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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书六 未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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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猫真的很不可思议。

不过我从没养过动物,所以不知道猫与其他动物有多少差别。也许每一种动物都很不可思议。

猫应该在想些什么吧。

但是没有语言的生物在想些什么,难以用拥有语言的人类脑袋来忖度。即使猜到了,化成语言说出来,又不一样了吧。

猫在竹笼里睡着。

笼门开着,所以可以自由出入。

或者说,根本没必要进入这种简陋的笼子里。又没有绳子系着,也没有这么教它,明明可以去任何地方的。

是自己喜欢进去的吧。

它也是有好恶的。

不,也许不是。或许是习性,或者说重复相同之事的天性。只要这么做,至少可保性命安全无虞,是吗?

我想它应该有名字。世上的家猫,都有随便取的小玉、三毛之类的名字,而它也是某处的娼馆妓女饲养的猫,至少有个名字吧。

别人家的猫好像只要叫名字就会来,所以猫知道自己的名字。

是觉得那名字就是自己吗?或者认定只要听到那声音的组合,就有得吃、有得玩?不知道。总而言之,能有某种沟通吧。

“小猫。”

不知道名字,所以我这么叫叫看。

不为所动,看来它不知道自己所属的物种的名称。

小猫、小猫,我叫了几次,它总算抬起头来。眼睛半张。它只觉得吵吧。

跟我一样,我心想。

关在这寂寥的住处,心血来潮,就悠哉出门走走,再回到这里。回来就有饭吃。吃了饭就睡,睡到自然醒。醒来吃饭,如果心血来潮,就出门,然后回来。

回到这处破屋。

没有任何非回到这里不可的理由,也不是喜欢才回来的。

当然,我是想才这么做,而且若问是喜欢才这么做的吗?我也只能回答说是,但如果问我喜欢这处废屋般的农家吗?答案是否定的。

当然是老家宅子比较好。

老家那里有妻子、有女儿,还有母亲和妹妹,还有来帮佣的用人。不必掏钱,早中晚自个儿就有饭送上来。饭菜有人打理,寝具很高级,家具也很豪华。

最重要的是,那宅子好歹是幢武家大宅。

比起灰尘遍布的空屋,何者待起来更舒适?想都不必想。

那么,为何我会过着这样的日子?我纳闷。

这么想想,我对自己感到不可思议。

跟猫一样,很不可思议吧。

猫在狭小的笼子里用力伸了个懒腰,然后换了个姿势,又蜷成一团。

不是多年轻的猫了。看着这猫的我,也不怎么年轻了。

别说抱它了,我连碰都没碰过,所以不知道是公是母。如果是母的,应该也生过孩子吧。

不过它也真是会睡。

再也没有比猫更懒散的动物了吧。

我都怀疑睡成这样,它的脸会不会给睡化了。

这玩意儿与其说是动物,更像刚出炉的热乎乎的包子。

晒得到太阳这一点也不好。不,是没什么不好,但竹笼的位置正好照到太阳。连日头都来帮忙布置让猫安睡。最近天气愈来愈暖和了,笼里头一定很温暖吧。

那儿很舒服。

虽然是块沾满猫毛的破布,但笼里好歹也铺着坐垫,肯定比直接躺在草丛或屋檐下更舒适。不必担心遭到外敌攻击,也不会被驱赶。

连猫都会捡舒服的住处。

这样才是一般的状况吧,那么我也该回老家去吗?这个念头掠过脑海。

以动物为标准,决定自己的行止,这样的想法从根本上就是错的吧。

什么文明开化,教人笑掉大牙。世人高呼富国强兵、自由民权,我却想效法一只猫过日子,再也没有比这更窝囊的事了。

再说,这玩意儿也不可能只是睡。是因为只要睡在这里,就有东西吃,所以才睡在这里,这完全只是换了种形式的猎食行动。

如果没有人喂食,即便是猫,肯定也会外出觅食,不可能在这里睡到饿死。家猫跟野猫不一样,任务就是睡在人的旁边。人认为猫毫无防备地睡着,就是亲近人类。

猫是演化成了不必特别谄媚,也能得到东西吃的模式。如果这样做却没东西吃,也许它会凑上来撒娇,喉咙呼噜个几声,但如果这样还是没饭吃,就会离开吧。

即便是猫,不吃也会死。

我也一样。

就是因为有得吃,才会赖在这里。换言之,这全是因为经济上有余裕。

我因为不必工作也不怕饿肚子,才能以弃世之人自居,而且还不是自己赚来的钱。攒下财产的是我的父母、是祖先,我形同日复一日拿历史坐吃山空。

毫无自由可言。被系着绳子的不是猫,而是我,我比猫还不如。假设再也没饭吃了,我真的有办法外出猎食吗?

