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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乌拉斯(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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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进那间金碧辉煌、神庙一般的卫生间。艾弗尔把水龙头全都打开,看了看四面的墙壁。“没有,”他说,“这里没有。如果有间谍眼我肯定能看出来。以前在尼奥为一个人服务时,我学会了辨别这个东西。一旦你懂得辨别,就不会看走眼了。”

谢维克从口袋里又掏出一片纸,拿给艾弗尔看。“你知道这是哪里来的吗?”

这是他在外套口袋里发现的那张纸条:“加入我们吧,我们都是你的兄弟。”

过了一会儿——他看得很慢,双唇虽然紧闭,却在不停地动着——艾弗尔说:“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

谢维克深感失望。他曾经以为艾弗尔最可能是放纸条的人,对他来说,悄悄塞点儿什么东西到“主人”的口袋里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大概能猜到是谁干的。”

“是谁?我怎么才能找到他们?”

又是短暂的沉默。“这么做很危险,谢维克先生。”他转过身,把龙头的出水拧得更大了。

“我不会把你牵扯进来的。你只要告诉我——告诉我去哪里找。我只问这个,就算只有一个名字也好。”

更长久的沉默。艾弗尔的神情显得很痛苦,似乎正在做剧烈的思想斗争。“我不……”他开了个头,又打住了。然后,他用很低很急促的声音说道:“听着,谢维克先生,上帝知道,他们想要您,我们需要您,可是我要告诉您,您并不清楚状况。您怎么能够藏身呢?像您这样的人?像您这个长相的人?这里是个陷阱,可别的地方也都是陷阱。您可以逃,但是您没法藏起来。我不知道该告诉您什么。当然,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您。随便找一个尼奥人问问,他都可以告诉您该去哪里。我们已经受够了,我们需要可以呼吸的空气。可是,您会被抓起来、被枪毙,要那样我会是什么感觉呢?我服侍您八个月了。我喜欢上了您,敬佩您。他们总是来找我,我说:‘不,不要烦他了。他是一个好人,他跟我们的问题没有关系。让他回到他自己的地方,在那里,人们是自由的。我们已经被这个该死的监狱困住了,就让别人得到自由吧!’”

“我不能回去,现在还不能。我想见那些人。”

艾弗尔站在那儿没做声。也许是他身为仆人的习惯使然——他已经习惯了遵从,最后他终于点点头,小声说道:“杜伊奥·玛伊达,就是这个人。在老城玩笑街,一家杂货店里。”

“帕伊告诉我不许离开学校。如果坐火车被他们看到,我会被截住的。”

“也许可以坐出租车。”艾弗尔说,“我可以帮您叫一辆,您走楼梯下去。我认识站岗的卡伊·奥米蒙,他是个好人。不过我也说不好。”

“那就好。就现在吧。帕伊刚刚来过,看到我了,他肯定以为我病了,会在屋里待着。现在几点了?”

“七点半。”

“如果现在走,我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去找地方。叫出租车吧,艾弗尔。”

“我得给您打个包,先生——”

“打包什么?”

“您需要的衣服……”

“我穿着衣服呢!去叫车吧。”

“您不能空着手去。”艾弗尔断然反对,这件事情让他前所未有地焦虑不安。“您有钱吧?”

“哦,对。我得带上钱。”

谢维克马上开始行动。艾弗尔挠了挠头,表情凝重,不过还是跑到门厅去打电话叫车了。等他回来的时候,谢维克已经穿着外套,在门厅外头等着了。“那您下楼吧。”艾弗尔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卡伊正在后门,得等五分钟。让司机从树林路走,那里没有检查站,千万不要走正门,在那里您肯定会被截住的。”

“他们会把这怪罪到你头上吗,艾弗尔?”

“我并不知道您走啊。明天早上,我就说您还没有起床,还在睡觉。再拖上他们一会儿。”

谢维克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拥抱了他,然后又握了握他的手。“谢谢你,艾弗尔!”

