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2/2)
“她的名字叫索菲亚,家住大都会酒店。她是被一个遭到软禁的叫亚历山大·罗斯托夫的前人民抚养长大的。至于她的生父是谁好像还有些疑问……”
“我知道了。那你们找这个罗斯托夫问过话了吗?”
“问题就在这儿,先生。罗斯托夫也找不着了。我们一开始把酒店搜了一遍都没找到他,所有被盘问过的人都说自己从昨天晚上起就再没见过他。可今天下午,对酒店进行第二次,也是更彻底的一次搜查之后,我们在酒店地下室的储藏室里发现了被反锁在里面的酒店经理。”
“不会是列普列夫斯基同志吧。”
“就是他,先生。他好像是无意中发现了那个姑娘的叛逃计划,可在他去通知克格勃的路上,罗斯托夫将他制伏了,又拿枪逼着他,把他关进了储藏室。”
“拿枪逼着!”
“是的,先生。”
“罗斯托夫从哪儿搞来的枪呢?”
“看来他有两支用于决斗的老掉牙的手枪,他也真是铁了心要使一使它们。事实上,我们已经确认,他昨晚确实在经理办公室里冲斯大林的画像开了一枪。”
“冲斯大林的画像开枪。嗯,看来他还真是个残忍的家伙。”
“是的,先生。而且,容我多说一句,他还很狡猾。前天夜间,一对芬兰夫妇的芬兰护照和芬兰货币在他们的酒店房间里被盗了。而昨天晚上,又有一名美国记者的雨衣和帽子被人偷了。今天下午,派往列宁格勒斯基火车站的调查人员确认,有人看见一个穿着那身衣帽的男人搭上了去赫尔辛基的晚间列车。而后来,那身衣帽在位于维堡 (1) 的俄国终点站的卫生间里被人发现,同时被发现的还有一份芬兰旅游指南,可指南里的地图已被人撕去。鉴于搭乘火车进入芬兰的安检十分严格,我们估计罗斯托夫之所以在维堡下车,是打算步行穿越芬俄边界。我们已经通知了当地的安全机关,但他也有可能已经从他们的指缝之间溜了。”
“我知道了。”长官又重复了一遍,他从助手手中接过文件,放在了桌上,“你给我讲讲,最开始是怎么把罗斯托夫和被盗的芬兰护照联系起来的呢?”
“是列普列夫斯基同志,先生。”
“怎么说?”
“在列普列夫斯基同志被带到地下室去的时候,他亲眼看见罗斯托夫从一堆被扔弃的书当中拿走了一本《芬兰旅行指南》。正是靠他提供的这个情况,我们才迅速将他和被盗的芬兰护照联系在了一起,也才会马上派军官到车站去。”
“每一步都干得很漂亮。”长官说了一句。
“是的,先生。但有件事我还没想明白。”
“没想明白什么?”
“为什么罗斯托夫有机会拿枪把列普列夫斯基给毙了,却没这么做呢?”
“很显然,”行政长官说,“他没拿枪把列普列夫斯基毙了,是因为列普列夫斯基不是个贵族。”
“长官?”
“哦,没什么。”
长官伸出手指,在这沓新档案上轻轻敲了敲。已经走到门口的助手又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还有事吗?”
“不,长官,没别的事。只是,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长官沉吟片刻,然后将身体朝椅背上一靠,脸上带着难以察觉的微笑答道:
“找几个普通的可疑分子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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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维堡终点站的洗手间里留下那些确凿证据的当然是维克托·斯捷潘诺维奇。
和伯爵分手过后一小时,他穿戴上了美国记者的大衣和帽子,衣服口袋里揣着那份《芬兰旅行指南》,登上了去赫尔辛基的火车。在维堡下车之后,他把旅行指南里的地图撕下来,把指南和其他物品留在了车站洗手间的台子上。然后,他便空着双手搭上了下一班返回莫斯科的火车。
将近一年之后,维克托才有机会看到电影《卡萨布兰卡》。当看到画面移至里克的咖啡馆,警察把乌加特团团围住时,维克托的兴趣顿时被激了起来。因为他想起了在火车站咖啡馆里与伯爵的对话。于是他看得格外仔细:里克没有理会乌加特的求援;警察揪着乌加特的领子把他往外拖时,酒吧老板的表情十分冷静,也十分冷淡。可接着,当里克穿过混乱的人群向弹钢琴的乐手走去时,有一个镜头吸引了维克托的注意。那是个很小的细节,只有几个镜头:在向弹钢琴的乐手走过去的这短短的途中,里克从一位顾客的桌子旁经过,见桌上的一只鸡尾酒杯在刚才的混乱中被碰倒了,他便顺手将它竖了起来,同时他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他对客人的安抚也没有丝毫中断。
对,维克托心想,就是这段,没错。
因为这就是卡萨布兰卡,一个战争期间遥远的前哨基地。这座城市的中心,在探照灯来回扫射之下,矗立着里克的美式咖啡馆。这里,被羁困在他乡的人可以聚在一起赌博、喝酒、听音乐,也可以互相出谋划策,互相安慰。最重要的是,他们还可以满怀憧憬和希望。而这一片乐土的中心则是里克。正如伯爵的这位朋友所见到的,酒吧老板对乌加特被捕的反应十分冷静,他甚至吩咐乐队重新开始演奏。这些都表明在某种程度上他对别人的命运有点漠不关心。可在混乱发生过后,他能想到把被撞倒的鸡尾酒杯扶起来,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他至少还拥有一种基本的信念吗?而这个信念就是,一个人能够通过哪怕最细微的举动,为恢复这个世界的秩序出一把力。
没过多久
在一九五四年初夏的一个下午,在下诺夫哥罗德省的某个地方,一位六十来岁的高个子男人正站在几棵枯败的苹果树之间的深草中。他的脸上胡子拉碴,靴子上落满了灰尘,肩上背着旅行包,所有这些都给人一种印象——这些天来他一直都在徒步跋涉。然而,他身上看不出任何由此带来的疲惫。
旅行者在那几棵树中间停了下来。他朝前面看了看。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他依稀辨认出那里从前有一条路,但多年前就已经被丛生的杂草掩盖住了。老人拐上了那条老路,脸上浮现出怀念而安详的微笑。这时,半空中传来一个声音问道:“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行进中的人停了下来。他抬头往上看,树枝沙沙作响,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从苹果树上跳到了地上。
老人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说年轻人,你怎么和老鼠一样不声不响的?”