我感到不安。

有人邀我去书铺工作。据说是担任杂志编辑之类,但编辑要做些什么,我完全没有底。并不是没兴趣,但那跟卖烟应该完全不同吧。

我迟迟下不了决心。

因此……

才会像这样大白天就在睡。

既然无事可做,我便看看书、外出走走,做着想做的事,但一碰到非下决定不可的时候,就什么事都没法做了。对方没有要求何时之前要给出答复,我也没有被强制这么做,然而却仿佛受到了严重的限制。

甚至觉得窒息。

早早回绝,应该就轻松了,却也不敢这么做。因为我有兴趣,也想工作。而且邀请我的对象是个知名的文士,人家是出于好意提供机会的。

坐立难安。

既然这样,倒不如被威胁“不工作就把你宰了”要轻松多了。当然,我不想死,而且我本来就有工作意愿,所以也不埋怨。若是被威胁,我肯定会满口答应,起身行动。那样的话,也不会有任何不平或不满。简而言之,我就是无法做决定而已。

不管什么事,除非别人帮我决定,否则我就懒得做,连自己都觉得没用。

外头有些阴沉,天气不上不下,没有闷热到令人厌烦,也不至于教人埋怨暑热。

似乎是个没下雨的梅雨天。

屋檐下的绣球花也只开了几朵无精打采的花,再寒碜也不过。茂作说是因为去年修剪过头,但我觉得是雨水不足。

猫打了个大哈欠。

很无聊吧。不,无聊的不是猫,而是我。虽然爬了起来,却还是什么都不想做。

也不想出门。

如果有精神出门,我应该会前往对方介绍的工作单位,宣布自己从明天就可以来上班,也能回老家向妻女报告这件喜讯吧。那样的话,这处破屋立刻就要退租了。我想象这样做的自己,也不是办不到。不,反倒应该这么做,也想这么做,没有任何勉强或不便之处。

完全不懂自己在犹豫什么。

我叹了口气,听到有人在叫“高远先生、高远大爷”。

是小孩子的声音。是小孩子的声音,我却认得,这太奇怪了,开门一看,只见吊堂的小伙计挠一脸神清气爽地站在那里。

我从来没在书铺以外的地方见过这孩子,因此有些惊讶。

“到底怎么啦?”

“什么怎么了。”

虽然口气老成,但我觉得他应该才十来岁。没有精明刁钻之感,是因为他那张脸气质高雅,一副脱俗清新之貌,要不然我可能会觉得他是个讨人厌的臭小鬼。

“还什么怎么了,我是在问你怎么会来这里啊。”

“还怎么会,当然是有事才会过来啊。”

“有事?找谁有事?”

问出口后,我才想到这里只有我。

“找我有事吗?”

“如果不是找大爷有事,我来这里做什么呢?我不是喊了大爷的名字吗?”

“也是啦……”

挠露出苦笑,然后说:

“大爷,请别再那样假装自己不在喽。”

“什么叫假装自己不在?我不是出来应门了吗?”

“不是那个意思。俗话说,风吹杨柳斜,即使是柳枝,被风吹到至少还会抖一抖。认为所有的事都只是掠过您而去,当您自个儿不存在,是不行的。”

“哦。”

原来是这个意思。

确实,上次岩谷小波来访时,我也有相同的心情。我劈头就认定根本不会有人来找我。

“还哦,请让一让。”

挠探出身体,察看破屋里头。

然后说“哎呀,那就是猫呢”。

“是猫啊,你没见过猫吗?”

“不是的。我是说,那就是在找新饲主的猫,对吧?”

大爷真是个糊涂人,美童说了更教人气恼的话。我很想回敬个他几句,但他说的没错,所以不管回敬什么都像是嘴硬。我觉得对个小孩子没必要这么幼稚,所以没吭声。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是来强行推销书的吗?”

“大爷您那张嘴也愈来愈刻薄了。书得自己挑选,强行推销,是绝不能有的事。”

“虽然这么说,但你们那儿的主人不是也说世上没有无用的书吗?如果说不管读什么书都有用,强行推销也没什么不对啊。”

完全不一样啊,挠鼓起脸颊说:

“世上没有无用的书,却有人平白糟蹋书,我家主人可是这么说的。”

“没有糟蹋啊。虽然读了以后会怎么想,不读一读不会知道。”

是“不读完不会知道”呢,挠说。

“不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读到一半,就说没意思、写得糟,以偏颇的眼光来贬损,或就此不读、随便翻过、跳过,都是不行的。不好好看完一整本,是重大的错误、是损失啊。”

“这我懂,但就算是这样,如果有人推荐,就能知道是好书啊。像你家主人推荐的书,没有一本不好的。”

那是因为高远大爷好好读完了它们,小伙计说。

“是这样吗?”