“祝您好运。”仆人似乎有些慌乱。等他回过神来,谢维克已经走了。

在跟薇阿共度的那奢侈的一天里,谢维克把手头大部分现金都花光了,现在去尼奥的出租车又花了十元钱。他在一个主要的地铁站下了车,然后借助手头那张地图的帮助,坐地铁去了老城,这个城市的这片区域他以前从未见识过。地图上没有标出玩笑街,于是他在老城区最中间那个站下车。从宽敞的大理石车站走到街道上时,他困惑地停住脚步。这个地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尼奥埃希拉。

天空中正飘着灰蒙蒙的细雨,天色很黑,却没有路灯亮着。路灯柱倒是有的,可是灯却没有打开,也有可能已经坏掉了。四下里那些紧闭的窗户中漏出道道微弱的黄色光柱。街道那一头很明亮,因为有一扇门是敞开的。门口懒懒散散地坐了一群人,正在大声说话。人行道被雨水弄得滑滑的,上头乱扔了许多纸片和垃圾。他能看到的那些店面都很矮,全都拉着厚重的金属或是木头的门。只有一家店面,显然是遭过火灾,只剩下一个黑黢黢的大洞,破损的窗户上还挂着些碎玻璃片。人们匆匆地经过,像一个个静默的影子。

他身后的台阶上走来一位老太太,他转过身向她问路。借着地铁入口那个黄色球形指示灯的亮光,他清楚地看到了对方的面庞:苍白,皱纹密布,呆滞的目光中似乎充满敌意和厌烦,两只大玻璃耳环在两颊边来回晃动。她费力地上着楼梯,弓着背,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有关节炎甚或背部残疾。可是她其实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老,她连三十岁都不到。

“请问,玩笑街怎么走?”他磕磕巴巴地问道。她漠然地瞟了他一眼,快步迈过最后几级台阶,一言不发便走掉了。

他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往下走。本来他还为自己的突发奇想以及成功逃离伊尤尤恩大学而兴奋不已,现在这种兴奋开始变成了忧惧,有一种被驱逐被追赶的感觉。他避开聚在门口的那堆人,直觉告诉他,一个单独的外来者是不应该去接触这种人的。他看到前头有一个人在赶路,于是赶上去,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那人说:“我不知道。”然后也走掉了。

现在别无他法,只能继续往前走。他来到一个相对明亮一些的十字路口,两头的路都是弯弯曲曲的,路边那些俗艳的告示牌和广告在细雨中闪着微弱的光芒。路边有很多的酒馆和当铺,有些还开着门。街上熙熙攘攘,酒馆里有很多人在进进出出。有个人躺在路边的排水沟里,外套揉成一团蒙着脑袋,就那样在雨天中躺着,也许是睡着了,也许是病了,甚至是死了。谢维克惊恐地看着这个人,以及眼前那些神情漠然的往来路人。

他这样呆立着的时候,有人在他身边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这个人年纪大约是五十或六十岁,个子很矮,脖子是歪的,脸上胡子没刮,眼睛红红的,现在正咧嘴笑着,嘴里已经没有牙齿。他就那样傻乎乎地冲着这个惊恐的大个子笑着,一边伸出一只抖抖索索的手指着他,嘴里咕哝着:“你这些头发是咋回事?呃,呃,这些头发,怎么有这么多头发?”

“请——请问玩笑街怎么走?”

“嗯,玩笑,我就在开玩笑,不开玩笑的是我真的破产了。嘿,这么冷的天,你能给我点儿钱去喝上一杯吗?你肯定是有钱人。”

他把身子凑近了一些。谢维克往后退了退,看到对方摊开的手,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得了吧,先生,开个玩笑而已,一点点钱就行。”那个家伙机械地咕哝道,语气中没有胁迫也没有请求。他还是那样咧着嘴傻笑,手伸着。

谢维克现在明白了。他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拿出自己身上最后那点儿钱,塞到乞丐的手里,然后从乞丐身边快步走过,往最近一扇敞着的门那边走去。乞丐嘴里还在咕哝着什么,还想伸手抓他的外套。那扇门上面有一块牌子,写着“超值典当旧货”。屋里是一排排的货架,上面摆满了破衣服、鞋子、披肩、破工具、坏了的灯、单只的盘碟、茶叶罐、餐匙、小珠子以及其他各种残破的器物和碎片,每样垃圾上都标着价格,他站在这堆东西中间,一时间有些恍惚。

“找什么东西吗?”

