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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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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喽。”他说。

她吃了一惊,抬起头,随即羞怯地垂下视线,继续晃动双腿。

“你觉得哪个更糟糕,”雷格问她,“是汤还是这些人?”

她勉强噗嗤一笑,耸耸肩,依然垂着眼睛。

“我觉得你很明智,暂时不发表看法,”雷格继续道,“至于我本人,我打算等见到胡萝卜后再做出判断。他们从周末就开始煮胡萝卜了,但我担心时间还是不够。唯一有可能比胡萝卜更糟糕的就是沃特金。他是坐在咱们之间、戴一副傻乎乎眼镜的那位先生。我叫雷格,顺便介绍一下。你要是有时间,不妨过来踢我几下。”

小女孩咯咯笑,抬头看沃特金,沃特金愣住了,企图挤出和蔼的笑容,结果失败了,那副笑容让人毛骨悚然。

“你好,小姑娘。”他尴尬地说。她看清了他的眼镜,拼命想按捺住一阵大笑。他们接下来闲聊了几句。小女孩有了个盟友,比刚才稍微高兴了一丁点。父亲对她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雷格重新转向理查德,理查德忽然说:“你有家人吗?”

“呃……没有,”雷格静静地说,“请你告诉我,你教会了电脑《三只瞎老鼠》,然后呢?”

“唔,长话短说好了,雷格,最后我开始为前进之路科技公司工作……”

“啊哈,对,著名的路先生。和我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让理查德有点恼火,多半因为有太多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比他在媒体上的形象更好也更坏。事实上,我很喜欢他。和任何一个热爱奋斗的人一样,他有时候会有点让人难堪,但我在公司草创期就认识他了,那会儿无论是他还是我都还没有半点名声。他挺好,但除非你有一台工业级的自动答录机,否则千万别让他拿到你的电话号码。”

“什么?为什么?”

“唔,他属于只有在说话时才能思考的那种人。他每次有点子了,就非要找个人把点子说出来不可,随便什么人都行。要是这个人本人不方便——这种情况现在越来越多——他们的自动答录机也能扮演同样的角色。他会一个电话打进去,然后对着答录机说话。他有个秘书只负责一件事情,就是从他有可能打电话过去的那些人手上搜集磁带,转抄成文字后加以整理,第二天把装在蓝色文件夹里的文字交给他。”

“蓝色文件夹?”

“问我他为什么不直接买个录音机。”理查德说,耸耸肩。

雷格思考片刻。“我猜他不用录音机是因为不喜欢自言自语,”他说,“这里头有个逻辑。也算成立。”

他吃了一大口新上桌的胡椒猪肉,嚼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再度放下刀叉。

“那么,”他最后说,“年轻人麦克杜夫在这些事情里扮演什么角色呢?”

“哦,戈登让我编写苹果麦金塔电脑用的一个重要软件。财务电子表格、会计软件,诸如此类,功能强大,容易使用,能生成许多种图表。我问他希望软件具体有什么功能,他只是说:‘一切。我要一套超高级的商业软件给那台机器用,什么歌都会唱,什么舞都会跳。’我的脑子拐了个稍微有点异想天开的弯,试图从字面上理解他的话。

“你要明白,一组有序的数字能描绘任何一样东西,能用来绘制任何一个表面,调节任何一个动态过程——等等等等。任何一个公司的会计账本,说到底也无非是一组有序的数字。于是我坐下来写了个程序,它能接收这些数字,做你想拿它们做的随便什么事情。要是你只想要个柱状图,那它会处理出一个柱状图,要是你想要个饼图或散点图,那它就会处理出饼图或散点图。假如你想要跳舞女郎从饼图里蹦跶出来,从饼图实际上代表的数字上引开人们的注意力,程序同样能做到这一点。或者你也可以把数字变成——举例来说——一群海鸥,它们飞进屏幕的队形和每只海鸥拍打翅膀的方式由公司各分部的绩效来决定。非常适合生成确实有某些含义的企业徽标动画。