“主人也说,稀罕别人推荐的书是不行的。而且我家主人虽然会帮忙探书,但绝对不会因为一本书是好书,就强迫别人读,好坏各人观感不同。一本书必须是自己想要、自己寻找发现才是正道。然后好好细读的话,就绝对不会白费……主人是这么说的。”

好啦我懂啦,是我不对,我说。

唯独这方面,他似乎训练有素,甚至不能随便开玩笑。

“差不多可以说出你的来意了吧?你那儿是书铺,我是客人。除了卖书以外,我想不到你找我还会有什么事。”

“我有两件事。”

挠仰起小脸说:

“第一件是猫。”

“猫?”

“高远大爷不是说猫在找新饲主吗?所以……”

找到了吗?我问,美童目瞪口呆地说:

“大爷也真是迟钝。有人说想要一只。那个人说从小猫养大有困难,但如果是成猫,收养也没问题。”

“这样啊。真是位奇特的人士。不过那只猫有点来历呢,这点没问题吗?”

猫身上附着幽灵——帮我做饭的茂作他老婆这么相信。但猫身上不可能有那种东西,它是只只知道睡觉的温驯动物,只是老妈子就是怕得不得了。

没问题,挠信心十足地回答。

“没问题啊。也对,现在都明治时代了,也很少有人会对那种迷信深信不疑吧。”

“相信的人多不多我不清楚,但这点没问题。因为再怎么说,那里都是神社。”

“神社……你说神社,是那种有鸟居,有神主的神社?”

“嗯,也许有不是那样的神社,但那里有鸟居,也有神职人员。”

“那种地方要养猫?”

“应该不会养在神殿,不过是神职人员要养,所以即使带着鬼怪来也可以放心。毕竟对方是驱魔祈祷的专家。”

“嗯,说的也是。”

我看猫,猫还在睡。

我怀疑它是不是一整天都在睡。

“我觉得它不会抓老鼠呢。不知道几岁了,但不年轻了,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哟。这样也没关系吗?”

“您不想让它离开吗?”

没那回事。

“我干吗执着那种东西?它本来就是别人寄放在我这里的,没有离开不离开可言。”

我说,再一次看向猫,猫也在看我。

“那我就收下了。”

茂作应该不会有异议吧。除非他已经找到要养的人,否则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

“高远大爷,我还有一件事相求。就是那位收养猫的人,想要卖书。”

“卖?”

“没错,卖。”

“卖什么?”

“卖书啊。”

“这……岂不奇怪吗?卖书的不是书店吗?是你们那儿。卖书印书的都是书店,但那个人是神主吧?”

“不,大爷,书就是书。”

我说我知道,结果挠回答说已经不再印刷的书,只能像那样进货。

“不再印刷……啊,不能加印的书吗?你说那种书怎么了?”

“嗯,出版商没有库存,就无法调货,如果连版木都没了,就再也无法印刷了。这么一来,也无法贩卖。但如果有人想要出让,就从那里……”

“原来是这么回事。那是怎么样?就像旧货那样吗?”

旧书,是吗?

“是的,就是这么回事,也有客人想要维新以前的书。即使版木还在,也没办法只印个一两本。这年头,不管是印书还是装订,都有专门的业者嘛。”

“这样啊。不再像以前那样,出版商的店后面就有版印师在印书呢。”

还是有那样的店,小伙计以内行人的口气说:

“锦绘之类的也许还是一样,但印刷的方法已经相当不同了,对吧?喏,是《东京朝日新闻》吗?是用那种累人的机械……”

“你说机械 吗?累人指的是……”

听说要不停地转,挠说,转动手臂。只有这种地方,动作像小孩子。

“转什么?”

“不知道。不过那东西好像叫轮转什么的,听说一次可以印上几千几百张报纸。那种东西,小出版社实在……”

“嗯,说的也是。别说印了,想想有那么多——几千几百本书在市面上贩卖,就令人无法理解。”

以前书都是用借的。

市井几乎没有人买书吧。町人商家我不清楚,但即使是武家,应该也差不了多少。

“以前有书的地方,全是江户或大阪这些大城市。但是现在六十多州 [179] ,全国各地的人都在看书。还有,以前只有地位高的人、聪明的人,这些少数人才能读到书,但现在就连阿猫阿狗都在读书。”

猫狗才不会看书,我说。

看来这玩笑通了,挠哈哈大笑,说如果猫狗也读书,那就得加倍印刷了。

“就算不印猫狗的份,往后出版的书,应该也会印上很多吧,不过以前的书就没办法这样了。感觉也没有足够的销量能重新刻版或组铅字。”

所以才要收购旧书吗?