店主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

他是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跟谢维克一样高,不过背有点儿驼,而且非常瘦。他上下打量着谢维克:“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去那里找一个人。”

“你从哪里来?”

“我需要去这条街,玩笑街,离这里远吗?”

“你从哪里来,先生?”

“我来自阿纳瑞斯,月球。”谢维克生气地说,“我必须去玩笑街,马上,就今晚。”

“你就是那个人?那个科学家?你来这里做什么?”

“躲开警察的控制!你是想去告发我在这里呢,还是愿意帮助我?”

“见鬼。”店主说道,“见鬼。听我说——”他本来打算说点儿什么,说点儿别的什么的,却迟疑着打住了。“那你就去吧。”接着他马上又改了口,显然就在这片刻之间改变了主意,“好吧。我把店关了,带你去那里。等一下。见鬼!”

他去后面倒腾了一番,关上灯,跟谢维克一起走出店门。他把金属百叶拉门拉下来,锁好,再把店门锁上,然后跟谢维克说:“走吧!”跟着就飞快地往前走去。

他们走过二三十个街区,进入那些由弯曲街道和小巷构成的迷宫的深处。这里就是老城区的中心。街道上明灭不定,细雨轻柔地飘洒着,带出一种腐烂的味道,一种石头和金属被打湿的味道。他们拐进了一条没有灯光也没有路牌的小巷,两边都是高大的老房子,房子的底层几乎全是店铺。店主在其中一户的窗边停下来,敲了敲关着的窗户,这家店铺的铺名是:v 玛伊达,新奇杂货店。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开门,当铺店主跟里头的人商量了一下,然后冲谢维克招招手,两人一起进屋。里面是一个女孩子。“杜伊奥在后头,进来吧。”她抬起头,借着后面走廊里传来的微弱灯光看着谢维克,“您就是那个人吗?”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急切,还怪怪地笑着,“您真的是那个人吗?”

杜伊奥·玛伊达年约四十,肤色黝黑,看上去很理性,又有些不自然。他正在一本书上写东西,他们进来时,他迅速合上书,站起身。他直呼其名地跟当铺店主打了招呼,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谢维克。

“杜伊奥,他到我店里来,问怎么来这里。他说,他是,你知道的,是那个来自阿纳瑞斯的人。”

“你的确就是,是吧?”玛伊达缓缓地说道,“谢维克,你来这里做什么?”他目光炯炯,警觉地看着谢维克。

“寻求帮助。”

“谁让你来的?”

“我问过的一个人。我并不知道你。我问他哪里可去,他说让我来找你。”

“还有别人知道你来这里了吗?”

“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明天会知道的。”

“去叫里梅维来。”玛伊达跟那个女孩说道。“请坐,谢维克博士。你最好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谢维克在一把木头椅子上坐下来,不过没脱外套。他累得身子发颤。“我是逃出来的,”他说,“从大学里,从那个监牢里逃出来的。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也许这里到处都是监牢。我来这里,是因为他们谈到了下层阶级、工人阶级,我想,这好像是自己人,这些人也许能够互相帮助。”

“你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谢维克努力地让自己振作起来。他环视这间又脏又乱的小办公室,然后直视着玛伊达。“我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他说,“一种概念,一个科学理论。我从阿纳瑞斯来到这里,我原来以为在这里,我可以得出成果,将它发表。我当时没有明白,在这里,成果是国家的财产。我不是为某个国家工作的。我不能拿他们给我的钱和东西。我想要离开这里。可是我不能回家。所以我到这儿来了。你们不会觊觎我的科学成果,而且你们大概也不喜欢你们的政府。”

玛伊达微笑着。“是的,不喜欢,不过我们的政府同样也不喜欢我们。你挑的这个地方并不是最安全的,对你对我们都是……别担心。今晚就这样,我们会想出下一步的打算的。”

谢维克将外套口袋中发现的那张纸条拿出来递给玛伊达:“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来找你们的。是你认识的人吗?”

“‘加入我们中来吧,我们是你的兄弟……’我不知道。也许是认识的吧。”

“你是奥多主义者吗?”

