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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杉矶(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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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7月1日

1:36 a

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明子一大清早便叫醒了男友。夜幕逐渐溶入天光,一层薄雾缱绻在加利福尼亚的威尼斯海滩上方。她依稀记得梦见一位老朋友将房子全刷成蓝色,而屋里的灯具、橱架,乃至花朵,都被刷成色调更深的靛蓝。她提醒男友履行义务。“如果拥有你这样基因史的人都不去生殖诊所做贡献,终有一天纯正的大和民族将在大日本合众国消失。”

“你知道我每天在那儿都受什么待遇吗?”他争辩道,“他们毁了所有乐趣,让人——”

任何事在她眼里都不是事,而在适当的语境中,表面上的无事也可能意味着任何事。她担心内华达核试验造成和族人不育,如果换一个场景,这种念头可以被解读为叛国。

“你为什么要主动去帮我报名?”他哀叫道。

“因为我们是帝国的臣民,为帝国出一份力是我们的义务。”

“纯正和族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是法国和朝鲜混血,但你对帝国的贡献比我大得多,令我望尘莫及。”

被提及血统上的污点,她有些奓毛。“你的纯正和族人身份,对帝国至关重要。”她说。虽然客观地讲,这话根本不通情理。与她共事的一部分最优秀的官员就是混血,而许多纯正和族人反倒不可一世,仗着出身优越,向来罔顾常理。

作为特高课的一员,她知道必须将个性的锋芒加以掩藏。明子没有照片,她将大多数礼品当成废品,家具也仅购置最实用的基础款。她极少在家吃饭,厨房里毫无生活气息。地面就是裸露的水泥地,木板统统拆除,以免被安装电子窃听器。没有置物的壁架,没有偏好的图书,也没有任何可判定为兴趣爱好的物件,虽然她确实在携计上存有海量的电子书籍,都是在伯克利军事游戏学院求学期间的推荐书目。

即使她的公寓遭到恐怖分子袭击,她也不会遭受任何损失;她的房间毫无出挑之处,和其他一千个房间列在一起也无法分辨。她对这样的安排特别满意。匿名就是她的秘密身份。她不化妆,只抹上薄薄一层防晒霜保护皮肤。以特高课警察的身份办案时,她会涂上深红的唇彩,眼影描成紫色,因为她发现这样能营造出慑人的气势。多年来她一直保持这个配色,那几乎成了她脸上的战斗油彩,而她初次登门拜访石村红子时,也正是用了这副装扮。

把男友送去诊所大约一天之后,她来医院看望石村。在袭击中死里逃生的他俯卧在病床上,接受背部烧伤的治疗。医生告诉他,是武士铠甲救了他的命,并向他保证几个小时后就能康复归队。

“多谢你前来搭救。”石村对她说,“要不是你延迟了炸弹,我现在已经是一团肉渣了。”

“这是我职责所在。”她回答。

“即便如此,我也感激不尽。”说着,他翻身侧躺,“说实话,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在意我的死活。”

“为什么不会?我们都是天皇陛下的臣仆。”

“很高兴你仍然这么想。”

“我让你跳窗的时候,你为什么不信任我?”她质问,“我要是想让你死,没必要费这么大周折。”

“我不是不信任你,”他回答,“我只是恐高,实在不敢跳。”

她看着他逐渐好转起来的伤痕。“你真是幸运,洛杉矶的医疗设施在全帝国首屈一指。”

帝国的尖端生物技术已经根除了大多数已知疾病,她在走廊上遇见的德国军官无不对此啧啧称道。望着石村背上烧伤的疤痕迅速愈合,她的思绪不觉回到了那个北美武装恐怖袭击之夜,当晚她弟弟被炸死,烧得不成人形。石村皮肤上焦黑内陷的伤痕与之酷似,但相比而言,他不过是体表海洋中灼烧出了一片群岛,而她弟弟全身都成了熔岩之地。石村性命无虞,背部和手臂也只有浅伤。

“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石村说,“感恩不尽。”

明子当前的主要任务是公开处决珍娜,并将其大脑移交厚生省,她虽然极力反对却也不得不执行。她接到的另一项命令是对石村红子大尉进行评估,确认有关他作风懒散的举报是否属实。她不喜欢他,认为他工作态度不够端正,但也如实向上级汇报,他成功破解了克莱尔的携计,之前三十多名专家都对它束手无策。

“牺牲了多少人?”他问。

“我手里没有确切数字。其他同事仍然在追查信息。”

“里面有你认识的人吗?”

“拆弹小队的队长。”明子回答,“本来应该是我带队的。”

“节哀顺变。”

“我跟她不熟。”明子正色道,“她英勇殉职,这是无上的光荣。”

“但是让别人做替死鬼,心里总会有个疙瘩吧。”

“生死轮回,这个扭曲的循环推动着人类的存在。今朝她顶替我死,明日我顶替他人。”

“你相信轮回转世?”

“为什么一脸惊讶?”

“特高课的人一般不信这些东西。”

“世间万物皆循环往复。星尘、牛粪、我们的骨灰,大脑电脉冲不也是一样吗?你不相信?”

石村摇头。“不信。”

“所以你惧怕杀生。”她语气严肃。

“相比于杀,我更惧怕生。”

“生?”