那会是旧书店喽?

如果有人愿意出让,我们就会收购,小伙计说:

“过去也一直是这样。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书,小店吊堂都愿意收购。”

理由是书本没有贵贱,这话也没错吧。

“那么……那座神社要卖书,是吗?喂喂喂,总不会是要我买下那些书吧?难道这是收养猫的条件?”

小伙计表情一转,噘起了嘴:

“这话也太过分了吧?没想到高远大爷竟以为我们吊堂做的是这种黑心生意,主人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主人特别看重您,奉您为上宾呢。”

“是这样吗?”

情势发展总有些诡谲。

“那当然了。就算小的对主人说那位大爷几乎都不买书,没必要费心招呼,主人也都不理。”

“哎呀,听了真教人心虚。是我不好。我不打诨了,请说吧。”

量非常大,挠说。

“量,你是说册数很多的意思吗?”

“是的。得雇辆马车,用马来拖才行。所以我就想能不能请高远大爷来帮忙搬货卸货……主人说这太失礼了,不可以对客人提出这种要求,但就算主人这么说,人手实在不足,也没别的法子了。”

反正一定是你跟主人说那人闲着也是闲着,无所谓,是吧?我说,小伙计居然厚着脸皮承认说没错。

真是个教人恨得牙痒痒的小伙计。

“那么,你说的神社在哪里?”

“呃,地址我背下来了。嗯……东京府东多摩郡中野村……的郊外。”

“那里是……哪里?”

废藩置县后,地名和地址不停地更改,一团糊涂。东京府就是江户,所以应该不是多远的地方吧。但新的区分连朱线外面都包括进去,所以也有些无法轻易到达的地方。

“中野村是本乡新田那里的中野村吗?”

“小的不清楚,不过是在那陆上蒸汽车 [180] 会停留的地方。”

“哦,那是甲武铁道吧。那么应该可以,但雇马车的话,再加上载货卸货,得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吧?”

从明天上午开始,挠说,然后说如果大爷答应,我会来接您。

“猫也可以那时候带去,等于是一石二鸟。”

确实如此。

我说好。

挠开心地嘻嘻笑,蹦蹦跳跳地回去了。只看那背影,完全就是个娃儿。

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然后望向屋檐,绣球花映入眼帘。开得比昨天更多。觉得花期有点慢,但也许这很正常。

我就这样直接前往茂作家,说找到人领养猫了,老妈子开心极了,说今晚要招待好菜。托她做饭已经一年以上了,还没吃过一次好菜。但我还是怀着几许期待,猜想晚饭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珍馐佳肴,结果老妈子端来的饭菜,就跟平常没有两样,乏善可陈。

仔细一看,给猫的饭上附了条小烤鱼。

头尾俱全,表示喜事的意思。简而言之,是给猫的饯别。

老妈子说,因为她怕猫、疏远了猫,害它寂寞了,算是赔个罪,但尽管这么说着,还是一样怕得要命。

她说猫没有罪过,却又不肯靠近。

我想猫一点感觉也没有。

猫是动物,应该毫无所思吧。看到带头尾的鱼,也没有特别开心的样子。一切都只是老妈子的心情问题。对猫来说,不管是养在主屋,还是丢在空屋,只要有饭吃,待遇就没什么不同,即使老妈子不敢靠近它,也一点都不碍事。毕竟它也不是受到虐待。

就是这样的。

我提心吊胆地把手伸向吃饭的猫,摸了摸它的背。

我以为猫会溜走,但它没有逃,不动如山。

我听说这类动物很谨慎,戒心也很重,一点变化都能敏感地察觉。我认定如果伸手,它就会立刻吓得逃走,原来也不是。

是被驯养了吗?

或者该说是习惯了?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摸动物吧。软绵绵的,摸不出个所以然。

不知为何,我想起女儿,瞬间意气消沉。

虽然只是指尖轻触毛梢,但那细微、隐约的刺激实在过于虚渺,而且是平常没有的触感,所以和对幼子的思念重叠在一起了吗?

我停止触摸。

不是可以随便乱摸的吧,被摸的一方也会觉得讨厌。

猫尽情吃了一顿,又睡了。

只要肚子填饱了就好。

我就这样在竹笼前坐了一阵,渐渐地怕了起来。与其说是害怕,也许更应该说是空虚。

这栋破屋里什么都没有。不,它填满了空虚。对猫来说,我也是空虚的一部分,对空虚而言,我显然是多余的。

我这么感觉。

自从租了这处废屋以后,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情,果然是这猫引起的。

我蒙上被子,睡了。

感觉似乎做了什么极刺激的梦。好像站在晾衣台的边缘,或是悬崖边缘,还是交通工具的最后方,不清楚是什么,总之站在尽头处,进退维谷,是那种令人不安的梦。

也许是因为有点暑热的关系。

我是神经之类的受损了吗?那么我也能看到幽灵吗?大苏芳年不是说了这样的话吗?