“一部分是吧,我是工联主义者,也是自由论者。我们跟舍国主义者、社会主义工人协会携手作战,我们都是反对中央集权主义。你知道,你来的这个时候可是一个非常时刻啊。”

“战争吗?”

玛伊达点点头。“三天前,示威游行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这次游行是抗议征兵、战争税以及食品价格上涨的。尼奥埃希拉有四万失业者,他们却还要提高税收和粮价。”交谈过程中他一直紧盯着谢维克。现在,他把目光移开,身子靠回到椅子上,似乎已经完成了对谢维克的考察。“这个城市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我们需要的是一次罢工,一次全面罢工以及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就像当年奥多领导的九月大罢工一样。”他不自然地干笑了一下,“现在我们也可以有自己的奥多,而且这一次他们已经没有月球,没法收买我们了。我们就要在此地实施正义。”接着他又看了看谢维克,声音也变得柔和了些,“英雄,你知道,在过去这一百五十年来,你们的社会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吗,这里的人彼此祝福时,他们就会说,‘祝你能去阿纳瑞斯得到新生!’我们知道这样一个社会活生生地存在着,这个社会没有政府、没有警察、没有剥削,他们就不能再声称,这不过是海市蜃楼,不过是理想主义者的白日梦!我不知道你是否完全明了他们为什么要将你如此隐蔽地藏在伊尤尤恩大学,谢维克博士。为什么他们从来都不允许你出现在任何面向公众的会议上,为什么一旦发现你不见了,他们就像猎狗追野兔一样四处找你。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想要你的这个思想,而是因为你本身就是一个思想,一个危险的思想,你就是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化身,现在来到了我们中间。”

“那么说,您已经找到您的奥多了。”那个女孩急切地小声说道,在玛伊达说话的时候她又走回来了,“说到底,奥多不过是一种精神,谢维克博士就是这种精神的明证。”

玛伊达沉默片刻。“一个无法向公众展示的明证。”他说。

“为什么?”

“如果大家都知道他在这里,警察也会知道。”

“就让他们来好了。”女孩儿笑道。

“游行应当是完全非暴力的。”玛伊达的口气突然强烈起来,“这一点就连社会主义工人协会也是同意的!”

“我不认可,杜伊奥。我可不想让那些黑衣人揍我的脸或者砸破我的脑袋。如果他们出手伤人,我会反击的。”

“既然你喜欢他们那种方法,那就加入他们好了。实现正义不能通过武力!”

“一味被动也无法获得权力。”

“我们寻求的不是权力,我们寻求的是权力的终结!你认为呢?”玛伊达希望能得到谢维克的支持,“手段即结果。奥多一生都是这么说的。只有和平的手段才能带来和平的结果,只有公正的行为才能带来最终的正义!明天我们就要举事了,不能在这个时候搞分裂啊!”

谢维克看看他,又看看那个女孩儿和一直站在门边紧张听着他们谈话的那个当铺店主。他很疲惫地小声说道:“如果我有用处,那你们就利用吧。也许我可以在你们的报纸上发表一项关于此事的声明。我来乌拉斯不是为了躲躲藏藏的。如果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在这里,也许政府会有顾忌,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来拘捕我。我也不知道。”

“应该是这样,”玛伊达说,“当然会这样。”他的黑色双眸兴奋地闪耀着,“里梅维到底去哪儿了?西罗,去找他妹妹,让她去把他找来。——你就写你为什么来这里,写一写阿纳瑞斯,写你为什么不愿意将自己出卖给政府,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们会将它发表的。西罗!把梅斯舍也叫来。我们会把你藏匿在某个地方,但是,我们会让伊奥国所有人都知道,你在这里,你跟我们在一起!”他滔滔不绝地说道,一边在屋里飞快地来回走动,双手不住地痉挛,“然后,在游行罢工之后,一切便会见分晓了。到那时,事态也许就会有所改变!也许你就不需要再藏起来了!”