男孩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看来他还以为伯爵是在恭维他。
“我也是。”树枝间又传来另一个胆怯的声音。
旅行者抬头一看,发现有个七八岁的女孩正坐在树干上。
“没错,你也是!你要不要搭着我的手下来呀?”
“不要。”女孩说。刚说完,她瞅准了角度,便自己从树上蹦了下来,正好落在旅行者的臂弯里。
女孩跳到地上,站到男孩身边。旅行者看得出,他们应该是兄妹。
“我们是海盗。”男孩一边像煞有介事地说着,一边作势朝前方地平线的方向眺望过去。
“我看出来了。”男人说。
“你是要去那座大宅子吗?”小女孩好奇地问。
“那里几乎没人去。”小男孩则提醒他说。
“它在哪一边?”男人问道,因为从树林里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我们带你去。”
男孩和女孩领着老人沿着那条古老且杂草密布的道路走去。脚下的路渐渐变成了一条悠长且角度舒缓的弯道。他们走了十来分钟。这所大宅子刚才没被老人发现的原因现在终于揭晓了:早在几十年前,它就被烧为了平地;如今,这片空地的两头,只剩下两根歪倒在地的烟囱,而烟囱里居然还有一些烟灰。
假如你有一个曾经珍爱的地方,而且你有数十年都没回去过了,那么智者一定会劝你永远都不要回到那儿去。
在历史上,这一类发人深省的例子比比皆是:经过海上数十年的漂泊,在克服了种种艰难困苦之后,奥德修斯终于回到了伊塔卡;然而,数年之后他又不得不从那儿离开。而鲁滨孙·克鲁索在与世隔绝多年之后回到了英国,可在那之后不久,他又重新出海,前往那座他曾经无时无刻不梦想着逃离的岛屿。
在饱受了多年的思乡之苦后,这些旅居者为什么刚回到家,又那么快地弃家而去呢?其中的原因很难讲清。也许对离家多年又回来的那些人来说,对故乡的深厚感情和时间造就的无情变化结合在一起,给人带来的只能是失望。风景不再像记忆中那般美丽。苹果酒也不如昔日那般香甜。古老的建筑经过重修已面目全非,古老的习俗和传统也已经渐渐失传,取而代之的则是令人费解的新的娱乐方式。你心里想着自己好歹也在这一小片天地里住过那么多年,但如今,这里却几乎没人认识你,甚至根本不会有人认识你。因此,智者才会忠告你:离你古老的家园越远越好。
然而,无论有多少历史根据,世上都不会有任何一条忠告能适用于所有人。两个人,就像两瓶酒。即使是相隔一年出生,或者是出生在两座相邻的山上,他们之间的差异也可能是巨大的。仿佛是为了证明这一点,老人站在故宅的废墟前,心中并没有感到震惊、愤慨或者绝望,相反,他露出了一贯的微笑,充满留恋的祥和的微笑。当找到了那条被杂草掩盖的老路时,他脸上露出的也是同样的微笑。事实证明,只要一个人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朝着他所期待的方向发生着改变,那么他便可以幸福地回首往事或重返故地。
同两位年幼的“海盗”道别之后,我们的旅行者来到了五英里之外一个当地的小镇。
许多昔日的地标都已不在了,对此他倒也不是太在意。可当发现位于小镇边上的小客栈还在时,他不禁松了口气。他低头走进客栈的前门,将旅行包从肩上取下来拎在了手里。打点客栈的是位中年妇女,她边在围裙上擦着手边从店后面走出来,然后跟他打了声招呼。她问他是否要住店。他说是,但他想先吃点东西。于是,她冲着通往小酒馆的门指了指。
他把头一低,走进门去。目前这个时间,酒馆里只有几个村民正零零散散地坐在几张老旧的木桌旁,喝着简单的白菜土豆炖汤,或者伏特加。有几个人从面前的食物上抬起头来打量着他。他冲他们友好地点了点头,然后举步朝酒馆最里面那间摆着一架老式俄罗斯火炉的小屋走去。在小屋的角落里,有张双人桌。坐在桌旁等着的她,头发虽然已经斑白,身姿却依然像杨柳一样婀娜。
(1) 苏联西北部港市,临芬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