“孩子从未请求被生下。擅自将他们带到世上即是一种罪孽。对‘重生的灵魂’而言同样如此。”

“也只有举报亲生父母的人才会说这种话。”明子评论道。

石村似乎欲待辩解,这时进来了一名护士,揭开给他疗伤的新生凝胶。“请继续这样保持两小时。”说完,她把凝胶敷回他背上,离开了病房。

“放置炸弹的人是谁,有眉目了吗?”石村问明子。

“主要嫌疑对象是你女朋友,兼古蒂法妮。”她答道。

“不可能。”石村说。

“为什么?你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她。近一个月来,她的日程安排包含大量异常活动,怎么看也不像是正常记录。”

“你是指她出差频繁吧。她是记者。”

“你对她有感情吗?”

“当然。”石村回答。

“即便她可能是企图杀你的凶手?”

“我高度怀疑这一点。”

“怀疑是我的专业领域,石村大尉。任何性质的疑罪从无都不明智。”

“假如只有我遇险,那倒说得通。可是实际的袭击规模要大得多。”

“这点我也考虑过。”明子说,“我派了官兵调查你的住处,如果在废墟里找到什么,他们会反馈给我。我比较好奇的是,炸弹安置在那里多久了,为什么要选今晚启动。”她站起身。

“你去哪儿?”石村问。

“去找蒂法妮聊聊。”

“带上我。”

“你的背还需要凝胶治疗呢。”

“我没事。”

他身后的生理扫描器测量出各类数据,细致入微地标示出各方面健康状况。“你的个人偏见可能会影响这个案子。”她说。

“这话什么意思?”

“假若你女朋友真是放置炸弹的罪魁祸首,她将面临死刑。”

“如果她无罪呢?”

“每个人都有罪,只要我们愿意去查。”

“那特高课的人呢?”

“没有罪过的人干不好特高课的工作。”

石村打算起身,又被明子拦住。“我得去调查一起突发事件。”她说。

“什么事件?”

“冲冲电玩城出现了非正常问题。”

“我喜欢‘冲冲’。”石村说,“带我一块儿去吧。”

她本想拒绝,但他这副急切的样子让她莫名地想起了弟弟。“你先敷两个小时的凝胶,之后再去找我。”

石村躺了回去。

“我把导航信息给你发——”

“我知道‘冲冲’怎么走。”

她来到地下停车场,看见一团巨大的有翼生物的黑影在墙边扑扇。好一阵子她才反应过来,那其实是只小小的飞蛾,紧贴着灯盏飞舞,投射出膨胀的另一个自我。她跳上车,从手套箱里摸出一片口香糖。“有进展吗?”她一面驱车前往目的地,一面向车载携计的集中式通信器发问。

“自上次向您汇报以来没有新的进展。”特高课本部接线员回答,“法医仍在现场调查。”

“电玩城那边的任务参数有了吗?”

“您的任务是审问兼古蒂法尼,确定她的嫌疑。”

明子没有告诉石村,蒂法妮最近的目击记录就是在那家电玩城,她正与一群竞艇赛手在卡拉ok包房寻欢作乐。“可以处理掉她吗?”

“这次先不急。”

那意味着目前至多只有间接证据。明子揉揉眼睛,感觉很疲惫,想抽支烟。但她已经戒了,至少她告诉自己已经戒了。她准备去电玩城买杯咖啡。

2:08 a

冲冲电玩城气派得像一座大型商场,声色犬马,热闹非凡。大楼共四层,总面积接近二十四万平方米。游戏中心与外围商业区由观景扶梯连接,底层随处是老虎机、弹珠机、彩票自动贩卖机。几乎每个角落都设有吧台,男女招待向路过的人鞠躬行礼。第二层和第三层是琳琅满目的游戏,玩家可直接连入自己的携计。大屏幕上轮番播放着各类模拟游戏,比如扮演战士在圣战中杀敌,驾驶机甲,或在突袭中以弹药的视角扫除叛军。个人携计中进行的大型战役也投影在游戏机屏幕上,数千人组成一支支战队互相对抗,各自胸怀崇高的“玉碎” [1] 信念,以此为终极荣耀。对于那些受了太多高度写实战斗视频的刺激,想要缓口气的玩家,也有其他种类的模拟游戏可供消遣,例如扮演臭虫,在一夜之间尽可能多地繁殖;体验一块砖十年间的生活;化身一只浣熊穿越时空;架引火道,尽量烧毁一座旧美国城市(当然,受审查规定所限,所有遇难者都是非日裔)。枪声、爆炸声、污言秽语,各类噪声交织在一起,浑厚沉浊,震耳欲聋。各类模拟画面争奇斗艳,这一刻的视频盛宴要奋力超越前一刻的精彩壮观,种种令人目眩神迷的效果,连蛇发女怪也要自叹不如。月野明子暗暗思忖,是否有一个专门的术语,表示对人类未知奇想的研究。

明子从来不喜欢打游戏,她弟弟则是逮着机会就要玩。而他决定参军,也是受到战争游戏的直接影响。

“我想成为《死亡荣耀》里面的那种英雄!”他曾说。

“笨蛋。”她当即骂他,“游戏你也当真。”

人们对携计游戏的狂热令她忧虑。她的男友秀吉也痴迷游戏,常常玩到深夜。此时,电玩城的保安正上前拉开八名玩家的斗殴,警卫赶来制止一对情侣因总分计错而互不示弱的对吼。明子知道所有游戏都是和平宣传省官方出品的,但她不喜欢它们给市民带来的影响。她买了杯咖啡,故意不去看香烟货架,只嗅了嗅空气中的烟味,希望能借此醒醒神。她立志戒烟已经六天了。