“但最白痴的一个功能莫过于,假如你想用一部音乐作品来描绘公司账本,它同样能做到。好吧,我觉得这个功能很白痴。企业界却为之疯狂。”

雷格小心翼翼地叉起一块胡萝卜,举在眼前。他隔着胡萝卜严肃地打量理查德,但没有打断他的话。

“你要明白,一部音乐作品的任何一个段落都可以表达为数字的序列或模型,”理查德热切地说,“数字能够表达音高和音长,以及音高和音长的排列……”

“你指的是曲调。”雷格说。胡萝卜没动过地方。

理查德笑了笑。“曲调这个词用在这儿正合适。我会记住的。”

“能让你说得更加流畅。”雷格把胡萝卜放回盘子里,连尝都没有尝。“那么,这个软件卖得很好了?”他问。

“在这儿不太行。大多数英国公司的年度结算报表转换后怎么听都像《扫罗》里的《死亡进行曲》,但在日本,各家公司像鼠群似的扑了上去。它生成了许多欢快的公司颂歌,开头往往很动听,但非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你大概会说结尾时总是有点嘈杂。在美国简直是个商业奇迹,从生意角度说,那里是最大的市场。不过现在让我最感兴趣的是去掉会计数据后软件的表现。把代表燕子振翅方式的数字直接转换成音乐。你会听见什么?按照戈登的说法,反正不是收银机的声音。”

“有意思,”雷格说,“非常有意思。”然后终于把胡萝卜塞进嘴里。他转过去,探出身子,对新认识的小女孩说话。

“沃特金输了,”他正色道,“胡萝卜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低度。对不起,沃特金,但非常抱歉,正如你的糟糕人品,胡萝卜差劲得举世无双。”

女孩咯咯笑得比刚才更自在,对教授绽放笑容。沃特金尽量心平气和地看待这一切,但从眼珠游向雷格的样子看得出,他更习惯于捉弄别人,而不是被人捉弄。

“求你了,爹地,现在可以了吗?”女孩有了信心,尽管只是一丁点,同时也有了说话的勇气。

“晚些时候。”她父亲依然这么说。

“现在已经是晚些时候了。我一直在算时间。”

“呃……”他犹豫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去了希腊。”女孩用充满敬畏的微弱声音说。

“啊哈,原来如此,”沃特金轻轻颔首,“好的,好的。去了什么具体的地方吗,还是走马观花地逛了整个希腊?”

“帕特莫斯,”她毫不迟疑地说,“非常美丽。我认为帕特莫斯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地方。除了渡轮绝对不会在号称要来时靠岸。一次也没有过。我算过时间。我们误了航班,但我不介意。”

“啊哈,帕特莫斯,我明白了。”沃特金说,这个消息显然撩起了他的兴趣,“好的,你必须明白,小姑娘,希腊不满足于统治古典世界的文化,还创造出了本世纪最伟大的——有人甚至认为是唯一的——真正有创造性的想象作品。我指的当然是希腊渡轮的时间表。一部超凡脱俗的虚构作品。任何一个在爱琴海旅行过的人都会赞同这一点。嗯哼,对。本人之见。”

女孩对他皱起眉头。

“我找到了一个陶罐。”她说。

“多半什么都不是,”她父亲连忙插嘴,“你们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第一次去希腊的人都会认为他们发现了陶罐,你们说对不对?哈,哈。”

众人纷纷点头。确实如此。让人生气,但确实如此。

“我在港口发现的,”女孩说,“在水里。在我们等该死的渡轮的时候。”

“萨拉!我说过……”

“你就是那么说的。还有更难听的呢。你用的那些词语,我本来以为你根本不会说呢。总而言之,要我说,既然在座诸位都觉得自己聪明绝顶,那就一定有人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古希腊物品。我认为它很古老。爹地,你能给他们看一眼吗?”