怎么样呢?

隔天早上,挠来接我。我本来以为要走着去,没想到他雇了人力车。

真奢侈,我说,挠回答说:

“是托高远大爷的福,主人非常惶恐。他说而且要带猫,应该很重。”

确实,装了猫的竹笼颇沉。如果它在里头挣扎,可能会提不住,万一掉了,笼子摔坏,猫可能会逃走。

如果猫跑了,就抓不回来了。

要是在大街上跑掉就完了。

不,即使不是在大街上,迟钝的人类是抓不住这么灵巧的动物的。据说狗亲人,猫亲地,这只猫原本住在吉原,所以如果它逃走了,不知道会往哪儿跑、躲到哪里去。

幸好有人力车。

如果只有小的一个人,是不可能这么奢侈的,小学徒说。

“这样啊。可是这样不会超过预算吗?你们也是做生意的,要是我害得利润没了,就太过意不去了。”

“当然,不是一路坐到目的地。而且那样车夫也会累坏的。坐到一个地方,然后再用其他方式过去。还有,这次是上门收购,所以本来就是要花钱的。”

说的也是吧。

“从新宿开始,换坐陆上蒸汽车。主人在中野的车站等我们。”

“这样啊。”

我从来没有在店外见过吊堂主人。挠还会在店头扫地,但主人不曾离开建筑物。他会不会从未出现在阳光下?

我坐上人力车。

挠很娇小,所以我们并坐在一起。膝上放着用大布巾包起来的竹笼。里面装着猫,所以沉。虽然不挤,但总觉得受到压迫似的,令人窒闷。

猫很安分。可能偶尔会改变重心,重量会移动。即使在凹凸不平的路上颠簸,它也一声都没吭。

景色不停地变换着。

玩具店也一晃眼就过去了。好快。

轿子已经过时了吗?我自言自语地说,被车夫耳尖地听见,大声说小的原本是抬轿的。

轿夫好像都已经不干那一行了。

客人的说话声,意外地会被车夫听见。

我们上了蒸汽火车。虽然放在包袱里,但猫也能乘坐陆上蒸汽车,真难以想象。

煤气灯、蒸汽火车,时代显然变了。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在进步,但确实是变了。不过猫从江户时代就是猫,往后应该也一直是猫。这一点应该不会变。

那人呢?我想。

聪明比愚笨更正确、更伟大、更进步吗?强的比弱的更正确、更伟大、更进步吗?

每个人都这么说,应该就是这样吧。

蒸汽火车强而有力。这样的铁块喷着烟雾往前冲刺,生物不可能赢得了。

它的顽强,是由睿智所带来的。

比方说,愈来愈聪明,愈来愈强,然后怎么样呢?将愚者和弱者一扫而空吗?这样是正确的吗?对于更聪明、更强的人,更愚笨更孱弱的人只有服从一途吗?或者应该主张自己才是对的,起身反抗?相信自己才是对的,也就是相信自己才是优秀的吗?

那不是一种傲慢吗?

所谓近代化,就是这么回事吗?

自由、权利这些,是非得那样赢取的吗?那么所谓的自由民权……

又是怎样的东西呢?我用灰蒙蒙的脑袋思考着。

而不管世事如何转变,猫都不可能有所变化。

高远大爷真是爱发呆呢,小伙计目瞪口呆地说。

哦,因为蒸汽火车很稀罕啊,我望着流过窗外的杂木林回答。

风景像这样飞快变迁,在没有火车的时代是无法目睹的。

这就是文明吧。

就在我严肃而仔细地聆听文明的车轮发出隆隆巨响之时,我们抵达中野了。

下车一看,也没什么,就是个乡下地方。即使走出细长车站的木造平房,也没有城镇,全是森林。与我那寂寥住处所在的僻地景观半斤八两。

我正感到落空,这时吊堂从背后出声招呼。他穿着和平常一样的白色便装和服,一点都不像正准备要去载货的模样。

即使在阳光底下看去,他还是老样子,看不出年龄。

我们聊着相马家的骚动等等,走了约莫半小时。

这件事似乎在社会上掀起轩然大波,但若是在旧幕府时代,就只是一桩大名家的继承权纠纷罢了。什么忠臣救出以神志不清为由被囚禁在家中牢房的主公、拥立其他继承人的亲戚毒杀卧病的主公,是讲谈说书里常有的情节,若是加上一些润饰,也可以变成怪谈。我说锅岛的妖猫骚动也是半斤八两的情节,主人笑说若是能端出鬼怪,就可以解决得更圆满了。