卡拉ok区位于东翼楼第四层,不少包房都是幌子,实为牛郎吧和小姐吧,出没着有偿提供陪侍服务的男女。几年前她刚毕业那会儿,曾有几个同学带她去牛郎吧庆祝。她发现许多牛郎确实英俊潇洒,但虚假做作,总有那么一层隔膜。他们用自己认为她想听的甜言蜜语轮流轰炸,但实质上低俗空洞不值一提。当时,她惊讶于男同学对陪侍小姐软语温存的迷恋,她们显然只是假意逢迎。

来到电玩城顶层的“炼金师”吧门前,向她打招呼的正是一名牛郎。他肌肉健美,橙色的头发做成大螺旋造型,好像顶着清真寺的宣礼塔。要不是他面容清秀,这副装扮简直滑稽可笑。“来一发?”他动人一笑,酒窝甜甜。携计扫描结果显示,他的艺名叫黄蜂,二十二岁,没上过大学,住在托伦斯的公寓。

她亮出徽章,然后在携计上给他看了蒂法妮的照片。“我在找这个女人。她叫兼古蒂法妮,早些时候有人看见她在这里。”

“我不记得——”

“黄蜂——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他假作忸怩地笑笑。“因为我在床上扎人。”

“我敢说,卡塔利娜劳改营的汉子们也会喜欢你的毒刺。他们是怎么对待新犯人的,你知道吗?”

“略有耳闻。”

“你已经因有伤风化罪被拘捕四次。我可以让你第五次进监。”

“什么由头呢?我现在已经有执照了。”

“你记性太差。”她回答。

他垂下眼帘。“我记不清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不过他们确实在里面。”

他带领她穿过大理石大堂。明子连上蒂法妮的携计,接入摄像头和扬声器。背景音乐震天响,屋里一团漆黑,频闪灯不停闪耀,从摄像头看去,什么也看不清。左右两侧的包房里满是烂醉的客人,他们的灵魂放肆发泄,追求一夜的逍遥。人们借助卡拉ok逃离凡世,企图以此驱散每日刻板生活的束缚。对普通上班族来说,一醉方休、抒唱胸臆这样的交际方式,因喜怒无常的老板总把意志强加给下属而益显必要。明子不由庆幸特高课禁止成员与他人深交。他们的宗旨是怀疑每一个人,甚至包括同僚。

黄蜂走进包房,把蒂法妮拽了出来。她醉醺醺的,穿着一条紧身红裙,金发在跳舞时甩得乱七八糟。黄蜂鞠个躬,借故退开了。

“找我有事吗?”蒂法妮问。

“你上一次和石村红子见面,是什么时候?”明子开门见山,同时亮出徽章。

“就今晚早些时候。怎么了?”

“你怎么描述你和他之间的关系?”

“我们是……亲密朋友。”

“你们俩闹矛盾了吗?”

“当然没有。”蒂法妮回答,“他出什么事了吗?”

“你有什么理由认为他可能出事了?”

“一位特高课的警察向我询问他的事情,这就是个挺好的理由嘛。”

“石村最近有没有反常表现?”明子问道,留神细听蒂法妮的回答。

“感觉他心不在焉的,好像有什么烦心事。”

“他说是什么事了吗?”

“没有。我想他只是今天工作不顺心吧。”

“他经常工作不顺心吗?”

“他还是开心的日子比较多。”

“今晚你有没有注意到他公寓内外有可疑的人?”

“里面绝对没有,外面的话……”她回忆,“没有。”

“你为什么没和他待在一起?”明子问。

“他睡着了,这些人相约出来聚会,而我在写一篇关于竞艇的报道,就想这正是个深入了解他们的好机会。”

“互动新闻?”

“类似于那种东西。”

“这样不会影响报道的客观性吗?”

“我很善于把握分寸。”

“石村也是你的报道素材吗?”

蒂法妮笑了。“不是,虽然我很愿意写一篇关于审查官的报道。我和他是纯洁的男女关系。出什么事了吗?”

明子正要回答,这时包房里有个熟悉的人影探出头来。“蒂法妮?”她叫道,“你还好吧?”

明子吓了一跳。那正是她早先处决掉的女孩,珍娜。只是她外表毫无异样,不像沾染过病毒。

“别担心。”蒂法妮回答。

明子再盯着那女人细看,这才看清那是张完全不同的脸,轮廓更圆润,鼻梁更纤细,跟珍娜一点儿不像。

“这是我上周的工作安排。”蒂法妮主动把携计上的周历打开给她看,“大部分行程都有证人。”

明子仔细察看,似乎没发现任何明显的疑点。

“还有问题吗,长官?”蒂法妮问道,收回携计。

明子摇摇头。“有需要我再联系你。”

“明早我就要飞去北京。”