“也许所有监狱的大门都已经被打开了。”谢维克说,“那么,给我一些纸吧,我要开始写了。”

西罗走到他身边,微笑着弯下身子,似乎在鞠躬,然后略带羞怯又很谦恭地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这才出去。她的双唇很凉,那种触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长时间。

他在玩笑街一栋屋子的阁楼里待了一天,又在一个旧家具仓库的地下室里待了一天两晚,这个地方很奇怪,光线黯淡,堆满空镜框和破损的床架。他写了那个声明。几小时后,他们把印刷出来的东西拿来给他看:最初是在《摩登时代》报纸上,后来,《摩登时代》报社被关闭、编辑被拘捕之后,换成了一个地下出版社印刷的传单,此外还有关于示威游行和大罢工的计划和动员令。他没有细看自己写的东西,也没有用心去听玛伊达和其他人的谈话,他们向他讲述了报纸如何让大家群情激昂、罢工计划如何得到源源不断的响应,而他如果出现在游行队伍中,又将令全世界如何震动。等他们离开,就留下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偶尔会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看着用符号记下的关于时间统一理论的笔记和等式。他眼睛看着本子,却完全读不进去,也理解不了里面的东西。他把笔记本重新收好,双手抱头坐在当地。

阿纳瑞斯是没有旗帜的,不过在大罢工的时候,除了罢工标语牌以及工联主义和社会主义工人协会的蓝白色旗帜外,还有很多自制的带有绿色生命之环标志的标牌,这个标志是两百年前奥多主义运动用过的一个象征符号。这些色彩绚烂的旗帜和标牌在阳光下飘扬着。

在那些上锁的屋子里躲了那么些时候,现在能够重见天日真是太好了。在这样一个春日的早晨,能够边走边挥舞手臂、呼吸新鲜的空气,真是太好了。在这么多人、如此庞大的一个群体当中,跟数千人一起前进,穿过所有的小街小巷、通衢大道,虽然有些恐惧,却也令人愉悦。等大家齐声高歌的时候,那种愉悦以及恐惧都变成一种狂喜。他的眼里充满泪水。歌声很低沉,从各处街道的深处传出,在空中传播过长远的距离之后,变得柔和、含糊,这是数千人的合唱,势不可挡。从街道另一头远远传来的队伍最前列的歌声,还有后头那无数人的歌声,彼此都脱节了,因为歌声要传递的距离太远,于是总有些歌声慢了一拍,在努力地追赶其他声音,像一支卡农曲。似乎每个时间都有人同时在唱歌曲的不同部分,实际的情形却是每个唱歌的人都是从头到尾唱下来的。

他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内容,就只能听着,和着音乐一起前进。最后,从缓慢前进的人流中一波一波地传来了一阵他很熟悉的旋律。他昂起头,用他自己的语言加入了合唱的行列,他学过这首歌,是“起义赞美歌”。

两百年前,在这些街道,在这条街道,同样是这些人,他的自己人,曾经唱过这首歌。

哦,东方的亮光,唤醒

沉睡的人们!

黑暗被打破,

誓言永存。

谢维克旁边队列中的人都止住了歌声,听他唱歌。他微笑着,一边放声高歌,一边跟着他们往前走。

国会广场上聚集了大约一万人,也许是两万人。如此庞大的人群,每个人就像原子物理学中那些微小的粒子,难以计数;每个人的位置也无法确定,行动也无法预测。不过这个人群却在罢工组织者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按计划行事。人群聚集起来,有秩序地行进、歌唱,最后来到国会广场,把整个广场以及周边的街道挤得满满当当。无数人站立在正午明亮的阳光下,虽然躁动不安,却都耐心地听着讲演者的发言。那些讲演者的说话声被话筒放得出奇的大,夹杂着话筒的噪声和呼吸声,在国会大楼洒满阳光的墙面上回荡,盖过了人群发出的连续不断、深沉而又模糊的嗡嗡声。