确实,相马家事件的主角不是大名,而是华族,舞台不是家中牢房,而是疯人院,与其说是侵占家名,目的其实是掠夺财产,所以没有猫介入的余地。舞台完全换成了现代要素,而取代复仇的是审判,这就是当世风吧。就是有人想要以过去陋习的角度来评断,才会看来像一场奇妙的骚动也说不定。

视野虽然宽阔,但我觉得这里是块起伏剧烈的土地。眼前景色一下子隆起,一下子又是平缓的上坡阻绝了前方视野。

方才在街上、交通工具里都一动也不动的猫,这时却毛躁不安起来,“喵喵”叫了两声。

有寺院,有片大墓园,我们爬上穿过墓园的细窄坡道。

这样的坡道,马车上得去吗?我问,吊堂说上不去。

我正心想背着货物爬上爬下,岂不累死人,结果吊堂说不必担心,货车已经到坡上了,没问题。意思是马车走的路,跟我们从火车站来的路不一样吧。

坡上是一片茂密的竹林。

全是竹子竹叶,什么都没有啊,我说。于是主人静静地伸手指示意前方,说:

“那里就是神社。”

竹林间有条简陋的阶梯,循着阶梯看上去,有座疑似鸟居的东西。虽然看不见神社本身,但既然有鸟居,肯定就在那上面。我正要往那里走,主人说不是那里。

“住家在这边。”

吊堂说,走进和神社反方向的竹林里了,挠跟在后面。我怕落后,转身一看,发现平凡无奇的竹林缝间有条小径,前方有户民宅。

竹林间的白衣男子,身影就宛如大白天的鬼怪。

屋前系着马,疑似马夫的男子正叼着烟管,吞云吐雾。

旁边停着货车。

我回来了,主人出声招呼。门口走出一名同样一身白衣的男子,但底下穿的是和服裤裙,模样与吊堂差异颇大。

那是个个子颀长,体格结实的男人。五官也十分立体,与其说是神职人员,给人的印象更像名武官。

“这位是武藏晴明社宫司 [181] ,中禅寺辅先生。”

吊堂介绍。

宫司深深行礼,恭敬地说麻烦您了。抬头的时候宫司眼尖地发现包袱,问那是猫吗?我说是,他便伸手说“我这就收下吧”。我说很重哦,把笼子递过去。他从打结处的缝中看到里面,“啊,是猫呢。”然后说着“失礼了,里面请”,引我们入内。

我以为他年纪比我大,但似乎也不是,应该才三十左右吧。

里头是很普通的商家格局。

厅里有张津轻漆 [182] 的全新矮桌,铺了四张坐垫。宫司把包袱放到榻榻米上,解开布巾取出竹笼,立刻就打开了笼门。

“铺在里面沾满猫毛的,好像是前任饲主的坐垫。”

“原来如此。”

“前任饲主的事……”

“是的。详情我已经从龙典先生那里听说了。”

“哦……”

龙典是谁?

我已经详细交代过了,吊堂说。

宫司说的名字就是吊堂的名字吧。原来如此,这人也有名字啊,我为了奇怪的事感动不已。

宫司正襟危坐。

“其实……我搬来这里,还不满一年呢。娶妻的时候分家了。本来是搬到杉并村那里,在寻常小学校担任教师。”

“哦,是这样啊。”

原来神主也能当教员吗?

“五年前家父病倒,身体不灵活了。我本来没有意思继承,烦恼了很久……但结果还是决定回来了。”

“回来……这里吗?”

“是的。”

宫司把脸转向旁边。

纸门开着,可以看到精心整理过的庭院。

“我想……不能让这里废绝了。”

毕竟是长久传承的神社,宫司说。

“这是座有着光辉历史的神社,除了当地居民以外,还有许多氏子 [183] 。”

听吊堂这么说,结果宫司露出困窘的表情,回说也不算有什么光辉历史吧。

“并不是什么有权威的神社。”

“但不是得到民众的信仰了吗?”

“信仰……?这就难说了。”

宫司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当地氏子姑且不论,其他几乎都是寻求现世利益的信徒。像是我要盖房子,帮我定个好的方位格局;帮孩子取个好名字;要结婚了,帮忙挑好日子……净是这类事务。跟算命的没有两样。这不能算是真正的信仰。确实,我们家的神社代代从事这些工作,也受到感谢,但是……”

“呃,府上是世袭,代代担任神职人员吗?”