任务告一段落,明子快步离去。黄蜂鞠躬为她送行,但她没理会。

2:45 a

那是因为我太累了。月野明子告诉自己,我得回家睡一觉。她让保安替她找了一间清静的会议室,写了一则简报发给本部,解释说初步审问显示蒂法妮没有直接嫌疑。写完之后,她在电玩城中漫步,望着数千名玩家在数字世界中对战。睦罗贺大将,一位精于游戏的将军,他所开发的战争模拟系统精确得无以复加,在第一次墨西哥冲突和圣迭戈叛乱期间大显身手,助力帝国消灭了叛匪。当纳粹在阿富汗引起骚乱时,睦罗贺编写了一些战术游戏,几乎涉及了德军采取的每一项决策,就好像睦罗贺能预知他们的动向一样。他的个人才华以及对帝国的价值都不容置辩,只可惜妻子的去世给他造成了沉重打击。明子不禁再次思索,在叛乱风起云涌的年代,睦罗贺的妻子怎么会毫无戒备地外出前往圣迭戈的公共市场——这个问题她一直琢磨不透。

携计上有一个秀吉的未接来电,她回拨过去,却没有人应。他很可能已经睡着了。

我该回家了,她暗忖,但她还不想休息。她继续在电玩城里溜达,观察周围的人。青少年爱在这里放纵,这她理解,但成年玩家的存在则使她困惑。他们深更半夜在这里,一门心思地玩老虎机或者携计游戏做什么?他们没有家庭吗?利用携计可以轻易识别周围人的身份并调出对应的详细资料,但她喜欢玩她唯一享受的游戏——猜测人们的生活。她看见一个谢顶的男人玩着扮演猫的模拟游戏,她推测他有三个孩子,渴望浸入猫咪慵懒宁静的生活,逃避家庭。携计确认他有三个孩子,他最近失去了爱妻,家养的猫也死了。他有两个儿子是士官,在越南服役,还有一个儿子已经牺牲。接下来是一位身材瘦弱的老妇,正在玩一款武士主题的游戏,砍切恐怖的幽灵。明子注意到她的金表和洒脱的手势,猜测她是个豢养了不少小白脸的富婆。携计资料表明,她已婚二十多年,育有两个孩子,任职工程师的丈夫为她提供了富足生活,他目前在英伦群岛的新柏林出差。明子特意看了看老妇在牛郎吧勾搭过的各色小生的记录。她正准备继续往下猜,突然,所有屏幕一齐切换了画面。

“请想象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电玩城的扬声器里响起郑重的宣言,“各族裔男女和平共处。在那个世界,华裔、非裔、犹太裔仍然存在,没有遭到无情的屠杀。每一分钟我们都在接受谎言,被告知‘劣等民族’遭受了莫须有的瘟疫。我们的文献、我们的历史,乃至我们的宗教都被篡改重写。成吉思汗并不是日本人;耶稣基督也不是神道教祭司;富兰克林·罗斯福没有主动向日本帝国主义投降。美国并不是一心要消灭日德的残暴专横之国,相反,美国是一片自由的土地,相信追求幸福是每个人不可剥夺的权利。美国没有天皇——其领袖由民主选举产生,为民众谋求福祉。美国人可以决定自己的言行,书写自己的思想,信仰自己的宗教。日本合众国强奸了这世上曾经最伟大的国度。同胞们,大家站起来,夺回我们的国家,光复其昔日的面貌——美利坚合众国!”

游戏开场画面是日军在集体处决手无寸铁的平民,几千人被残忍杀害。企图逃跑的人要么遭背后捅刀,要么被一枪爆头。数字模拟出的日军当中,有些士兵在进行“斩人竞赛”,狞笑着砍下儿童的头颅。

她早先看过小样,一眼就认出这是睦罗贺开发的游戏。玩家们看得入了迷,现场如葬礼般死寂。她呼叫本部报告情况,简要描述了当前事态。“每个屏幕上运行的都是这款游戏,如何行动,请指示。”她询问本部传令的接线员。

“暂不行动。”

“可他们全都在玩啊!”

“增援马上赶到。”

“至少让我想办法把它关掉。”

“别冲动,少佐。”

“可是——”

通信中断了,另一个人像出现在屏幕上。“月野少佐。”

“若菜大将!”她喊出声。

“我十分钟后就到。”

通信结束。她松了口气。

几块携计屏幕上,游戏中呈现的或然历史仍在反复重播。她觉得这个设定荒谬透顶。人人都知道皇军善待良民,且总是尽其所能倾力相助。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是战争固有的不幸事实,不可能完全避免伤害无辜平民。至于集体处决,行刑对象仅限于叛军及其家人——后者暗中支援战事,向危险的异见分子提供军火和庇护,致使忠诚的战士牺牲人数攀升,这些行径并不无辜。

游戏的叙事围绕太平洋战争早期的一项决策展开,以过场动画形式对转折后的事件走向进行了详尽的分析。明子回忆起在校时学到的历史:纳粹当时进军苏联,要求帝国从东线夹击。东京司令部的初步战略则是进攻法属印度支那,以获取严重匮乏的资源,尤其是稀缺的石油(一旦成功,帝国将实现石油自足,这将成为其最大优势之一)。此项决策同样受到了早年关东军在哈勒欣河战役 [2] 败绩的刺激,其中一场战斗日军更是被苏联将军格奥尔基·朱可夫杀得片甲不留。当时,外务大臣松冈洋右——这位伟大的英雄曾毅然代表日本退出无能的国联——认为进攻印度支那会招致英美两国的报复,于是力谏皇军将矛头转向苏联。“或流血,或外交,毋宁流血。”他还认为,早年日本负于苏俄之手,全因关东军鲁莽冒进且拒绝与皇军协作,绝非败于苏俄的武力。

