也会很莫名吧,山仓有些困惑地瞥了我一眼。
“孔子的教诲中也有真理。如果那是真理,即使宗门、派阀不同,依然是正确的吧。既然是真理,就应该尊重。儒家因为是儒家所以一定不对,佛家因为是佛家所以绝对正确——这样的态度是不可取的。”
他说的没错。
“另一方面,老师虽然是佛教徒,却也并非全面拥护现今的佛教界。他其实更是对现今佛教界的堕落感到忧虑。他说若是佛教只会谈论地狱与极乐世界,就变成只会卖弄浅薄的权宜之词,僧侣再也不肯修习僧侣的学问了。哲学馆原本是为了在失去风骨的佛教中注入骨干,使其重生而建的僧侣学校。在颁布的宪法中,寺院僧侣的权利全被剥夺,只被赋予了沉重的义务。神佛分离以后,佛教界走上衰退一途,必须设法为其注入活力才行。如今佛教徒正受到考验。为了重振,哲学式的思考是不可或缺的。”
这完全是演说了。
如果只是闲聊,还可以打诨个几句,但演说的话,就只能洗耳恭听。但山仓还是找机会点了小菜和酒,了不起。
井上老师真的是个公平公正的人物,矢作满足地说。
他的老师叫井上吧。
“公平公正、严谨耿直。他才是学者的楷模。哲学馆将来一定会成为我国学识的基础,不久前也设了汉学专科和佛教专科。拯救这个国家的不是武力,而是智识。不是和魂洋才,而是要打造一个以日本为主、他国为辅的智识的大系……”
说到这里,矢作呛住了。
山仓向老太婆要水。矢作喝光了水,叹了一口气。
“抱歉。第一次见面,我却过度激动了。在学校以外,实在很少谈起这样的话题。我认识的朋友熟人都是警官、政府职员,若是随便开口,会被认为是在批判体制。真是一群没肚量的家伙。啊,都是我在说,真抱歉。”
不不不,再来一杯,山仓斟酒。
“说来丢脸,我生意失败,正准备要离开都城呢。而这位高远老弟,虽然有家室,却因为一些缘故,正隐遁独居,是个弃世之人。我们时间多的是。话说回来,令矢作先生您这样的人如此倾倒的那位井上先生,一定是位很了不起的人吧。”
“该说了不起吗?嗯,老师非常认真。”
“是个严肃的人吗?”
“不,也不是严肃。老师一丝不苟,凡事都要讲理,不合道理就不接受,虽然是有这样的地方,却也不是冥顽不灵的石头人,而是相反。只要合乎道理,他就会改变想法,以这个意义来说,思想十分柔软。跟那些没肚量却又不肯听人说话的愚者是天差地远。对了,你们……呃,知道狐狗狸 [106] 吗?”
“狐狗狸?”
那是一种占卜吧。
虽然不知道做法,但是听说过。忘记是什么时候了,好像也看别人玩过。也许是妻子还是母亲在玩,那才是妇孺会热衷的迷信吧。
我这么说,矢作说完全没错。
“就像你说的,是迷信,迷信!但是啊,高远老弟,要是每个人都能这么想就好了,但也是有人信的。那玩意儿开始流行,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家家户户都在玩哪。用三根竹子组合成脚,放上个盆子,做成张桌子。然后把手放在上面降灵。”
“降灵……?”
听说是灵,矢作说:
“哎,世上有没有灵,那才是没人知道。没有证据。没有证据说有,也没有证据说没有。但相信狐狗狸的人,深信那就是灵。问题就在这里。不怀疑,也就是不思考。如果是彻底思考之后这么断定,那么即使是错的,至少也有一番道理。那样的话,接下来只需要辩证那番道理是否正确就行了。”
“是这样没错。”
但无关紧要。
“是迷信吧。”
“如果不是的话呢?”
“呃……”
我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真的有灵来了,怎么办?如果真的证明有灵,那就得从头全部重新思考吧。世上有灵,可以用竹子跟盆子把它给叫来,如果这是真理,那么就得以此为基础,全部重新检验,否则其他的道理就站不住脚了吧?”
“嗯,的确是。”
所以老师做了实验,矢作说。我问什么实验,他说那个叫狐狸狗的东西的实验。
“呃……”
“老师做了降灵的实验。他参加了一个叫不思议研究会的团体。”
“这还真是……疯狂……”
“就是啊,会这么想吧。哎,会被说是疯狂吧。但老师是认真的。他这个人会认真地做疯狂的事。即使别人觉得无关紧要,他就是没办法置之不理。老师是那种一点破绽也会耿耿于怀的人。虽然不太想说,但其实在下会认识老师,也是因为那个不思议研究会。”“跟不思议有关吗?”