广场上站着的人比整个阿比内的居民人数都多,谢维克想道。不过,对亲身体验进行量化的想法是毫无意义的。他跟玛伊达还有其他一些人站在国会大楼的台阶上,就在那些柱子和高大的青铜门前,俯视着那片涌动的、由肃穆的面庞汇成的海洋,跟他们一起听着演讲。他们聆听并领会着,那感觉似乎并不是许多理性的个体在感知在领会,而是“一个人”在审视和聆听自己的思想,或者干脆就像一个思想在进行自我感知和自我领会。在他讲话的时候,说跟听之间没有多大的分别。他没有受到任何意愿的驱使,也不再有自我的意识。不过,远处那些扩音器传来的回声,还有那些庞大建筑的石砌立面,却给他带来了些许的干扰。他会不时地踌躇一下,放慢语速。不过,他对自己要讲的内容却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用他们的语言说出了他们的思想、他们的生命,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为自己的生命、为自己生命的本质说过同样的话。

“我们汇聚一堂,是因为我们所受的苦难,而不是因为爱。爱不受理智控制,受到逼迫时爱会转变成恨。将我们联结在一起的这种纽带是超越于自愿之上的。我们是兄弟。我们是兄弟,因为我们彼此分享的一切。我们每一个人都要经受苦难,在苦难中,在饥饿中,在贫穷中,在希望中,我们发现了我们的兄弟情谊。我们知道这种情谊的存在,我们必须了解它。我们知道,唯有在彼此的身上,我们才能得到帮助,除了我们相互伸出的友爱之手,没有别的手可以拯救我们。你们伸出来的手都是空的,我的也一样。你们一无所有,你们没有占有任何东西,你们没有拥有任何东西。你们是自由的。你们所有的就是你们自己,以及你们所付出的一切。

“我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你们在我身上看到了那个承诺,两百年之前我们在这个城市做出的那个承诺——这个承诺一直被保持着。在阿纳瑞斯,我们保持了这个承诺。我们一无所有,但我们拥有自由,我们能给你们的只有你们自己的自由。我们没有法律,只有人人互助这条基本原则。我们没有政府,只有自由联合这条基本原则。我们没有国家、没有总统、没有总理、没有长官、没有将军、没有老板、没有银行家、没有地主、没有工资、没有慈善团体、没有警察、没有士兵、没有战争,别的东西也不是很多。我们是分享者,而不是占有者。我们那里并不富裕昌盛,我们没有人很富有,没有人有权力。如果你们向往的就是阿纳瑞斯,如果这就是你们寻求的将来,那么我告诉你们,你们应当空着双手前往那里。你们应当赤裸着身子独自前往,像一个刚来到这世界的新生儿一样去迎接自己的未来,没有任何过往,没有任何财产,生命完全依赖于他人。你们不能未予先取,应当完全奉献出自我。你们不能花钱购买革命,也不能制造革命。你们必须是革命的本身。革命就在你们的灵魂之中,否则革命就无所依存。”

他快讲完的时候,警方的直升机也在向广场这边靠近,飞机的轰鸣声淹没了他的讲话声。

他从麦克风面前往后退了退,抬起头,在阳光中眯着眼睛看着上方。人群中有很多人也开始往上看,他们的头和手一起动起来,那场景就像一阵风刮过阳光下的一片麦田。

议会广场就像一个巨大的石头盒子,在这个盒子里,螺旋桨转动时发出机械怪兽般的恐怖声音,令人难以忍受。直升机里机关枪的射击声也被这个声音所掩盖。人群的骚动声也无法盖过这个声音,这是武器毫无意识的咆哮、毫无意义的话语。

直升机的火力集中射向站在国会大楼台阶上以及附近的人。大楼的柱廊马上成为台阶上那些人的避难所,一会儿工夫柱廊就挤满了人。人们惊恐地往通向国会广场的那八条街道上冲出去,人群的喧闹声很快变成哀号声,感觉像刮过了一阵大风。直升机就在他们的头顶徘徊,不过无从判断它们是否还在开火;人们彼此挨得太近,死去的和受伤的人都不会倒下。

随着一声爆炸,国会大楼那些包铜大门轰然打开,不过那个声音并没有人听到。人们蜂拥而入,想要躲开外面的枪林弹雨。好几百人挤挤攘攘地冲进这些高大的大理石大厅;有些人一看到有避身之处就马上藏了起来;有些人拼命往前冲,想要穿过大厅,到大楼后头去;还有些人一路大肆破坏,直到士兵们出现。清一色黑色外套的士兵们踩着已经死亡和正在走向死亡的男人、女人,大步迈上台阶,在中央大厅锃亮的灰色高墙上,在人视线的高度,写着大大的两个血字:打倒。