松冈洋右的观点得到了广泛支持。有日军在东线牵制苏联红军主力,凛冬来临之前,德军即已攻陷莫斯科。次年,两国瓜分了苏联。西线的胜利随之顺理成章。

而依照《美利坚合众国》这款反动游戏的设定,日本做出了首先进攻印度支那的愚蠢决定,过早将英美两国卷入远东战局,从此日军江河日下。但即使英美早在1941年就对日作战,帝国仍有能力碾压他们,不必非等到六年之后日德联合研发出原子鱼雷。

只有一件事令明子不安。她常常用成吉思汗的事迹鞭策自己,坚信这位征服华夏大地的可汗是伟大的日本人,却因运势不济,不幸堕马身亡。但眼前的游戏中暗示成吉思汗不是日本人,这让她心烦气躁。这款游戏是个病毒,必须被消灭。还是先别想这些了。

3:12 a

若菜大将身穿黑色无领军服,腰挎仪式刀,但没有披标配的大氅。他十指上戴满了戒指,拄一根象牙手杖,步姿略有些瘸。他的制服前胸上别满了勋章,标志着他在墨西哥和越南的英勇功绩。他身材高大,瘦削的脸颊似有饥色,小胡子打理得十分整洁。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充满质询的神色,视线咄咄逼人又仿佛带有几分沉思。他不苟言笑,唇边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天性不习惯嬉皮笑脸。

他身后停着几辆载满士兵的卡车。

月野明子向他敬礼,报告道:“属下强烈建议关闭整座电玩城,长官。”

“为什么?”

“因为那款游戏,长官。我们必须阻止它的传播。”

“看来,你并未意识到这不是一起孤立事件。”

“属下愚昧。”

“此时此刻,大日本合众国全境的所有游戏厅里都发生了这种情况,这是一起协同袭击。不必急着关停经营场所,先确定数据源头。”

“这大概也是他们选择今晚启动炸弹的原因。”明子思忖。

若菜也在考虑两者的联系。“不像是巧合。”

“我们应该阻止他们。”她望着人群说道,“继续放任,会激起反动舆论。”

“你对帝国如此缺乏信心,认为区区一款游戏就能将之撼动?”

“当然不是,长官。”

“粗暴阻止,反而会激起他们的好奇。”大将说,“不,最好还是等他们主动退出游戏。我们先抓紧调查。”

大将说得对,明子内心暗暗承认。他们已经在积极查禁这款游戏,但它仍旧猖獗传播。

“我已经下令士兵拍摄下游戏所有玩家的容貌特征。”大将说。

“何必如此,长官?”她问,“所有携计活动都会自动记录,我们能轻易调出现场所有人的名单。”

“威慑。”

他们进入电玩城,没错,数百名军人在现场全程摄录一切活动,这阵势让许多玩家紧张不已,尤其是士兵并不上前阻止他们继续玩游戏。

明子的携计响了。是石村。“我到了。”他说,“你在哪儿?”

五分钟后,他抵达现场。

“多年不见,石村。”若菜招呼石村。

“确实很久了,长官。”石村回答。

明子很惊讶,两人竟然认识。

“听说你在爆炸中死里逃生,我就放心了。”大将说。

“谢谢您关心,长官。”石村回答。

“你是来帮我们收拾这个烂摊子的吗?”

“必当尽我所能,长官。”

“这种行动应该需要大量设备支持吧?”明子问,“一年前,几个激进分子黑了一场游戏大会,把所有分数都搅乱了,后来查出数据源头位于一个厕所隔间,是在一部私制携计上完成的。今天的攻击一定也有一个中央端口,不会距现场太远,或许就在商业区。我敢说,只要检查电路,查到用电量激增或密集分布的地点,就能追踪到嫌犯。”

“思路不错。”若菜说道,“我会派人展开搜索,并检查电流活动。”

“我刚才调查过的那个女人仍然不能摆脱牵连此案的嫌疑。之前我还不太确定,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应该继续追查下去。”

“哪个女人?”石村问。

“兼古蒂法妮。”她回答。

“她在这儿?”

明子点点头。

“我跟你去。”石村说。

“我需要你留在这儿。”若菜叫住石村,又对明子说道:“你说得对,她跟此事有牵连。别当着别人面审她,先带她过来。”

她鞠躬向他告退。若菜大将继续审视电玩城内的每个人,神色犀利如鹰。

3:41 a

蒂法妮仍在引吭高歌,跑着调跟唱流行女子乐团“垂直粉红”的曲目。至少从外面听起来像是这样。明子走进包间时,房间里的六个人正围在屏幕前面玩《美利坚合众国》游戏,像被催眠了一般,甚至没发现有人进来。蒂法妮则霸占着屋角的卡拉ok机,明子叫了她三次她都没听见。看见游戏里处于敌方阵营的皇军战士被血腥射杀,明子怒从心起,掏出手枪击碎了屏幕。

他们转头看她。

“玩得开心吧?那个游戏是违法的。”她抓起一个男人,劈头就是一耳光,骂道:“你们想去劳改营里待三十年吗?是不是都想去?”

“我们以为这是纪念日的特典活动。”蒂法妮插话。

“出去。”明子命令道,回到走廊上。

蒂法妮于是跟着她出去,反手关上门。

“我们不应该玩这款游戏吗?”她语气真挚。

“你以前玩过没有?”

“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

“那你以前听说过吗?”

“没有。”蒂法妮回答,“这个游戏的设定很奇怪——我无法想象,如果北美人战胜,世界将陷入怎样的混乱。”

“我的上级若菜大将要见你。”

“我?”