我对这类事情不熟悉。

而且这是我第一次和神职人员交谈。

“祖先是这样没错,但就像刚才我说的,并非神职。家父与其说是宫司,更像我刚才说的算命先生——不,是阴阳师。”

“阴阳师……?”

我听过这个词,但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可能是我的表情太疑惑,吊堂就要开口说明,但宫司就像要制止似的主动开口了:

“就类似咒术师。就像刚才说的那样,为人做各种占卜,对,也会驱魔除妖……做的都是这类迷信般的事。原本我们这里……”

祭祀的就是阴阳师,宫司说。

这里祭祀的是安倍晴明 [184] 公,吊堂补充说:

“高远先生知道吗?阴阳寮之首,土御门家的祖先,官拜从四位下的安倍播磨守晴明大人。”

“哦……”

不知道。

“是什么时候的……播磨守?”

“平安时期的。”

那么久以前的事,我不可能知道。

“是古人呢。”

既然受到祭祀,当然是古人吧。就像平将门 [185] 或菅原道真。总之都是古时候的事了吧。我这么说,吊堂摇了摇头:

“不不不,晴明公本身是古人没错,但阴阳寮一直到明治都还存在的。”

“我没听过你说的那个阴阳寮呢。”我说。

“在律令制中,阴阳寮属于中务省,是飞鸟时代 [186] 设置的公家机关。刚才辅先生说,阴阳师就像咒术师,但原本并不是的。阴阳道在当时,就等于现在的科学,绝不是非合理的迷信。阴阳寮的阴阳师属于从七位上,地位崇高,阴阳头更是官拜从五位下。”

“但是为什么那么久以前成立的机关,能够保留到现代?”

别说明治维新了,那不是德川幕府成立老早以前的事吗?

这样说实在惶恐,吊堂略为端正坐姿说:

“但朝廷不是更早以前就存在了吗?”

“嗯……是这样没错……”

“掌理阴阳寮的土御门家是公家 [187] ,而阴阳寮也受到德川家重用。因为阴阳寮里除了钻研阴阳道的阴阳博士以外,还有天文博士、历法博士、漏刻博士,是判断乾坤之象、解读天体动态,订历法、计时间的专门人员。无论是改朝换代或是时代变迁,这些都是生活中不可或缺之事……”

是吗?宫司打断说:

“自从采用涩川春海 [188] 的大和历,设置天文方 [189] 以后,阴阳寮不是反而变得碍事了吗?在那个时候……”

阴阳道就已经是落伍的技术了,宫司说。听到宫司这话,吊堂的表情变得有些落寞。

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大政奉还、天文方被废止的时候,阴阳寮又再次负责编历……但是在考虑导入格列高利历 [190] 的时候,不管担任阴阳头的土御门晴雄大人如何主张,太阴太阳历的改历都没有再继续下去。”

“那是因为新政府只看到富国强兵。无论是贸易或战争,使用统一的历法都比较方便。再说,晴雄大人在幕府瓦解后,很快就过世了吧。”

好像是,宫司说:

“不管怎么样,阴阳道都已经不再适用了吧。再说,龙典先生说的是作为官职的阴阳师吧?但我这里不一样。民间的阴阳师,顶多就是像话点的算命看相、祭灶除厄的江湖术士罢了。”

“但是辅先生,这里的祭神是晴明公,与那类坊间的阴阳师不同。以这个意义来说,难道不算正统吗?”

“要论正统,京城的晴明神社才是正统。而土御门一家,晴明公的子孙也还在世。晴雄大人过世以后,阴阳寮也废止了,但他的公子晴荣先生受封爵位,现在是土御门子爵家。我这里不是分家,甚至不是支流,也没有分祠请灵。只是……这么流传而已。”

“有社传吧?”

“有的。”

那么不是应该相信吗?吊堂说。

“是的。不过不容否认的是,我们代代执行的都是些可疑的咒术咒法。若是在现在这时代,是会被官府抓去的。”

上代是位了不起的神官,吊堂说:

“现在仍有许多人感谢他、敬仰他。”

他是个正人君子,宫司回答:

“不过以那种意义来说,家父也许是个了不起的人,但他并不是个宗教家。我们神社历史虽久,但如果相信社传上所说,那么在武藏国 [191] 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古社了……不,我不知道这记述值不值得信赖,完全是照单全收的情况,但是社格很低。只是仍然一直延续到今天了,所以这表示咒术这一类的事物,一直被需要吧。”

不过那也是幕府瓦解以前的事了,宫司说:

“是现在已经不通用的迷信了。不,若是迷信,那便不能让它通用。”

咒术。

迷信。

是井上圆了否定的事物。

“家父洲斋——不,我的祖先只是响应了信徒的那类需求,并非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或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因为过去一直如此,所以重复相同的行为罢了,这让我难以忍受。”

“无法容忍咒术……是吗?”