山仓说,矢作板起脸孔,说就是因为别人会这么想,他才不想说的。
“不过,就是这样没错。最早的契机是我为了某起案件,去请教老师的意见。这是不打紧,老师在去年,还成立了一个叫作妖怪研究会的组织。”
“妖怪?”
什么妖怪?我问,矢作回答说是迷妄。
“迷妄?”
“噢,说白点就是迷信、鬼怪这类东西。是要针对十五年前,山仓老弟你们感到疑惑、由良老师漠然置之的事,仔细思考的组织。”
“思考鬼怪吗?”
“妖怪写作‘妖’与‘怪’,是妖怪学。”
“妖怪……学?”
“没错,就是它的研究会。不过哲学馆也有妖怪学的课,如果你们有兴趣,可以来听听。如果付不出学费,也可以成为馆外员。”
“什么叫馆外员?”
“校外生。即使不来听课,也可以阅读《哲学馆讲义录》,了解内容。”
“哦,读那个就会懂吗?”
“当然啦,如果不懂就自己思考。思考,然后读到懂为止,这不就是学习吗?这样说来,似乎正经八百,但学习是一件乐事。总之,不是只有拘谨而已。井上圆了 [107] 老师他……”
矢作和一开始在路肩看到时截然不同,心情大好,后来告诉我们许多不思议巡查的英勇事迹,痛快地喝酒。
喝得太多,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的。就连是山仓送我的,还是自己回家的都不清楚。
本乡离这里很远,所以如果是山仓送我,他应该也会在我的闲居过夜才对。那么是我一个人设法回来了。
醒来一看,夕照都射进屋里来了。
幸好完全没有宿醉的反应。
我洗脸漱口,总算清爽了,却没有食欲,回到床上,只是坐着;但渐渐地,我感到一股不明所以的焦躁。
是因为听了矢作的话吧。
我厌恶起毫无作为的自己。
但话又说回来,我也不能怎么办,毕竟没有说话的对象。是我自己要独居的,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灵机一动,去那个哲学馆看看如何?但又打消了念头。
我配不上。
我不想跟国家、思想那类巨大的事物扯上关系。我丝毫不懂什么是哲学,但那一定是巨大到我无法应付的东西。
他是说……妖怪吗?
用词有些陌生,但矢作说那是指鬼怪、迷信之类。那样的话,我觉得好像还算符合我的斤两。只有茎不停地抽高,根却扎不牢实的自己,就像鬼怪一样虚渺。
等到强烈射入的夕阳稍微转弱的时候,我总算下定决心。
——去吊堂看看吧。
我这么决定。
我觉得必须在日头落下前动身。只是去附近的书铺罢了,居然需要莫大的决心,教人好笑,但我对凡事皆是如此。
天色转暗以前,我在不上不下的尴尬时间出门了。
缓步前行的话,约需十五分钟。在夜幕落下前,我来到了宛如灯塔般的建筑物。
店门停着一辆人力车,车夫坐在石头上抽烟。
好像有别的客人。
车夫看着另一边,所以我直接经过他前面,穿过写有“吊”字的门帘,打开大门。
小伙计挠无所事事地杵在门旁。屋内很暗。我都开门了,他不可能没发现,却连句“欢迎光临”也没有,连脸都没有转过来。由于模样异于平常,我悄声问:
“怎么,有客人吗?”