“对,你。”明子确认。

“为什么?”

“他有问题要问你。”

于是两人离开,遇见一对搪瓷面庞的金发女侍应在招呼客人:“贵客,需要陪伴吗?”

“你觉得她们怎么样?”蒂法妮问。

“长得像假人似的。”

“本来就是人造女侍应。我更喜欢红发版的。有些人更喜欢她们作陪,胜过真人。”

“为什么?”

“人人都爱梦幻美娇娘。”

她们走出店门,几名男侍应鞠躬道着“欢迎再来”。

两人走到牛郎吧外能避人耳目的地方,蒂法妮的笑容消失了。“他为什么非要逼我暴露身份?”

“你说什么?”

蒂法妮脸色一变。“他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蒂法妮摇摇头。“我是宪兵队的卧底。”宪兵队隶属大日本皇军。他们在大日本合众国主要处理涉外反动威胁,但其任务也偶尔与侧重国内事务的特高课重叠。“你第一次来的时候他们就怀疑我了,现在你把我带走,彻底没戏了。”

“什么没戏了?”明子问。

“北美人,叛乱分子。你不知道?”

“没人告诉我这些情况。”

她气愤地叹了口气。“有一伙乔治·华盛顿党人从圣迭戈逃了出来,我们正在紧密追踪。”

大将正在一间储藏室里,屋内堆满了破损的街机和一只只包装袋,里面装着的是她们刚刚见过的那种人造侍应生。蒂法妮横冲直撞地进门时,他正在用携计打电话。她按规矩鞠个躬,随即怒气冲冲地喝问:“中岛大将没在吗?”

“他已经调驻新加坡了。”若菜挂了携计,回答道。

“为什么?”

“你的任务结束了。”

“什么意思?你没看到每台机器都在运行那款游戏吗?”蒂法妮反问。

若菜推推其中一个机械女侍应。“你已经暴露了。”

“这话怎么说?”

“你跟石村红子回家后不久,他的公寓就被炸弹炸毁了。所以特高课才会对你进行调查。”

“什么?”她厉声问道,瞪大眼睛看着大将,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他还好吗?”

“你跑题了。”

“你认为我与这件事有牵连?”

“即便没有,你也身陷嫌疑,而洗清嫌疑的唯一办法,就是展露你的真实身份。”

“我要见中岛大将。”

“我知道你和中岛的关系非同一般,但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什么时候结束的?”

若菜站起身。“现在。解散。”

“那北京的任务呢?”

“取消了。你可以走了。”他再次下令。

“我不受你管辖,我的任务也不需要你插手。”

“现在你归我指挥,我有调令。”

她迟疑了一下,想要反驳,但又知趣地闭了嘴,鞠个躬气冲冲地走了。

“你懵了?”大将问明子。两名副官进来,其中一人拿着扇子跳了段奇怪的茶道舞,双臂双腿模仿着天鹅的动作。另一人也姿势夸张,大张着嘴好像在无声地喊着什么,身着迷彩服演出了一通哑剧。大将没怎么留意他们。

“是的,长官。”明子说道。刚遇到宪兵搅局,又看到副官行为疯癫,她已分不清哪一出戏让她更懵。

“有时候我也挺懵的。一项任务背后牵扯到无数的任务,一层层地越连越多,盘根错节,谁也搞不清楚谁在监视着谁。我怀疑,到最后,根本没有人知道任务执行的目的是什么。”

“这里是否真有北美武装的支持者?”

“到处都是。我会另外派人跟进她的线索。”大将答道,拉开一个人造男侍应身上的挎包,打开里边的操作面板,“这些都是残次品。要复制人类的行为没有我们的科学家设想得那么容易。”

“为什么全堆在这儿?”

“负责这家电玩城的大佐有收集癖,他认为每件垃圾都是古董,就连几十年前的破街机都舍不得丢,不为别的,就喜欢它们是‘美国制造’。”他打开另一个袋子,里面是个蜂腰巨乳的女侍应。“我认为情色陷阱很没品位。你知道吗?华人的军事理论里还专门有这么一节。”

明子点点头。“三十六计中的一条。美人计,绝境之中的下策。”

“它的效用有待商榷。利用欺骗窃来的胜利果实,稍遇动摇就会分崩离析。”他摸着女人偶的脸和脖子,“手感仿真度很高。未来这些人造人会取代我们吗?”

“属下不知,长官。”

“我想机器人也会遇到自己的烦恼。你的推断不错。”

“嗯?”

“关于中央端口的推断。联系石村红子,他已经找到了那个端口。”

“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依你看,嫌犯是否还在现场?”

“也许还在,正弹冠相庆。”

若菜拉上包装袋拉链。“你知道吗?七九八部队在墨西哥作战时,曾放出一些狗做活体武器,它们身上寄生了携有鼠疫菌的跳蚤。在那之前,部队尝试过向敌军营地空投死老鼠,但死老鼠机动性不佳,所以后来改为以狗作载体送入敌营的办法。只要狗一死,跳蚤就会纷纷逃离死尸,将经过基因修饰的鼠疫菌传染给所有敌军。我们的战士等到敌方体弱力衰,便一举出击,将之荡平。”

“属下对疾控净水省参与西线作战的历史也很熟悉。”

“怎样才能找到疫狗?”