“是的。”

宫司点点头。

他接着说占卜和驱魔也是骗人的把戏。

“所以我一直打定主意绝对不继承神社。家父也答应了。他也明白,维新以后,这样的做法将逐渐无法继续吧。因此我没有从家父那里学到任何事,家父也没有教我任何事。作为咒术师的命脉,已经断了。”

毕竟我都离家了,宫司说。

同样离家,却与我大相径庭——我心想。

“但孙子才刚出生,家父就病倒了。”

您有孩子吗?我问,宫司说有个即将五岁的儿子。

“一开始我考虑将家父接到家里照顾,却也行不通。就像龙典先生说的,这里有许多氏子,神社也有活动。一开始请托别人,勉强维持……”

“后来您改变心意了吗?”

“不,呃……”

是所谓的发愿,吊堂回答。

“发愿……?这我不太明白。这位先生原本不愿意继承,但后来决定继承了,不是吗?”我问。

“是的。但辅先生似乎不是想要继承身为阴阳师的父亲事业。他是发愿成为正派的神职人员,而奋发向学。”

“向学?”

我现在仍在努力学习,宫司一本正经地说:

“迷信应该排斥,但信仰非常重要。放眼异国,也没有轻贱信仰的文化。无论学问和技术再怎么进步,信仰仍旧存在。不论是耶稣教徒、伊斯兰教徒还是佛教徒,都以各自的信仰为基础,建立起文化。但我们国家呢?”

“嗯……”

全是借来的东西,我回答。

就连佛法,也被视为“唐心唐意”排除了。

“不……”

即使是借来的,也完全没关系,宫司说。

“没关系吗?”

“俄罗斯信仰的也是耶稣教的其中一个教派,但那是属于俄罗斯的信仰。原本是什么都无所谓,而且因为无法和其他信仰兼容而生出龃龉,也是没办法的事。问题在于那能否成为扎根于生活的真正信仰吧。”

这一点我也认同,吊堂说:

“这个国家有佛教、儒教、道教等各种外来的信仰传入,分别扎下根基。它们已经彻底成为这个国家的信仰了。但是比方说,与这些无关地,一旦演变成废佛毁释的潮流,就会一下子出现许多把佛家子弟视为恶人、践踏佛家教诲的人。”

这件事我也从圆了那里听说了。

他说全国的寺院受到了不当的迫害。

“即使如此,做这些事的人,在废佛毁释风潮的前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换句话说,不管对象是佛教还是儒教都无所谓。他们的态度是,如果被禁止,换个招牌重新开张就行了。这等于是不管广告牌上写的是什么,说穿了都无所谓吧。也就是说,这个国家的人们所信仰的,是不管换上任何招牌,都不变的某种事物。”

“原来如此。”

“因为神道是这个国家固有的。”

“您是说,神道才是根本的中心?”

这我不明白,宫司说:

“最近似乎都在提倡和魂洋才,我想知道这所谓的和魂是什么。”

我认为若是不了解这一点,就无法担任神职——宫司说。

“但是自从变成奉天子陛下为至尊以后,神道也有了重大的改变,不是吗?”

“是的,像是旧幕府时代的文献等等,我读了吊堂您那里的数据,也向有识之士学习求教。结果知识是变得丰富了,但实在是不行。”

“您是说……不符合时代潮流?”

“不,思想和方法应该是恒久不变的。这我明白,但是在明治现代,该怎么宣扬它、使它符合时代潮流,我到现在依然不明白。”

他是位一丝不苟的人吧。

“这位辅先生不仅像这样提升学识,更实际前往几处神社,跟随神职人员学习,就像修行一样。”

“哦……”

原来神主也有修行啊。虽然凡事应该都有修行……

“不,既然要继承,我想要全力以赴。所以……我洁身戒斋,也和妻儿断绝关系……”

“请等一下。”

我忍不住插嘴了。

“神道的规定是不能娶妻生子吗?”

“没有。这完全是我个人的决定,等于一种心志的表明。”

“离婚了吗?”

没有办理手续,但我和妻儿没有再见面,宫司说。

“但是您刚才不是说那时孩子才出生不久吗?”

“是的。”

“那……您不寂寞吗?”

“那高远先生您自己呢?”吊堂问。

我答不出话来。

只有这点与我相同。虽然理由天差地远,但状况还是一样。在留下年纪尚小的孩子离家这一点是一样的。

“我……嗯,我只是没有住在老家而已。前阵子也刚回去过,如果回家,也会待上几天,跟这位先生不一样的。”

“高远先生是感到寂寞就会回去吗?”

“这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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