离那两个字最近的人已然死去,他们仍冲着死者补了几枪。后来,事态平息之后,人们用水、肥皂和抹布要把那两个字从墙上洗去,但那两个字一直都在:这两个字已经被说出来了,它们是有意义的。

他的同伴越来越虚弱,脚步已经开始踉跄,他意识到,带着同伴不可能走远。现在无处可去,只能远离国会广场,但也没有地方能够停留。在米西大道上,人群两次重整旗鼓,想要跟警察正面对抗,但军队的装甲车紧随在警察队伍之后,把人群向老城区驱赶。两次对抗中黑衣人都没有开枪,但其他那些街道上传来了枪声。直升机在街道上空巡航,没人可以逃脱他们的视线。

他的同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拼命想吸入一些空气。谢维克几乎是背着他走过了好几个街区,他们现在已经落在大部队后面很远,追赶是徒劳的。“来,在这里坐一下。”这是个地下室,他帮助对方在通向入口最上面那级台阶上坐了下来。这个地下室似乎是一个仓库,窗门紧闭,窗户之间的墙壁上用大大的粉笔字写着“罢工”两字。他走到一扇门前,试着去推门,门是锁着的。每一扇门都上了锁,这是一处私人产业。他从台阶一个拐角的地方拿过一块松动的铺路石,把门的搭扣砸碎,把门打开。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既没有偷偷摸摸,也没有怀恨在心,而是成竹在胸,就像在开自家的前门。他探头进去看了看,整个地下室里装满了柳条箱,没有人。他扶着同伴下了台阶,进了屋,然后把门关上,跟同伴说道:“在这里坐吧,也可以躺下来。我去看看有没有水。”

这个地方显然是堆放化学药品的仓库,有一排洗涤槽,还有成套的消防软管。谢维克回去的时候,同伴已经晕过去了。他赶紧用消防软管里滴出来的水洗了洗同伴的手,然后察看对方的伤口。伤势比他预计的严重,肯定有不止一颗子弹打中他的手,两根手指被打掉了,手掌和手腕也都撕裂了。骨头碎片像牙签一样支棱着。直升机开火的时候,这个人就站在谢维克和玛伊达旁边,中弹之后,他就靠到谢维克身上,抓着他的身子寻求支撑。在逃离国会大楼的整个过程中,谢维克一直用一只胳膊抱着他。最初的疯狂奔逃中,两个人总比一个人站得稳。

他拿一根止血带尽量帮对方控制住了流血,然后包扎,或者至少是遮住了那只伤手,接着又扶那个人去喝了点儿水。他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从他的白色臂章可以判断他是社会主义工人协会的成员,他的年纪看起来应该跟谢维克相仿,四十岁或者再往上一些。

在阿纳瑞斯西南区的碾磨厂里,谢维克看到过有人意外受伤,伤情比这还要严重。他知道人能够不可思议地承受极其严重的伤痛并存活下来。但是在那里,伤者会受到妥善照料,会有外科医生帮他做截肢手术,有血浆帮助补充失去的血液,还有一张床给他躺着。

那个人躺在地上,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谢维克在他身边坐下,环视着堆积在一起的柳条箱,箱子之间长长的通道、前面的墙壁上隔着木栅的窗户缝隙中透过来的惨白的日光、天花板上一道道白色硝石、布满灰尘的水泥地面上工人的脚印和机车的轮胎印。一小时之前,成千上万的人在辽阔的天空下放声高歌;接下来这个小时,两个人藏在地下室。

“你们太可怜了。”谢维克用普拉维克语对着同伴说道,“你们不能让门敞开,你们永远也得不到自由了。”他轻轻地摸了摸那个人的额头。额头冰冷,上面都是汗。他把止血带松开一会儿,然后站起身,穿过幽暗的地下室,走到门口,再走回大街上。装甲车队已经过去了。只有游行队伍中少数几个落伍者正从前面经过,在敌方的领地上,他们垂头丧气,飞快地走着。谢维克想拦住他们,前面两个都没停,第三个终于停下来。“我需要一个医生。那里有个伤员。你能叫一个医生到这里来吗?”