“先摸清他们把狗投放到了哪里。”

大将点点头。“我们的敌人是饥渴的跳蚤,在暗里伺机疯咬。小心别被传染了。”

4:21 a

电玩城的大厅外,蒂法妮正在焦急等待。

“石村红子还活着吗?”她问明子。

“活着。”明子回答。

她放下心来,大出一口气。“如果你找到他——”

“他就在这儿。”

“哪儿?”

“在执行任务,不远。”

“我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如果你有怀疑的话。”

“我不怀疑你。我只是在想,身为宪兵队的特工,你怎么会丝毫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你把今天的事怪罪到我头上?”

明子不发一言。

“为什么是若菜在统管?”蒂法妮问。

“若菜大将是我军最杰出的指挥官之一。”

“听说他在圣迭戈叛乱期间得罪了不少人,提出了各种蛮不讲理的请求。我一直以为上头会把他远调非洲呢。那些叛党都是野蛮人,毫无文明观念。一定是他们放的炸弹。这款游戏必须抹除,必须把它的所有开发人员公开处刑!”蒂法妮慷慨陈词。

“我同意。很遗憾你的身份暴露了。”明子说,语气中的嘲讽多过同情。

蒂法妮很是为明子的评语气恼,但还是按捺住了回敬她的冲动。“要是你见到石村,麻烦替我……跟他说声对不起。”

“为什么?”

“我没有向他坦白我真实的职业。”

“何必道歉呢?那正是你的工作所需。”

“我知道我们必须向周围的人隐瞒身份,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能若无其事地欺骗我在乎的人。”

蒂法妮恭敬地鞠了个躬,迅速直起身离开了。

4:52 a

明子在距电玩城几英里外的一家绿植店与石村红子会合。店铺的外观像一间温室,专卖盆栽。这片城区安宁静谧,与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电玩城里纸醉金迷的霓虹灯形成鲜明对比。店里亮着一层层的小灯,明子从前门走了进去。初看之下,并没有明显的可疑之处,虽然她留意到这里没有一丝肥料的味道——当然,也不是所有温室都弥漫着粪味。门面里陈列的植物之密集,似乎不是用于展示,而是要刻意掩藏什么。仙人掌、兰花、精美小陶盆挡在店堂中间,推到一边之后,便显露出一排排携计,连接线弯弯绕绕,向数千个方向延伸,如同泵出信息的电子神经系统。数据流从这栋楼向外传输,好似电子的水流在河道中流淌。显示器上播放着多场《美利坚合众国》游戏不同场景的激烈实况,无数皇军战士在为“独立”而战的美军枪下身亡。这里至少有一千部携计,层层叠叠地垒成了几座高塔。

“这里就是叛乱分子实施网络劫持的犯罪现场。”石村告诉她,一边继续查验那几摞携计。

“其他游戏厅附近一定也有类似的据点。”明子猜测道。

“我已经通知了其他区域的人员,也许能抓到一两个嫌犯,不过我敢说他们八成已经潜逃。我在这儿继续查一查,说不定能发现大部队找不到的东西。”石村偷瞟了一眼明子,“大将告诉我,蒂法妮是宪兵队的。你知道吗?”

“我刚知道。”

“她的嫌疑洗清了吗?”

“暂时清白。但那些叛党肯定有内线接应。”

石村摇摇头。“你对谁都不信任。”

“形势这么危急,当然不敢信任。她让我向你转达歉意。”

“什么歉意?”

“她骗了你。”明子回答。

“我知道,道歉最终又有什么意义呢,总感觉之前交往的完全是个陌生人。”

“大日本合众国的每个人都是陌生人。”明子说。

“我猜你说得对。真讽刺。”

“什么?”

“我唯一能确定身份的人,竟然是你这个特高课的警察。”

“别这么较真。我的身份连我母亲都还没告诉呢。”

“为什么?”

她有些惊讶,自己竟然主动把这一事实告诉了石村。“这些携计是哪里产的?”她岔开话题。

他拿起其中一个。“问得好。这些东西肯定不是日本或者中国产的。做工粗糙,用料低劣,也没有序列号可供追踪。我在想它们可能就是合众国本土产的,我敢肯定产自阿纳海姆的携计谷。”

她细看垃圾桶,发现里面全是烟头和空方便面杯,面味儿还很新鲜——他们刚走不久。可以让垃圾查验官从中翻找线索,让法医扫描指纹。

“电玩城没有安防系统吗?”

“他们安防做得挺好的。”石村回答。

“那怎么会被破解?”

“我说它‘挺好’,不是说滴水不漏。有经验的携计技术员费不了多少劲就能突破进去。咱们先去阿纳海姆吧。”

“那里开门了吗?现在才早上五点。”

“那里从不休息。你好像很久没合过眼了,不如换我开车?”

她已累得无力反对。

5:32 a

明子身处一家出售记忆的商店,店内杂乱无章地陈列着花哨纷乱的过往,它们装在瓶子里,一副晶莹易碎的模样。被人遗忘的音乐家的指甲,穿在错位的渴望制成的签子上串烤。若是她有更好的品味,便可逃避满腹牢骚填塞的肚胀。但是,不好,她的肚子鼓了起来,指甲变成了尖爪,鼻子里汩汩地流出乳胶漆。

“嘿。”她听到有人唤她,感觉手腕一阵冰寒。

“怎——怎——”

“咱们快到了。”石村说。

她看着石村,终于反应过来身在何处。“我睡着了吗?”