她父亲绝望地耸耸肩,伸手到椅子底下去拿东西。

“知道吗,小姑娘,”沃特金对她说,“《启示录》就是在帕特莫斯写成的。事实如此。出自圣者约翰的手笔,如你所知。在我看来,其中有一些非常显著的迹象,表明它是作者在等渡轮时写成的。哦,对,本人之见。它开始时的那种白日梦气氛,你说对不对,正符合一个人百无聊赖、消磨时间的那种心情。无所事事,你明白的,开始编故事,然后越来越带劲,最终在高潮中进入某种绝望狂想。我觉得非常有启发性。也许你该就此写篇论文。”他朝女孩点点头。

女孩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疯子。

“啊哈,找到了。”她父亲说,把那东西重重地放在桌上。“一个普普通通的陶罐,大家都看见了。她只有六岁,”他苦笑道,“对吧,亲爱的?”

“七岁。”萨拉说。

陶罐很小,五英寸高,最宽处直径四英寸。罐体近乎球形,颈部很细,从罐体向外突出近一英寸。颈部和罐体的一半表面被板结的泥土覆盖,能看清的其他地方有着粗糙的泛红纹理。

萨拉拿起陶罐,塞进她右边那位教授的手里。

“你看上去很聪明,”她说,“说说你的看法。”

教授拿住陶罐,带着一丝高傲的气度翻来覆去地查看。“要是你刮掉罐底的泥土,我相信,”他说起俏皮话,“肯定会看见‘伯明翰制造’这几个字。”

“有那么古老吗?”萨拉的父亲假笑道,“那儿似乎很久不制造任何东西了。”

“反正,”教授说,“这不是我的领域,我是分子生物学家。有其他人想看一看吗?”

回应这个问题的不是举席欢腾的狂热争抢,然而陶罐还是断断续续地辗转传到长桌尽头。人们隔着水晶眼镜凝视它,透过角质框眼镜打量它,越过半月形镜片注视它,把眼镜忘在另一套正装口袋里的人眯起眼镜盯着它,他非常担心那套正装已经送去清洗了。似乎谁也看不出它的年代,也都不怎么在意。小女孩的表情又开始变得沮丧。

“所谓腐儒。”雷格对理查德说。他又拿起一个银质盐瓶,举到半空中。

“小姑娘。”他说,对女孩探出身子。

“哦,老傻瓜,别再来这套了。”年迈的考古学家考利说,向后靠,用双手捂住耳朵。

“小姑娘,”雷格重复道,“你看这个普通的银盐瓶。看这顶普通的帽子。”

“你没有帽子啊。”女孩不高兴地说。

“哦,”雷格说,“稍等片刻。”他去取来红色羊毛帽。

“你看着,”他又说,“这个普普通通的银盐瓶。看着这顶普普通通的羊毛帽。我把盐瓶放进帽子,然后我把帽子递给你。戏法的下一步,我亲爱的姑娘……完全取决于你。”

他隔着两个碍事的邻座——考利和沃特金——把帽子递给女孩,女孩接过帽子,往里看。

“去哪儿了?”她盯着帽子里说。

“那要看你把它放在哪儿了。”雷格说。

“哦,”萨拉说,“我明白了。呃……似乎不怎么好玩。”

雷格耸耸肩。“一个简单的小戏法,但能给我带来乐趣。”他说,然后转回去面对理查德。“那么,刚才聊到哪儿了?”

理查德看着他,有点震惊。他知道教授的情绪时常会突如其来地离奇变向,但教授的热情现在似乎在瞬间之内消失了个一干二净。理查德见过教授此刻的脸色,多年前他第一次在傍晚前去拜访显然毫无准备的教授,看到的就是这个心烦意乱的表情。雷格似乎觉察到理查德被吓了一跳,立刻重新挤出笑容。

“我亲爱的小伙子!”他说,“我亲爱的小伙子!我最最亲爱的小伙子!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呃,你刚才在说‘我亲爱的小伙子’。”

“对,但我觉得那似乎是其他什么话的前奏。大致是一部小型托卡塔乐,主题是你这个小伙子多么了不起,我就要引入我想说的那番话的主旨了,然而我忘掉了后者的具体内容。你知道我打算说什么吗?”