“最好把他带出来。”

“那你帮我一下。”

那个人急忙往前走了。“他们马上就要过来了。”他边走边回头说道,“你最好也赶快走。”

接着就没有人再过来了。等了一会儿,谢维克看到街道那头远远地过来一队黑衣人。他走回到地下室,关上门,回到伤员身边,在尘土遍布的地上坐下。“见鬼。”他说。

过了一会儿,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小笔记本,开始研究起来。

下午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往外面看了看,一辆装甲车就停在街道对面,在十字路口,还有另外两辆装甲车在转来转去。难怪他一直听到有人在大声嚷嚷,原来是士兵们在互传口令。

阿特罗曾经跟他解释过这一切是怎么运行的,军士给士兵下达命令,中尉则给士兵和军士下达命令,还有上尉……一直到将军,将军可以给其他所有人下命令,他本人则只听令于总司令。谢维克听了之后又是怀疑又是厌恶。“你们管这叫组织?”当时他问道,“甚至还管这叫纪律?其实都不是。这是一种效率极其低下的强制性机械体制——就像一台七千年期时的蒸汽机!在如此僵化脆弱的体系之下,能做出什么有价值的事情呢?”阿特罗则抓住这个机会论证了一番战争的价值,说它是勇气和男子气概的温床,能将孱弱者铲除干净。不过,正是这样的逻辑迫使他承认了地下组织、自我管理的游击队的强大。“不过那只有在人们认为他们是在为自己所有的东西而战时,才能有效——你知道,比如说,他们的家园,或者是某种观念,诸如此类。”老人如是说道。谢维克没有继续跟他争辩下去。现在,在这间幽暗的地下室里,在这堆没有标签的、装着化学品的柳条箱中间,他将辩论继续了下去。他告诉阿特罗,他现在理解了军队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组织方式了,这确实非常有必要,没有这种合理的组织方式是无法达到目的的。他原先没有明白,这个目的就是,让大量手握机关枪的人轻而易举地向手无寸铁的男男女女开火。不过他还是没有明白,勇气、刚毅、优良体质跟这个到底有何相干。

天色越来越黑,他偶尔也跟他的同伴说说话。同伴现在仍躺着,眼睛已经睁开了。其间他呻吟过几次,是一种孩子气的、病人的呻吟,这种声音深深地打动了谢维克。在人群被赶进国会大楼、在大楼里被追击这整个过程中,这个人英勇顽强地硬撑着,不停地奔跑,然后走到老城区;他一直把自己那只伤手放在外套里头,紧紧地贴着自己身子的一侧,用尽全力向前奔走,不拉谢维克的后腿。他第二次发出呻吟的时候,谢维克抓住他另外一只手,轻声说道:“别这样,别这样。要安静,兄弟。”他这么说只是因为他无法忍受听到对方如此痛苦,自己却束手无策。那个人很可能理解为,他应该安静,否则就会向警察泄露了他们的踪迹,他虚弱地点了点头,然后便紧紧地抿住了嘴唇。

他们俩在那里坚守了三个晚上。这期间,仓库所在的区域还有零星战争,米西大道那个街区一直被军队封锁着。战争从来没能打到仓库边上来,而且这边一直都有人在严密把守,所以藏匿在此的两人一直没有机会出去,除非他们向敌人投降。有一次,当同伴醒着的时候,谢维克问他:“如果我们出去找警察,他们会怎么处置我们?”

那个人笑了笑,小声说道:“枪毙我们。”

远远近近地,不时有炮火声传来,已经好几个小时了,偶尔还会有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此外还有直升机的嗡嗡声,他这么说看来是很有道理的。不过他为什么要笑,却是不甚明了。

那天晚上,他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了。当时他们躺在谢维克用包柳条箱的稻草做成的垫子上,两人紧紧挨着相互取暖。谢维克醒来的时候,他全身已经僵硬,谢维克坐起身来,聆听着这个巨大幽暗的地下室、外头的街道以及整座城市的寂静的声音,这是一种死亡的寂静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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