“睡得很沉。”他回答,“你做梦了。”

她揉揉眼睛。“要是有一天,医疗部能研发出使人不必睡觉的办法,我该多么高兴。”

“做梦是我每天最喜欢的时刻。”

“我们有一些科学家在研究记录梦境的方法,以了解人们在潜意识层面真正在想什么。”

“你是说真的?”

“真的。”

“梦境可不能作为抓人的凭据。”

“为什么?”

“万一把梦给解释错了呢?”

“会有专门的特工负责这事儿的。”明子说,“只是不巧,近期还腾不出人手来,目前的重心仍是从死亡的大脑中提取记忆。”

“现在技术有多成熟?”

明子努力不去回忆珍娜的死。“还处于起步阶段。”

“看来连死人也不能保守秘密了。”石村评论道。

他们左转上了另一条路,路两旁随处是巨屏携计,为新的娱乐表演和游戏竞赛做广告。

“还有多远?”明子问。

“马上就到了。这儿天高皇帝远,军人不太受待见。毫无冒犯之意,但我提议你听我安排。”

明子不熟悉携计谷,于是说:“可以。”

“你没问题吧?”

“我有什么问题?”明子反问。

“你的样子很憔悴。”

“我只是累了。”

石村递过一支吸入器。“要不要来点儿咖啡因?”

“再说吧。”

携计谷是个科技与情欲交汇的奇异之地。新机型的体验亭里密集装点着茧形火花灯,气派的营销广告牌高高地悬示其上。这座购物中心有一座公共广场那么宽敞,各种款式型号的携计及其配件在此出售,凡你想象得到的应有尽有,热闹得有如大型露天集市,只是建于室内。整个天花板都是显示屏,上有衣着火辣的男女演员为各类商品代言。真人促销模特也随处可见,通常是穿着紧身t恤或比基尼泳装的美女与展露健美肌肉的小伙子,他们举着广告牌在场内穿行,辅以做作的微笑,迎合看客的意淫。携计与情色,这两大主题的联姻,竟结合得如此完美。

“咱们要去哪儿?”明子问。

“这里是地上一层。咱们去拜访我的一位老相识。”

大象、斑马、猴子四处乱跑,稀奇的鸟儿在空荡的壁架间飞来飞去。一台报废机甲的庞大铁腿陈列此地,那是曾经在圣迭戈重创北美武装的钢铁怪物的残肢。底层的餐饮摊出售南瓜和罗勒,据说能壮阳;微型辣椒号称一尝就辣爆舌蕾,而浇拌红葱汁的香料能让别的部位膨胀。椰汁如同国际运河流过携计谷中每位来客的肚腹,柠檬草与柠檬汁为其加色添香。许多人在游戏亭里组队玩携计游戏,抖落满身的疲惫与消沉。

“怎么会有这么多动物?”明子问。

“当下的新潮流是植入动物体内的有机携计,”石村答道,“有点像人肉电话,但连接程度更深。你看那群鸵鸟。”

它们头上套着镀铜的碗形装置。

“那些是比赛用的,”石村说,“这样能促进激素分泌,并使其更易控制。”

“它们装了携计脑袋?”

“机器和肉体一半一半吧。身体也是一样。”

“谁来控制呢?”

“携计智能系统,有的生物还与人脑直连。听说满洲国有一种残忍的斗蟋蟀比赛就是靠人脑驱控的,导致许多驱控人疯疯癫癫,像昆虫一样生活。”

“那倒是有助于大众消遣项目的多样化。”

“我从没看过斗蟋蟀,但是赛鸵鸟很暴力,看得人揪肠子。有些比赛争得你死我活——那些鸟为了胜出不择手段。”

“物似主人形。”明子冷冷地评论道。

许多饲主对自己的身体也进行了改造。有专门的人体改造店,几小时就能完成机械化臂腿的升级,还有附加工具增强包可选,这些可替换设备直接与手臂一体植入,尤其适用于清扫工、管道工、建筑工等工种。其他商品包括可增强味觉的假牙、嵌有携计屏幕的美甲以及刺激衰退神经的感官增强装置。

他们进入一家海产店,店里充斥着死鱼的味道。皮肤黝黑的厨师们剁着肉,从剖开的三文鱼身上剥下鱼鳍。一箱箱丢弃的蛤壳和鱼骨渗出黏稠的汁液,鱼类和贝类的血混在一起,流得满地湿滑。石村和明子走进一个储藏室模样的屋子,从后门穿出后,竟到了一个楼梯间。左墙上凿出的凹龛里,一个仅有上半身的人借助铁转盘转过身来。他脸上套着渔网,脑袋剃得精光,唇上留着一撮整洁的方形小胡子。“两位长官,请问有何贵干?”

“我们找康正。”石村回答。

“二位预约了吗?”

“你知道我们没有预约。”

“康正这会儿不在。”

“我们可以等。”石村微笑着说道,将卷好的一沓日圆塞进那人手里。

“康正很快就回来。”

“大概我们到他住所的时候就回来了吧。”

“有可能。”

他们走下长长的楼梯,沿路的紫光路标闪耀着诱惑。

“刚才是什么意思?”明子问。

“打点摩登时代的太监。”

“他是真人?”

“拦腰砍断了。”

“下面都没了?”

石村摇摇头。

“他就一天到晚待在那儿?”

“时间到了会有另一个太监过来,他去休息。”石村解释道,“他们是轮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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