“不知道。”

“哦。好吧,我猜我应该很高兴。要是人人都很清楚我打算说什么,那我说话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对吧?那么,来看看咱们这位小客人的陶罐怎么样了。”

实际上,陶罐已经传到沃特金手上,他宣称他在古人制造用来喝东西的用具上不是专家,只研究人们就此写出来的文字。他说考利在这方面的知识和经验是所有人都必须鞠躬致敬的,然后企图把陶罐塞给考利。

“我说了,”他重复道,“你在这方面的知识和经验是我们都必须鞠躬致敬的。噢,老天在上,你就松开你的耳朵,接过去稍微看一眼吧。”

他轻柔但坚定地拉开考利的右手,重新向他解释情况,然后把陶罐递给他。考利简略但明显非常专业地查看了一遍。

“好吧,”他说,“在我看来,大约两百年历史。非常粗糙。这个类型中一个非常拙劣的样本。当然了,毫无价值。”

他不由分说地放下陶罐,抬眼望向古老的门楼眺望台,眺望台不知为何激起他的怒火。

这番话带给萨拉的影响显而易见。她本来已经很气馁了,此刻更是沮丧。她咬住嘴唇,把身体往椅背上一扔,再次觉得自己是那么幼稚,与此处格格不入。父亲瞪了她一眼,提醒她注意仪态,然后再次替她道歉。

“嗯,布克斯特胡德,”他连忙改变话题,“对,布克斯特胡德老小子。我们必须研究一下,看能不能做些什么。告诉我……”

“小姑娘,”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嘶哑中充满惊诧,“你显然是魔法师,一个有着巨大力量的小女巫!”

所有人同时望向雷格,这个喜欢卖弄的老东西。他拿起陶罐,以狂热着迷的眼神盯着它。他慢慢地将视线转向小女孩,像是面对令其生畏的敌手,第一次认真评估对方的力量。

“允许我向您致敬,”他轻声说,“我,尽管在您的无上大能之前是如此卑微,但也恳请您准许我向您祝贺,因为我居然有幸目睹了魔法技艺中最精妙的伟绩!”

萨拉瞪大眼睛望着他。

“我可以让这些人看一看您的成就吗?”他诚挚地问。

女孩微微地点了点头,他拿起女孩曾经珍视但现已被凄凉遗弃的陶罐,在桌上使劲磕了一下。

陶罐裂成不规则的两块,包裹罐体的黏土变成参差不齐的碎屑,掉在桌面上。陶罐的一侧倒下去,剩下的一块立在那里。

萨拉的眼睛瞪得都快掉出来了,因为有个东西卡在陶罐剩下的那部分里,脏兮兮的,表面氧化变色,但一眼就认得出那是学院餐厅的银质盐瓶。

“愚蠢的老傻瓜。”考利嘟囔道。

廉价的客厅戏法引来的蔑视和谴责逐渐平息——但两者都没有减少萨拉眼神里的敬畏——雷格转身面对理查德,漫不经心地说:“你当年在学校里的那个朋友,后来还见过他吗?小伙子有个稀奇的东欧名字。斯弗拉德什么来着。斯弗拉德·切利。记得那家伙吗?”

理查德茫然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

“斯弗拉德?”他最后说,“哦,你说的是德克。德克·切利。不。我和他断了联系。在街上遇到过他几次,但没什么交情。他好像时不时地改名。为什么问起他?”

注解:

[1]  “雷格”原文为“reg”,意指“钦定的”(regi)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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