“是高远大爷啊,我以为是车夫。是客人没错,不过是个大人物哟。”
挠这么说,但除了小伙计的态度以外,店内并没有什么不同。
主人坐在柜台,客人坐在他对面——那一如往常的简陋椅子上。
主人立刻看向这里。
“咦,高远先生。欢迎光临。”
“哦,在忙吗?我改天再来好了。”
“不打紧。”
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是客人出声了。
“客人得好好款待。”
“不,呃,我……”
“别在意,我不是客人,是来跟这人商量事情的。你是客人的话,应该以你优先。”
口吻霸气十足。
“不,我是客人没错,不过……”
我正支吾其词,主人似乎察觉了我的心情,笑道:
“哎,那位先生是客人,不过是熟客,我认为先处理阁下的问题也无妨……当然,若是不便被第三者听到的内容,另当别论。”
“哦?这样的店也有熟客?令人惊讶。哎,我的事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即使被人听到,也完全无所谓。”
“那就好。”
“不过也不是什么动听的内容。还有,别叫我什么阁下,又不是太鼓边,敲得咔咔响。 [108] 我只是个没用的老家伙。”
主人苦笑,然后说:“这位先生同意了,请过来坐吧。”我偷瞄挠,他还是一样僵在门旁。
我顿时大感兴趣,踏入一步,关上门,来到客人旁边。
从那霸气的口吻难以想象,对方是位打扮极为体面的绅士。要说的话,属于清瘦身材,然而看起来却魁梧了差不多两圈,风采非凡。一头银发全往后梳,应该是个老人,但肌肤仍富有弹性。
绅士瞥了我一眼,说:
“居然是这家店的熟客,佩服佩服。这位先生怎么称呼啊?”
“这位是高远先生。”
“高远?”
绅士再次转向这里。
“喂,你姓高远,难不成是那个高远的儿子?”
他说那个高远,我也不知道是哪个高远。
“我问你是不是旗本高远的儿子。”
“啊,是的,是那个高远。”
“真教人惊讶。不过你们家虽然是旗本,却是富家,也很有钱,所以跟我无缘。你们家钱多到连我都想借了,所以没多理会。”
“哦……”
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
您认识家父?我问,他说当然认识。
“高远先生,这位是从前的德川家军事总裁,胜先生。”
“胜先生……”
那是—
“胜、胜安房守大人吗?”
是胜海舟 [109] 。
我退了两三步,却也不能怎么办,当场下跪也很怪,所以只能低头行礼,说:“小的高远参见大人。”
“你啊,别在那里满口落伍台词啦。我已经不是什么安房守啦。现在叫作安芳。写作‘安芳’,念作‘yasuyoshi’。虽都能读作‘aho’,但少了个守字 [110] 啊。只是个隐居老头子。”
“可是,呃……”
胜海舟是说服将军,令江户城无血开城的维新功臣。
幕府瓦解后,胜海舟虽是幕臣,却加入新政府,现在仍担任枢密顾问官,是位人杰。对于穷困的前幕臣,也毫不吝惜地持续给予援助。
就像挠说的,这名客人确实是位大人物。
“怎么傻在那儿啦?又不会把你抓来吃了。”
“不,呃,能见到大人,小的无上光荣。”
胜闻言垂下眉尾,说:“这小子真是个小人物。”
“我认为这态度理所当然。是胜先生心眼太坏了。”
“没错,我就是坏心眼。我是个闭关在冰川,净写些无用废文,爱大吹大擂的吹牛大王。”
“但您是枢密顾问官,而且还是伯爵,一般民众会对您敬畏三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切!胜嗤之以鼻。
“什么枢密水蜜我不知道,但我已经说过好几次我要辞职了。再说当参议的时候,以及在元老院的时候,也都只是坐着盖章罢了,无聊透顶。什么爵位的,我也说过我不想要,因为根本不需要嘛。可是伊藤老弟 [111] 却死缠烂打地要我接受。因为我怎么样都不肯接受,他居然从子爵给我升到伯爵。就会给人找麻烦。就连接受册封的时候,我都是叫别人代我去的。”
“咦,世人都说是胜先生吵着子爵不够格,要伯爵才肯接受,原来是假的吗?”
开什么玩笑!胜厉声说。
“根据传言,您曾说……身长五尺 [112] 如常人,不意委屈成四尺 [113] ?”
“没错,我是这么说过,意思是说我不稀罕那劳什子玩意儿,结果他们却擅自升成了伯爵。哎,我的事不重要,我可不是为了说这些废话才跑来这家死气沉沉的店的。太麻烦了,前言就省略了吧。”
“悉听尊便。”
主人的态度一如往常。
胜正襟危坐,然后转向主人。
“老板,你知道井上圆了吗?”
他问。
我大吃一惊。
“圆、圆了?”
不小心出声了。
“喂喂喂,怎么,结果是你知道?”
“不,是昨天偶然听到有关他的传闻。呃,他是哲学馆的……”
语无伦次。
就是那个哲学馆,胜说:
“喂,吊堂,你以前……也是个和尚吧?”
“和井上先生宗派不同。”
“哎,管他是念佛宗还是题目宗 [114] ,都一样是释迦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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